2021年8月9日

    002眼鏡

    「瞳孔異形癥？」

    「嗯。」

    「跟異瞳差不多嗎？」

    「如果你指的是廣義上的異瞳，那其實差別還挺大。」菲苦笑著說。

    如果是異瞳的話，兩只眼睛會呈現(xiàn)不一樣的顏色——本質(zhì)上是虹膜異色癥導

    致的，并不是瞳孔的病變。這種異色癥不會對視力造成什么影響，反而會讓患者

    看起來很有個性，諸如「受到上天眷顧的雙眼」的說法等等，異瞳往往代表著未

    知、神秘學和天賦異稟。

    然而瞳孔異形，正如這個名字所說的一樣，是指瞳孔因先天遺傳或后天病變

    而發(fā)生形態(tài)上的變化，有可能是三角形、正方形，也有可能是不規(guī)則的多邊形，

    總之只要不是正常的圓形，都可以算作異形。

    而菲的瞳孔，由于遺傳基因的問題，變成了類似于貓眼睛的長條形。

    作為擁有雙眼視野的半馴化哺乳動物，貓的眼睛在可視角度和靈敏度上都遠

    超人類，甚至還有超強的夜視能力。但菲的眼球除了瞳孔之外還是人類的樣子，

    無論是虹膜、睫狀肌、晶狀體還是視網(wǎng)膜，都和貓眼大相徑庭，因此菲并沒有從

    這個和貓眼一樣的異形瞳孔中獲得任何好處。相反，由于眼球結構的不適配，菲

    的視力受到了很大的損傷，從小開始她就戴著一副又重又厚的眼鏡，不僅給鼻梁

    帶來了很大的負擔，在生活上也引起了許多其他同齡人不曾經(jīng)歷的困難與麻煩。

    「聽上去不太好受。」

    「我已經(jīng)習慣了。」

    「其實我覺得看上去還好。」

    「什么還好？」

    「眼睛啊。」

    「唔，我之前也注意到了，你好像并不害怕我的眼睛……」

    「為什么會害怕呢？」

    「我也不清楚……可能給他們帶來了一些不好的預感？就像人們總是把黑貓

    和災難、危險聯(lián)系起來一樣。」

    「確實有這種說法。」

    「也許這就是正常人應有的樣子吧。」

    「那我可能也不是正常人。」

    「嗯？什么意思？」

    「唔，可能我有一些地方……跟正常人不太一樣……？」

    「不是問你這個，我是指你為什么要加也，你覺得我不是正常人是嗎？」

    菲的表情突然變得非常嚴肅。

    「啊，不，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下意識地加上去了，你別在意……」

    「哈哈，我開玩笑的啦！」

    「你的表情好恐怖……嚇我一跳！」

    兩人的對話隨著上課鈴聲的響起而中止，現(xiàn)在距離昨天數(shù)學課上的鬧劇還不

    到一天的時間。

    這節(jié)是體育課。

    熱身運動。

    跑圈。

    跳繩。

    仰臥起坐。

    立定跳遠。

    擲實心球。

    這些任務將會占去四十分鐘課時的絕大部分，在剩下的時間里，男生們會去

    打籃球或踢足球，女生們則牽著手繞cao場散步聊天，而這兩項活動都不參加的菲

    只會坐著cao場邊從左往右數(shù)的第三棵香樟樹下，在樹蔭里吹著夏日的風，閉目養(yǎng)

