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幻覺
尚楚睜開眼先看見了雪白的天花板,醫院獨有的消毒水氣味兒往鼻腔里鉆,他愣了片刻,緩慢而疲憊地眨了眨眼睛。 “小尚,你醒啦?你可嚇死大伙了!”陪他來醫院的是先前那位警員小葛,見他總算睜眼了,這才松了一口氣,“感覺怎么樣?還暈不暈?” “我......”尚楚張嘴才發現嗓子干的難受,他用力吞咽了一下,發出粗糲的聲音,“我暈倒了?” “是啊,就那么直愣愣的,‘砰’一聲栽倒了,”小葛心有余悸地說,“萬一你要有個什么好歹,我們把你帶出來的這些人都要吃處分。” “對不住啊,”尚楚從床上坐起來,“給大家伙添麻煩了。” “不不不,”小葛連忙擺手,忙不迭解釋,“不是這個意思,處分倒是小事,主要還是擔心你,哎我也是真不會說話,你心里知道就行......” “我知道,”尚楚對他笑笑,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葛哥,能辛苦給我接杯水嗎,有點兒渴了。” “哦哦哦對!”小葛一拍腦門,立即站起身,“你看我這笨的,我這也是頭回 照顧人,傻的什么也不知道,我馬上去接水,馬上去啊!” “給我弄杯涼的行嗎,”尚楚輕輕轉了轉手腕,身上沒什么力氣,“我醒醒腦子。” “行行行,涼水是吧?你等著啊,哥這就去給你弄。”小葛轉身就跑。 尚楚手背上貼著張醫用小膠條,應該是剛剛注射過了,急診觀察區人來人往,病床間就隔著窄窄的一條走道,左邊床是個正在吊水的小女孩,扎著牛角辮,哭聲驚天動地,嘴里嚎著病好了要把全世界的醫院都炸光光。 “不哭不哭,你睡一覺我們就回家去了,”孩子爸爸把她抱在腿上哄著,“你看隔壁那個哥哥,剛剛睡覺的時候掛的瓶,醒來就掛完了,一點都不痛,是不是?” 小女孩扭頭看向尚楚,鼻子里吹出來一個鼻涕泡,奶聲奶氣地問:“真的?” 那位爸爸輕輕拍了拍小女孩的屁股:“沒禮貌,要叫哥哥。” 尚楚笑了笑,對小女孩點頭說:“真的,哥哥睡了一覺,醒來就好了,一點都不感覺疼。” “那好吧......”小女孩一邊啜泣,一邊把頭埋進爸爸的懷里,小拳頭緊緊攥著,宣誓似的大聲說,“那我睡了!” 溫柔的爸爸對尚楚投來無奈的一眼,哄道:“睡吧睡吧。” 小女孩閉上眼睛,濕漉漉的睫毛止不住地顫抖,沒安靜幾秒鐘又“哇”的一聲哭出來:“我已經睡一覺了!還是好痛!爸爸騙人嗚嗚嗚嗚嗚......” “爸爸沒騙你呀,要不然你問問哥哥怎么辦的,好不好?” 小女孩抽了抽鼻子,扭頭瞟了尚楚一眼又立即挪開目光,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縮在爸爸懷里扭了扭身子:“哥哥是大人不怕痛。” 女孩爸爸輕拍她的背:“大人也怕痛啊,因為哥哥比較堅強,你也堅強一點好不好?我們向哥哥學習。” 小女孩又咕噥了幾句,聲音里帶著哭腔,怪可憐的。 他安靜地靠在床頭,看見面前穿白衣服的護士推著護理小車來來回回,金屬小碟子里堆滿了玻璃藥瓶;對床老大爺過了觀察期可以出院了,拉著醫生的手連聲說謝謝;再遠一點的天花板上掛著一個寬屏電視,在播一檔唱歌類的綜藝,競演歌手深深鞠躬,熱淚盈眶地說我愛這個舞臺;目光放得更遠一些,走廊上有個中年男人背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跑過,嘴里喊著“醫生!醫生!救救我老婆吧”...... 別人的忙碌,別人的感動,別人的悲,別人的喜。 都是別人的,和他絲毫不相關。 ——我有什么呢? 尚楚腦海里突然浮現出這個問題,接著他想起隔壁小女孩的爸爸剛才說哥哥很堅強,那就對了,“堅強”是他的。 連個陌生人都知道他很堅強,他一定要堅強。 