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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玉山亦是遭酒水飛濺滿臉,一滴嫣紅水珠自他眼角滑落,竟似泣涕血淚,驀然現出三分醴艷之色。赫連歸雁見得此情此景,滿心怒火作煙云而散,抬手去擦那滴“血淚”,卻遭蕭玉山揮開。 便在他失神之時,蕭玉山終歸掙脫,起身退開三五步,轉而望向儲棲云,冷聲低笑,也不知是自嘲真情錯付,還是譏笑儲棲云心人易變。 蕭玉山離去之時,有仆從欲攔,赫連歸雁卻一揮手,示意放他離去。 今日目的已然達成,蕭玉山在或不在,便也無所謂了,至于這小小冒犯—— 赫連歸雁接過布帕,擦去臉頰酒水,兀自輕笑——至于這點小小冒犯,日后大有機會討回來。 旁人都圍著赫連王子,連道那臠寵膽大包天,竟敢冒犯殿下。唯獨儲棲云眸光不曾離開過蕭玉山,看著他孤身離去,漸行漸遠。 儲棲云亦是失魂落魄,心中酸澀難言,想將事情說與蕭玉山聽,卻因顧忌重重而吐露不得。 早在虛鶴觀大火之前,赫連歸雁便已知曉儲棲云與望月邊城頗有淵源,甚至在獵場初見之時,就窺得幾許奧秘。是赫連歸雁命人將他一路挾持回望月邊城,正也是在此地,儲棲云才曉得,原來這二十余年一來,一切都是計謀。 流落街頭行乞是計,走入虛鶴觀是計,連遇上蕭玉山都在算計之內。回首再看平生,不過是自以為瀟灑不羈,實則每行一步,皆在他人盤算之中,不過也是棋子一枚。 行乞老翁是前朝宮奴,蒼陽道人是前朝國師,連他十歲之年初遇蕭玉山,都是經得旁人刻意安排。儲棲云本該在計謀中長大成人,與蕭玉山親密無間,日后才能給他致命一刀。 一切看似天衣無縫,只差蒼陽道人道明實情。許是因垂簾儲棲云,蒼陽道人將此計劃拖延近五年,直至死于虛鶴觀中,也不曾道出實情。 言氏三代族人,籌謀二十余年之計,都險些隨蒼陽道人心意轉變,而化作泡影。若非赫連歸雁及時將人尋到,只怕當真再無轉圜余地。 儲棲云曾苦惱于身世不明,既不知父母姓甚名誰,也不知自己來自何處。誰知一夕之間又成了前朝遺孤,真是分外諷刺。世事難料,乾坤莫測,大抵便是如此。 今日望月邊城一行人來到輝月行宮,也是為商談鐵礦一事。自晉安王世子蕭玉琮自盡,蕭山礦場為蕭玉山所掌,便斷了鐵礦來源。自那以后,半年以來,望月邊城再無鐵礦。 儲棲云并沒將心思放在鐵礦上,飄飄忽忽又想起蕭玉山,他能現身此地必是被赫連歸雁挾持而來。赫連歸雁好一出離間計,談笑之間,便教他們二人隔閡漸生。 直至宴席散去,赫連歸雁猶不放過儲棲云,請他暫且留步。此刻,望月邊城使者皆去,宴廳之內僅赫連歸雁及儲棲云。二人遙遙相對,神色卻是各異——赫連歸雁得意,儲棲云憤然。 既然旁人盡去,儲棲云便再無所顧忌,直言相問:“你在盤算什么?” 赫連歸雁仿佛不曾發覺敵意,只笑道:“我在為你望月邊城言氏奔走。” 儲棲云自不會相信此話,驀然嗤笑:“世人無利不早起,赫連王子又何必顧左右而言其他?” 赫連歸雁全不曾將這冒犯放在眼里,兀自起身,示意儲棲云跟隨,邊行邊道:“你能認祖歸宗,皆因我奔走往來于關內,如今與恩人重逢,怎能針鋒相對?” “你這般作為,是使的一出離間計。”儲棲云跟在他身后,冷言冷言,儼然不認他這一番“盛情”,“再者,自我得知真相之日起,便有一事想與你問個清楚。” “我師傅之死……你可曾參與其中?” 問話之時,儲棲云眸光一凜,有鋒芒畢露之色。他至今猶記得師傅脖頸上那道刀痕,兇丿器應是薄而銳利,一擊斃命。 赫連歸雁驀然駐足,儲棲云本以為他要道出實情,誰知卻見這人一指迎面門扉,啟唇道:“請吧。” 儲棲云十分狐疑,猜不透赫連歸雁心思,但轉念一想,漠北起事尚需望月邊城言氏相助,料想也不敢尚他分毫。如是想定,儲棲云心中亦安定些許,推開門扉走入房中。 蕭玉山聽聞身后門扉驟響,倏然轉身,誰知來著竟是儲棲云。 如今再相逢,便正應了那“物是人非”一言。 蕭玉山望著他,眸如深淵,平靜到近乎驀然,只問道:“你是誰?” 此話雖只三字,卻教儲棲云以為,心間如遭鼓槌連擊。 現如今,他究竟要用怎樣的身份面對蕭玉山?是儲棲云,還是言華? 從前時候,儲棲云好似練就一副鐵齒銅牙,一根三寸不爛之舌,無論遇上何事,都能喋喋不休詭辯他個昏天黑地。而如今,他也淪落至張口結舌,不敢輕易言說之境。 蕭玉山見他沉默不言,倏然輕笑,仿佛此情此景早在他意料之中:“我已曉得,你不必多言,去吧。” 如果他是儲棲云,他們還能如同從前那般;如果他是言華,便只能從此恩斷義絕。儲棲云沉默不言,自是已有取舍,但不忍言說。 “我——”儲棲云還想解釋,卻遭蕭玉山打斷。 “但我不怪你,也不怨你。”蕭玉山捫心自問,若是身份置換,他亦是不能拋下國仇家恨。 “只是,如若再有相見之日,你我便是畢生死敵,再無半分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