    神。這是她除了睡覺以外少數(shù)不用戴眼鏡的時間，或者說是不得不帶，畢竟那種

    重量的鏡片，根本扛不住激烈運動的抖動。

    香樟樹是一種學校里十分常見的樹，它對土壤沒什么需求，而且常綠，這意

    味著后勤人員不需要總是為了清掃大片的落葉而煩惱。

    今天菲的位置和往常不太一樣——她坐在了第十棵樹的樹蔭下。

    幾粒香樟的果子從樹上落了下來，滾到菲的身邊。這個季節(jié)的果實還沒成熟，

    小小的圓球覆蓋著帶有光澤的青綠色。菲撿起一顆果實，用指甲掐破并不堅硬的

    表皮，然后輕輕地碾碎，放在鼻子下方。

    「阿嚏！」

    未熟的香樟果的味道和樹葉一樣，是一種恬淡的樟腦味的清香，但是直接貼

    著鼻孔聞的話，還是會被一股濃郁的刺激性氣體嗆到。

    cao場的兩邊各種了十二棵香樟樹，第二顆樹是一百米跑道的起點，第八棵樹

    是一百米跑道的終點，第十棵是離籃球場最近的一棵樹。菲下意識地想要坐近一

    些，看看他們打球的樣子。她印象里林雖然跟其他人玩不到一起，但是在打球這

    件事情上男生們顯得格外包容，所以林也經(jīng)常和其他男生切磋球技，并且身高挺

    拔的林有時還能取得一些優(yōu)勢。

    「唔……什么也看不見……」

    模糊的人影在遠處晃動，甚至分不清哪個是林，大家都穿著白色的校服短袖

    和深灰色的短褲。

    「要是把眼鏡帶下來就好了……」

    誒，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明明一點也不喜歡戴眼鏡的……

    因為，想要看清楚他的臉…？

    「叮鈴鈴鈴鈴鈴——」

    下課鈴一響，還在cao場上散步的女生們紛紛往教學樓的方向走去，一刻也不

    愿在太陽下多曬。而男生們則絲毫不受影響，繼續(xù)利用下課時間多摸幾下球。菲

    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拍拍裙子上的塵土，正想離開cao場。

    「要不，再坐一會兒吧。」

    回到教室的時候，距離下一節(jié)課只剩不到五分鐘的時間了。菲打算收拾一下

    桌子，把杯子裝滿水，然后……

    「誒，我的眼鏡呢？」

    菲習慣把眼鏡放在抽屜靠外側的一個固定位置，這樣就算不用看也能很快找

    到。但是當她跟往常一樣伸手朝那個方向摸過去，卻什么都沒有碰到。

    「上課之前明明放在這里的啊。」

    菲回憶了一下上體育課前的固定動作，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對自己尤其重要

    的眼鏡，是不可能丟在別的地方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你在找這個嗎，

    菲同學？」

    「什么？」

    菲抬起頭，遠處，不對，可能也算很遠，沒戴眼鏡的她根本看不清楚，只分

    辨出幾個站在一起的模糊人影，其中一人舉著手，應該是拿著什么東西。沒猜錯

    的話，是她的眼鏡。

    「嗯，是我的眼鏡嗎？」

    「沒錯，你自己過來拿吧。」那個女生說。

    「好。」

    對于不愿意走幾步路把眼鏡送回來這件事，菲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她更想

    知道的是為什么自己的眼鏡會在這個人的手里。

    她站起身，慢慢走過去，生怕撞到別人的桌角或者把水杯碰到地上。

    「你干嘛？」

    「我來拿我的眼鏡，誒？不好意思！」

    「菲同學，你去哪？眼鏡在這里啊！」

    「啊……你，怎么回事…？」

    剛才示意菲去取眼鏡的那個女生，手中并沒有眼鏡，而教室后方的另一個女

    生又發(fā)聲了。

    「你們……在耍我嗎？」

    「哈哈哈！」

    「嘿嘿！」

    女生們并沒有回答，而是發(fā)出了嘲諷的笑聲。

    「我的眼鏡在哪？」

    「在我這里！」

    「在這里哦！」

    「來這里拿吧！」

    「還給我！」

    因為無法通過視覺來判斷眼鏡到底在誰手上，菲只能在原地無能狂怒。馬上