尚楚雙手平放在身側,目光沉靜,眼睛里沒有絲毫波瀾,甚至連眨眼的頻率都尤其慢。 他腦袋里是空的,整個人像是被一點一點放干的蓄水池,枯竭到連動一動手指都費力。 小葛沒過多久就回來了,手里捧著一個塑料水杯,還拎著一個小紙袋。 “水來了,喝水。” 尚楚眼睫動了動,緩慢地勾起唇角:“謝謝葛哥。” 他接過紙杯,雙手碰到杯壁時一頓,怎么是熱水? “啊那個......”小葛眼珠不自然地轉了轉,有些支吾地說,“那什么,涼水對身體不好,那誰......額就是那個剛遇上個醫生吧,他說你現在得喝口熱的。” “行。”尚楚抿了一口,水溫剛好。 走廊拐角站著一個穿白襯衣的挺拔少年,目光一瞬不離地看著他喝完一杯溫水。 小葛又攤開手掌,掌心里躺著一粒薄荷糖:“那什么,你吃顆糖,也能醒腦子,用不著喝涼水。” 尚楚看著那顆小小的糖果,目光一滯。 白艾澤也常買這個牌子的糖。 尚楚隱約有些模糊的印象,在爛尾樓前栽倒時似乎聽見了白艾澤在喊他,他瞳孔驟然一縮,一直毫無波動的眼睛里終于掀起了波瀾,下意識地抬眼往走廊那邊看過去,拐角那個穿白色襯衣的身影立即側身隱進墻邊,尚楚看見來來回回的人影,那么多人,沒有一個是他的小白。 白艾澤怎么可能會來? 尚楚輕輕笑了笑,立即垂下眼眸,像是想到了什么不該想的人,手指頭慌亂地打著架,有些匆忙地拆開糖紙,把淡綠色的糖果送進嘴里,是他熟悉的口味,不是很沖,清涼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開,像一道冷風吹過,混沌的意識總算清楚了一些。 “餓了沒?”小葛確實不是個會照顧人的,好像得了什么人囑咐似的,見尚楚吃了糖,又接著按部就班地關心問,“要不要吃點東西?” “沒事兒,不餓。”尚楚含著薄荷糖,“我能出院了吧?” “能能能,醫生說也沒什么大問題,就是受到了強刺激。”小葛說,“醒了就能走了,自己多注意點休息就行。” “成。” 尚楚說著就要下床穿鞋,小葛不知所措地撓了撓頭,往走廊的方向瞟了一眼,又把拎著的紙袋塞進尚楚手里:“那什么,我剛在樓下買了點吃的,你帶著吃,就是有點涼了,你回去加加熱啊。” “葛哥,謝謝了。”尚楚怕他擔心,于是也沒有推拒,接過那個封了口的紙袋子,沒去看里面裝著什么,“沒事兒你回吧,周五晚上還害得你不能休息,挺不好意思的。” “哪里的話!”小葛拍拍他的肩膀,“你到我們這里來實習,大家看你就和看孩子似的,你沒事我們就都放心。” 尚楚俯身系好鞋帶,小葛擔憂地看著他,又說:“要不然我送你回去吧?或者大哥電話讓大冰來接你?” “我沒事兒,”尚楚跺了兩下腳,笑著說,“你看我這不挺好的,我自己回就行。” “那......那也成,那你打個車,回去沖個熱水澡就早點兒睡,”小葛說到這里頓了頓,“別的就什么也別想了啊!” “成,聽你的,不想。”尚楚點點頭。 小葛舒了一口氣,先前隊里來消息說跳樓的那個是尚楚他爸,他忐忑的要命,生怕尚楚醒過來后要崩潰,他們做警察的最怕這種場面,抓歹徒斗兇犯都好說,最怕就是安撫死者家屬,更何況這個家屬還是他們同事。 好在尚楚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就和什么事兒都不知道似的,小葛心說估計他沒看清那人的臉,沒來得及認到人就被嚇暈了,不知道死的是他爸,還是等明兒讓徐龍親自和他說。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哈,”小葛說,“到家了發個微信說聲。” “好,”尚楚拎起紙袋,又說,“尸體我明天再去局里認,需要做什么筆錄我也配合,辛苦你幫我和龍哥說聲,今兒被他關會議室背了好幾小時地圖,弄得頭暈眼花,我就先回去睡了。” 