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兒_分節閱讀_43
……既然如此,舅舅何不請外祖父直接具本保薦?孤雖為太子,入朝視事卻還未滿半年。論起說話的份量,怕是比身為兩朝宰輔的樓相差之甚矣。 殿下過謙了──主試由誰擔當,還不是圣人一句話的事兒?就這點上,父親聲望再隆,也比不得殿下一根頭發。 說著,像是怕外甥不明白這么做的好處,樓孟允語氣一轉、又道: 圣人正當盛年,你這太子之位要想坐穩到登基,單靠圣人的寵愛是不夠的,唯有自己手里實實在在地握著權力才是正理……舅舅和你是血緣之親,讓舅舅幫你,總比那些外人來得可靠不是?只要舅舅成了主試,自能為你添上不少得用的人手。 這話雖沒赤裸裸地說要徇私舞弊、任用私人,但言詞間所透露的意向,卻也與之差不離了。 蕭宸雖不認為狗嘴里能吐得出象牙來,可見對方說起這些話來絲毫不覺羞恥,心下鄙夷之余、仍不由生出了幾分詭異的嘆為觀止之感。 當然,佩服歸佩服,該表的態還是要表的。眼見樓孟允金玉其外的面孔上一派洋洋自得、好似就等著他萬般感動地來上一句舅舅知我,蕭宸鳳眸間些許冷光閃現,隨即雙唇輕啟、淡聲道。 主試之事,自有父皇決斷。舅舅的這番美意……恕孤無法消受。 殿下三思── 孤心意已決,不必再提。 言罷,少年已自抬手敲了敲車壁,示意前頭驅車的御者將馬車靠邊停了下。 知道主子這是要送客了,早盼著這一刻的安遠也沒勞駕自家殿下開口,車子一停就配合著掀開了帷簾、同臉色忽青忽白的樓孟允作勢一比: 樓郎中,請。 ……告辭。 見蕭宸絲毫不為所動,樓孟允雖恨對方不識好歹,可顧慮著君臣之別,仍只得咬牙下了馬車,眼睜睜看著外甥的車駕就此揚長而去。 他所不知道的是:便在車簾落下、馬車重新駛開的那一刻,原先神色淡漠的少年已然露出了些許疲色,神色懨懨地向后靠臥上了車內層層迭迭鋪著的軟墊。 殿下,要不奴婢開個窗、散散車里的味道吧? 安遠在他身邊多年,雖不能肯定自家主子此刻心里煩悶的原因,卻知道方才那位樓郎中留下熏衣香氣只會讓殿下的心情更加惡劣。所以一聲探問過、又見著主子微微頷首后,他當即掀起了兩側的窗帷,將嵌著鋼板的窗戶往兩旁拉了開來。 大昭的上流階層多以使香用香為風尚,皇宮內苑自也不曾例外。只是蕭宸昔年余毒纏身、為健康計聞不得香;蕭琰也因昔年混跡軍伍的經歷漸漸淡了熏衣的習慣;故紫宸殿里的香爐長年束之高閣、乏人問津;父子倆身上也頂多配著驅蟲提神的香囊,不像某些風流名士那般、總在行走坐臥間處處留香。 隨著陣陣冷風由窗外透進,車內殘留的惱人香氣漸淡;而蕭宸給那位恬不知恥的舅舅攪得一通混亂的心緒,也由此漸漸平復了下來。 他對樓孟允的厭惡,來自于此人延續了兩世的種種劣跡。 樓孟允是個完全沒有乃父之風、充分證明虎父可以有犬子的真小人。上一世,外祖父過世之后,姨母就是在樓孟允的攢掇下漸漸生出了不該有的野心;這一世,因外祖父依舊健在、姨母也不曾入宮,一心想當個實權國舅、卻不知自己的親外甥其實早已病愈的樓孟允便劍走偏鋒,千方百計地從母家處尋來了一位與大妹容貌肖似的遠親──也就是祈蕓娘祈昭媛──靠著樓家的人脈將人送到了宮中。 祈蕓娘本是小門小戶出身,能在宮里站穩腳步,著實少不了樓孟允的打點籌謀。因他畢竟是樓輝的長子,一日不曾被逐出家門,旁人便仍會看在樓輝的面子上對他客氣幾分;故幾年下來,眼見祈蕓娘得幸產子、皇五子蕭容亦備受圣寵,心大了的樓孟允便開始瞞著父親四下串聯,意圖支起一個皇五子黨,和同樣已漸漸形成規模的皇長子、皇四子支持者分庭抗禮。 可他算盤打得雖好,到頭來卻也不過是一場空。原因無他:那個在他心底早已是無用棄子的外甥不僅順利病愈歸京,還直接就被帝王立為了太子,讓他先前的種種設想安排自此再沒有任何意義。 