    就要上課了，她必須在鈴響之前拿回自己的眼鏡。

    就算不受班里同學的待見，也不是所有人都對這種無聊的小把戲感興趣的，

    大部分人只是冷眼旁觀而已，那么參與這個惡作劇的人數(shù)是有限的，就剛才發(fā)言

    的人來看，總共只有五六個人；其次，菲的眼鏡是專門為異瞳癥設計的，造價昂

    貴，質(zhì)量也很大，這是同學們都知道的事情，因此她們應該不敢通過投擲的方式

    傳遞眼鏡；最后，馬上就要上課了，如果這場鬧劇一直持續(xù)下去，被老師發(fā)現(xiàn)的

    話，所有人可能都會遭到責罵。

    所以，菲的策略是：一個一個地找。

    想到這里，菲立刻快步走向最近的那個女生，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干嘛！疼疼疼！快松手啊！眼鏡不在我這里啊！」

    確認了她手中拿著的只是一把圓規(guī)后，菲馬上轉移目標，沖向下一個人。

    「你……你干嘛這么兇啊！不在我這里，行了吧！」

    那個女生張開雙手，她握著的是一把三角尺。

    「居然都不是……」

    「叮鈴鈴鈴鈴鈴——」

    上課鈴聲又響了，這節(jié)是物理課。物理老師的辦公室在一樓，一般來說，大

    腹便便的物理老師都會在鈴響后一分鐘內(nèi)才會到教室里。

    「還有……」

    第三個目標是站在窗邊的女生，她的手上似乎抓著什么東西。

    「還給我！」

    「啊啊啊！」

    菲用力抓住了她的左手。

    「快放手！不然，不然我就把你的眼鏡從這里扔下去！」

    眼鏡就在她的右手上，然而此刻那只手已經(jīng)伸出了窗外，她想以此作為威脅，

    把這個游戲繼續(xù)玩下去。

    「開什么玩笑，快給我！」

    「你先放手！誒，你，你干嘛！？」

    菲順著左手扯住了她的短袖，校服領口的第一顆扣子因為巨大的拉力作用而

    被扯開了，露出了她左肩上內(nèi)衣的吊帶。

    「變態(tài)！」

    可能是因為害羞而轉移了注意力，也有可能是故意報復菲的粗暴動作，女生

    張開了她的右手。

    下墜，旋轉，與空氣摩擦著，菲的眼鏡就這樣消失在視野里。

    「你……」

    「你們兩個，在做什么？上課了曉不曉得？」

    剛走進門的物理老師用他略帶口

    音的普通話斥責著兩位女生。讓他沒想到的

    是，菲完全沒有理會他的存在，而是從他的身邊沖過去，離開了教室。

    「……這什么情況？哎，你，你干什么？你怎么也要出去？今天你們班怎么

    回事？」

    憤怒和焦慮同時涌上心頭的菲不顧一切地跑下樓，只想找回她的眼鏡，就算

    它可能已經(jīng)變成了碎片。

    「啊啊啊，好疼！」

    在最后一層樓梯上，菲沒看清臺階，一腳踏空，順著樓梯滾了下去，臉頰與

    粗糙的地面摩擦，出現(xiàn)了血紅色的傷痕。

    「臉上……流血了嗎……」

    她看向不遠處的花壇，忽然意識到那個窗戶的位置就在正上方。花壇里種植

    著低矮的灌木叢，有錯綜復雜的枝葉和柔軟的土壤做緩沖，也許眼鏡不會碎。菲

    強忍著疼痛站起身，往花壇走去。

    「唔……」

    淡綠色的葉片、深綠色的葉片、泛黃的葉片、棕色的枝干、褐色的土壤，眼

    鏡有可能在其中的任何一個地方。她象征性地扒開枝葉，朝里面仔細尋找，但她

    自己也清楚，就算眼鏡出現(xiàn)在視野中，她可能也發(fā)現(xiàn)不了。

    此時距離上課已經(jīng)過了五分鐘，剛才因為沖動而離開教室的她一定讓物理老

    師懷恨在心，他也一定會去找班主任告狀，所以還不如繼續(xù)待在這里，一直等到

    下課。

    或者，一直等到放學，然后離開這里。

    那為什么還要來這里呢？

    為什么要來這個就像病毒一樣排斥她的地方呢？

    「你找到了嗎？」

    「啊！」

    林的聲音將她從幻想中拉了回來。

    「林，你怎么……」

    不對，不該直呼其名。

    「林同學，你怎么下來了，不是在上課嗎？」

    「哈哈，剛才打球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上課了，然后就看到了教室里發(fā)生的事