小葛聞言一愣,原來他全都知道? 尚楚神情出奇的平靜,和小葛說了聲“明兒見”就離開了,小葛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尚楚的背影,看見他兩手緊握成拳,食指指甲深深掐進虎口皮膚。 “哎病人怎么走啦!”護士拿著一張檢驗單匆匆趕來,“這報告才剛出呢,你......” “給我吧。”白艾澤走進急診室。 “給你?”護士先是看了眼小葛,又問白艾澤,“你是病人誰啊?” “哦哦哦給他吧,一樣的,”小葛解釋說,“這也是我們同事,今天剛從首都......” “alpha。”白艾澤從護士手里接過那張檢驗單。 “什么?”護士不明就里地問。 “我是他的alpha。”白艾澤笑了笑。 “啊?”小葛瞪大雙眼,驚詫地問,“你和小尚你們倆......” 既然他們是一對兒,他為什么大老遠來了新陽又不讓尚楚知道,又為什么拿著一保溫杯的熱水、一顆糖和一個紙袋子在外面守了那么那么久,好容易尚楚醒了,卻又不親自把東西交給他? 護士不明白這其中的彎彎繞繞,責備地看了白艾澤一眼:“你是他男朋友你還不知道他身體什么情況啊?隱體酮水平低的快測不出來了都,這年齡正常值至少要有80,他才46,說明身體里omega激素低的可怕,性激素一旦亂了,后果是很嚴重的,好在今天給他做了個深度血檢才查出來了,不然......” 白艾澤看著檢驗單上一行行標紅的數值,眉頭緊緊皺到了一起。 “帥哥,”小葛看白艾澤神色凝重,安慰道,“小尚他沒事的,我剛才看他挺平靜的,他應該很堅強,你也別太擔心了。” 白艾澤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搖了搖頭。 尚楚就是這么一個混賬東西,他口是心非,從來不說實話。 他真正痛的時候是不說痛的。 尚楚出了醫院沒回宿舍,他去了趟商場,進了一家飾品店說要買個保溫杯,店主問他買給誰的,他說給長輩的生日禮物,店主給他推薦了個灰色帶外罩的杯子,說這種保溫效果好,隔熱也好,老人家拿在手里不怕燙手,過48小時里頭水都還是熱的。 尚楚拿在手里掂了掂,也覺得不錯,杯子一百二十八塊,他結了帳,去商場里的公共水房接了杯guntang的熱水,又坐電梯到了四層一間甜品店。 他說買個生日蛋糕,店員問他什么時候要,尚楚說現在就要。 店員抱歉地笑笑:“帥哥不好意思,生日蛋糕的話,我們這邊都是要至少提前48小時預定呢!” 尚楚指著玻璃櫥窗里一個水果蛋糕:“就這個吧。” “這個嗎?”店員有些驚詫,“這個是我們的樣品,不是現做的,您說的這個是三天前做的了......” “還能吃嗎?沒變質吧?”尚楚問。 “那倒是沒有,我們放在冰柜里,不容易壞的,”店員有些為難地說,“但很少有人買樣品的,要不您現在預定,我們給您做個加急單?” “沒事兒,就這個吧。”尚楚說,“多少錢?” “那給您打個折吧,”店員說,“原價是398,收您350元。” 尚楚一頓,怎么這么貴? 哦對了,這種蛋糕是這個價的,他想起來中午那會兒還上網搜過來著,都要好幾百,他不舍得花這么多錢所以沒訂。 “先生?”店員見他拿著手機不動,以為他猶豫了,問道,“您蛋糕還要嗎?” 尚楚腦子生銹了一樣,嘎吱嘎吱地緩慢運轉著。 三百多的蛋糕,還要不要買了? 他在“尚利軍生日還是給他買個吧”和“這么多錢夠做一次ct了還是別買了”兩個選項中來回糾結了片刻,接著腦袋里“咣”一聲,那臺機器猛地一卡殼,他恍然想起尚利軍已經死了,再也不用留著錢給他做檢查給他買藥了。 “要,不用打折,”尚楚掃了付款碼,“原價就行,我有錢。” “啊?”店員頭回見給折扣還不要的怪人,但也沒有多說什么,給尚楚包好了蛋糕。 