不僅沒有意義,還成了那些知情之人眼底的大笑話。 自個兒的親外甥不支持,卻跑去捧一個一表三千里的遠親……就算祈蕓娘是個蠢笨好拿捏的,也改變不了他因短視近利而撿了芝麻丟西瓜的事實。 事實上,也正是因為摸清了這個長子的秉性,樓輝才一直死死瞞著對方蕭宸病愈之事。如若不然,只怕滿腦子權力欲望的樓孟允早就打著蕭宸的旗號做出無數混賬事、惹下無數禍患來了。 而現在么,盡管樓孟允也從先前的打擊中回過了神、開始琢磨起該如何利用太子舅舅的身分替自己謀些益處,但因他此前欲拱皇五子上位之事如今已是朝中人盡皆知的笑談,就算拿著太子親舅的身分說事,也無了愿意買賬的人。 至于這消息如何傳得這樣開,卻又是另一番說道了。 天下雖沒有不透風的墻;可樓孟允能瞞著樓輝整出祈蕓娘的事兒,自也不是那樣不濟事的人。無奈他雖有幾分小手段,在帝王眼皮子底下卻是藏也藏不住的。以蕭琰對愛子的關愛嬌寵,既然知道這么個隱患的存在,又怎么會不設法排除?這才讓樓孟允的豐功偉業傳遍了朝野,省得此人皮厚到又去整出個太子黨來。 蕭琰不欲將愛子養成一朵禁不起風雨蟲害的嬌花,這些事兒自也不曾瞞著他。所以見樓孟允擺出一副好舅舅的嘴臉、還無恥地要自己推舉他做今科主試時,少年一方面覺得可笑之至、一方面卻也不免因這個血親的種種作為生出了幾分郁郁。 好在重來一世,外祖父直到現在都仍身強體壯,對他亦是諄諄教誨、親厚非常。樓孟允名聲已毀,又有外祖父鎮著,就算再怎么蹦達,想來也翻不出什么花樣才是。 將心思厘了清、整了明,待蕭宸的情緒徹底恢復如常,行進多時的車駕也已回到了禁苑前。 宮禁森嚴、非屬當值之人不得入內,故蕭宸一到了地兒,便讓此行隨他出外的衛隊解散回了駐地,自己則下了馬車換乘步輦,在安遠的隨伴下回到了紫宸殿。 因天色暗得早,眼下雖僅申酉之交,整個紫宸殿卻已是一片燈火通明。溫暖的光芒映照著那于他而言就是家的殿宇,饒是蕭宸在禮儀方面一向周到嚴謹,此時亦不由情難自禁地加快了腳步,就盼著能早一刻進到正殿見著父皇、好生同對方說說自個兒今日受到的郁悶和委屈。 可他怎么也沒想到的是:興沖沖地沖進了正殿之后,迎來的卻并非父皇溫柔的臂彎和眉眼,而是一室不見人煙的空寂。 ──說不見人煙自然是夸張了;但因正主兒不在,周圍服侍的人也跟著去了、便讓整個正殿顯得冷清寥落許多。 蕭宸原有些發熱的腦袋霎時一冷。 ──是啊……他出門前并未提過自己幾時回來,又豈能寄望父皇會就那么留在寢殿,一如既往地等他一道用飯? 父皇乃一國之君,日理萬機,就算休沐,也難得有真能閑下來的時候。他自個兒同敏行出去游園賞花了大半天,現下卻怪父皇沒留在殿里等他、陪他……這種想法,也未免太過自私了些。 只是明白歸明白,想到那滿腔無處發泄的煩悶,蕭宸胸口卻仍難以自禁地生出了幾分酸意。 強壓著心頭再次翻騰的情緒,他招了招手、喚來了正殿門前當值的內侍。 圣人出外前可有交代些什么? 他雖然很想干脆問一句圣人去那兒了,可身在宮中,能不落人話柄,便還是盡量避免的好。 能在紫宸殿服侍的都是聰明人,對這位太子在圣人心中的地位更是再清楚不過,聞言當即一個頷首,道: 圣人有派人到偏殿給幾位姑姑傳過話。 這名內侍口中的姑姑,便是蕭宸身邊的菡萏、藕花等人了。幾人在蕭宸身邊服侍多年,早就是有了品級的,給稱上一聲姑姑也是尋常。 蕭宸此時已經冷靜下來,聽父皇有差人到偏殿傳話便不再追問,只一個頷首示意安遠打賞了對方,隨即回過了身、邁開腳步徑自往偏殿的方向去了。 待回到偏殿,一進門,菡萏等人就主動迎了上來,齊齊喚道: 殿下。 父皇呢? 對著自己人,蕭宸自無需顧忌太多,直接便將這個打方才就一直如鯁在喉的問題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