    情。」

    「……這樣啊。」

    「那副眼鏡對菲同學來說很重要吧？所以我想下來幫你找。」

    「啊，那……太感謝了！我……」

    「物理老師已經(jīng)氣炸了，嘿嘿！」

    「噗，你也沒跟他說直接就出來了嗎？」

    「對啊。」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總之就是謝謝你了，之前一直……」

    「我們快開始找吧！我從這邊開始，你從那邊。」

    「啊，當然。」

    林俯下身子，仔細地翻動著灌木叢。剛打完球的他發(fā)梢被汗水微微浸濕，粘

    在了臉頰上，寬松的短袖領口由于彎腰而下垂，從正面可以看到衣服里面的一部

    分身體。

    「咳！男生的身體……」

    雖然之前在電視上看到過飽經(jīng)鍛煉的充滿肌rou的男性身體，也對此沒有任何

    興趣，但這次不一樣，林就在她面前幾米開外，盡管沒有進行專門的健身，但是

    經(jīng)常跑步打球的林身材保持得很好，鎖骨很明顯，胸肌和腹肌也略有成型，是一

    種很自然、很年輕的身體美感。

    還……挺好看……？

    意識到自己出神的菲臉頰泛紅，連自己正在找眼鏡這件事都差點忘了。或者

    說，就算找也找不到，還不如多看一會兒。

    呸，怎么能有這種想法！那可是同班同學！

    菲搖了搖頭。

    那可是同班男生的rou體！

    菲更用力地搖了搖頭。

    「菲同學？你不舒服嗎？」

    「啊！沒，沒有！」

    「我找到眼鏡了。」他伸手在灌木叢里撥弄著，掏出了她的眼鏡，遞給菲。

    「哇！好快！實在是太感謝了！」

    菲趕緊戴上眼鏡，視野瞬間變得清晰，有種重獲光明的感覺。

    「你的臉上怎么回事？受傷了嗎？」

    「那個是……剛才下樓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痛嗎？我看看。」

    「有點痛，可是……啊！」

    林伸手輕輕碰了一下菲臉上磨破皮的地方，她下意識地往回縮。

    「不好意思！還是很疼嗎？我只是想看一下傷勢……」

    「沒，沒關系的！我……我只是下意識躲了一下，林同學可以繼續(xù)碰的！」

    完了，我在說什么鬼話！？

    脫口而出的一瞬間菲就后悔了，她的臉變得更紅了。

    「哈哈，還挺幽默的。等等去醫(yī)務室做一下消毒吧，防止感染。」

    「嗯，好……」

    菲看著林的臉，他為什么能在說出那樣溫柔的話語的同時擺出那種微笑呢？

    從小到大除了母親以外沒有一個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有過這樣的態(tài)度。林的眼

    睛在陽光下格外有神，那是她一直希望擁有的的健康而清澈的眼睛模樣。汗水沿

    著他的鬢角流下，滴在肩膀上，衣角隨微風吹過而緩緩飄蕩。

    菲

    摘下了眼鏡。

    「那個，林同學……可以站得再近一點嗎……？」

    「可以啊。」

    「再近一點，一點點就可以了……」

    「唔，怎么了？」

    林又往前挪了一小步。

    「那樣的話，不戴眼鏡也可以看清林同學的臉了。」

    然后，兩人一起慢悠悠地走回了教室，甚至沒有意識到現(xiàn)在是上課時間。

    「真有你們的！還敢回來是吧！？給我站在門口！」

    菲和林相視一笑，站在了門的兩邊，斜陽下兩人的影子平行地映在走廊的白

    色墻磚上，。

    就這樣，他們一直并排站到了下課。

    那天，菲做出了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