尚楚提著一個保溫杯,拎著一個生日蛋糕出了商場,漫無目的地在路上走了幾圈,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了,夜風吹在身上總歸是有些冷。 他走了沒多遠就覺得挺累的,估計是體力還沒恢復,于是在路邊找了個花壇一屁股坐下,解開蛋糕盒上的紅色緞帶,打開精致的塑料盒,用刀叉了一塊奶油,拼命往嘴里塞。 他吃得很兇,生怕浪費了這小四百塊錢,一口接著一口,臉頰上、耳朵上、領口上都沾上了白色奶油,嘴里喉嚨里塞滿了蛋糕,噎得他喘不上氣,眼眶里迅速漲起了生理淚水。 尚楚用力眨了眨眼,掏出那個保溫杯,旋開杯蓋喝了一口水,涼的,一絲熱氣都沒了。 那老板騙人,說什么保溫48小時,這才多久水就涼了。 他花了這么多錢,怎么就涼了,怎么就涼的這么快? 尚楚一把扔開保溫杯,用力吞咽著喉嚨里卡著的食物,食管像要爆炸一樣的難受,他一手掐著自己脖子,把嘴張到最開,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 蛋糕咽不下去,熱水是涼的,尚利軍也死了。 就這樣?就這樣死了? 摔成了一灘爛rou,連一件體面點的衣服都沒有,甚至人字拖還掉了一只,尚利軍就這么草率地死了? 他憑什么就這么死了,明早的專家號多難掛他知不知道,外面欠了多少錢他知不知道,每回的進口藥有多貴他知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留下一屁股爛債,就這么一聲不吭地跑去死了? 他媽的憑什么! 尚楚想喊卻只能發出徒勞的嘶聲,他雙手抱著頭,夜風吹得他渾身發冷,額頭上止不住地沁出冷汗。 路上沒有什么人,有個收攤的老大爺推著板車往回走,尚楚抬頭看了一眼,用粗啞的聲音問:“賣酒嗎?” 大爺看了他一眼,估計是沒少見這種深夜街邊獨自買醉的失意年輕人,彎腰從板車下層拉出一個紙箱:“啤的白的?” 尚楚想了想尚利軍經常喝的那幾個牌子,說道:“三立春,有沒有?” 三立春是個白酒名字,便宜,度數又高,窮人都愛喝這個。 大爺那兒還剩三瓶,尚楚全要了,他用牙咬開瓶蓋,仰頭猛灌了一口,酒精下了肚渾身就和要燒起來似的,尚楚覺得挺舒服,風吹著冷,酒喝著熱,恰好中和了。 他吃一口蛋糕就喝一口酒,到最后實在喝不動了想吐,還記著別吐在大馬路上給清潔工添亂,捧著蛋糕盒子,“嘔”一聲全吐在了里面。 接著,他脫力一般,仰面躺在了花壇里。 尚楚知道自己醉了,他看天上掛著三個月亮,其中一個月亮里面出現了他媽的影子,是個后腦勺,頭發長長的,掛在腦后甩來甩去。 “媽,mama......” 尚楚喊她,想叫她轉過頭來,他都忘了她長什么樣子了,就不能轉頭讓他看看嗎? 啞巴的頭發又粗又長,厚厚的一大把,她抬了抬下巴,剛要轉過頭來,那個月亮閃爍了幾下,消失了。 尚楚的眼淚一下就順著眼角滑了出來。 接著,月亮里又出現了另一個人。 “小白?”尚楚喃喃,小心翼翼地抬起手,不敢觸碰似的,指尖顫抖著,“小白?” 白艾澤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拉,緊緊把他摟在了懷里。 “小白?”尚楚瞳孔渙散,失神地重復著他的名字,“小白?” “阿楚,”白艾澤摟著他,“是我,我來了,別怕......” “小白?” 尚楚知道自己醉了,知道這都是幻覺,他眼皮很沉腦袋很重,但他還是舍不得閉眼。 “是我,阿楚,是我......” 白艾澤轉頭吻掉他側臉上掛著的眼淚。 “小白,”尚楚突然劇烈地喘了一口氣,嘶吼著說,“我沒有mama了,也沒有爸爸了......” ※※※※※※※※※※※※※※※※※※※※ 明天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