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付羅迦不知道坐了多久的車,從哪兒到了哪兒;他唯一感覺到真切的距離的時候是在從各式各樣、有方有圓的一排排石塊中間穿過那會兒。 實在太擁擠了,他想。但是又很安靜。 他以前沒來過墓園,因為縣城根本沒有——爺爺被葬在老家,他沒去看;在臨市時學校組織春游有條高速正在修建中,漫山遍野的鑿巖機挖掘機忙著伐木辟嶺,他在凸露的泥土坡邊見到的幾座無字無碑的野墳是他對“墓地”僅有的概念。 這處公墓景色一般,周圍沒有林木遮掩,過道不夠寬敞,石碑密集。墓前泥地上長出的草葉又細小又蔫卷,像還沒燃過的煙絲。 他媽的那塊石頭樣式普通不出挑,上面的字還印得小,如果沒人說他會徑直路過不多看一眼。不過也幸好印得小。 他實在不想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 有張圓而小的黑白照片嵌在墓碑正中,不用湊近看他就知道用的是哪張照片。他媽不愛拍照,不過跟他合影除外。這張照片本身也是一張合影。把圖縮小,再往旁邊移一移就有他自己的臉。 墓園在山口,正當風。他往旁邊看去,一個面部遮擋嚴實的老人弓著腰,一面走一面把經過的墓前的花束拾起來抱在懷里。 付羅迦退后一步讓她。他媽墓前沒花,老人還往他手里看了一眼。 當然也沒有。 站了一會兒附近有塊碑前面也來了人。小孩在哭鬧,聽他mama的意思是想吃快餐家里人不許。 最后小孩掛著幾行鼻涕幾行淚,翻著白眼給墓碑磕頭。 “那是什么?”他指著遠處的樓房問。那片建筑群風格統一,隱約還能看見運動場和國旗。像是學校,又比一般學校規模大得多,還面朝著公墓。 爸爸順著看過去。“應該是s大的一個校區,我在導航上看見過。” “哦。”原來這都是c市了。他又環顧一周。 “你mama以后就在這兒了。” “嗯。”可是什么能證明呢?他滑稽地想,除非她從他看的那個方向走過來。 “什么時候走?這上邊站著也冷。” “再過會兒。” 這對話好像已經進行過好幾次了。爸爸終于說:“你今天是不是又——” “那走吧。”估計是怕林果然在車里等餓了。 他媽要是聽到了可能又會刺爸爸幾句,可惜死了就是死了,聽不到了。他現在要做到的是相信她真的在這里。 墓園門口,剛剛的老人往撿來的花束上灑水,向來訪者重新兜售。他從爸爸遞來的遺物里拿回了自己的手機。屏幕上的時間并無差錯,卻讓他暗暗一驚。 這證明了人腦是一樣多么差勁的器械。 “你有的時候就會讓人覺得……透不過氣。”爸爸說。“迦迦,我希望你放過自己,也放過其他人。” “我沒有嗎?”他偏頭。 再接下來是跟外公外婆一起過年。 外公吊了幾天水就回來了。做了全套的體檢,問題還是原來的那些,只能拖沒法治。不過他記性不好,很快就又樂呵呵的了。 外婆除了做飯就是走來走去,時常察覺不到屋子里多了個人。付羅迦在凌晨跟她撞見過幾次。她說她是起夜上廁所,卻打開電視看起了重播的古裝劇。 另外她做的飯也開始難以下咽了。外公則一切如常,慢吞吞地把自己的米糊喝一半,再把另外一半吐在脖子上掛著的圍兜里。 去年過年其實也一樣,只是少了兩個吵架的。春晚也跟去年差不多,外婆會因為同樣的包袱笑上那么一笑。 春晚初一初二還會繼續播,省得人換臺找節目看。初中同學群在發紅包,很熱鬧。他點了一次就被無數人圈,讓發照片讓唱歌的都有。他回了句新年快樂,發了88塊然后退群了。 他給許之枔發:新年好呀新年好。 許之枔過了一分鐘回:我一個人在家打游戲都找不到人。然后是一個隨機數額的紅包。 “恭喜發財。太險了,521。”許之枔發語音說,“我天天摸來福的爪子才求到的分數。” “……這有什么說法嗎?” “她天然就開過光呀。對了,黑咪好像把她當成自己生的狗崽了。” 付羅迦難得感覺到心情上揚了一下。“為什么?” “可能是一種……心理上的代償?她半歲多做絕育手術的時候都快哭了,估計還是想當mama的。” “……” “你家里有客人嗎?” “沒有。你等一下,”他看了眼時間,“我馬上過來找你。” “啊?”許之枔聽上去有些吃驚。 “你想吃什么?想出去玩嗎,還是就在家打游戲?” 他一邊換外套一邊往門口走,外婆還坐在沙發上看重播。 “我先去趟超市——”打開防盜門的同一時刻新的語音消息跳了出來。 “你外婆是住在地稅局家屬院嗎?” 他說是。 “那就好。我在門衛室這兒。是幾樓啊?” 外婆聽到開門聲才看過來。他點開新的消息。 “我來拜年啦。” “你去哪兒呀?”外婆問。 “下樓接人。” “誰來了呀——”外婆的聲音被擋到門后。 已經是七九天了,昨晚還是下了場雪。院子上有小孩玩鞭炮,青藍色的煙氣一蓬一蓬騰在半空,□□味濃郁。 付羅迦從一片看上去平平無奇的水泥地上踩過,還沒走出頭,一聲巨響突然抵著耳朵炸響。 因為完全出乎意料,他直接懵在原地,好像被炸得身首分離了一樣,除了詭異的呲啦聲什么聽不到,也完全動不了。 好像有小孩在笑? “付羅迦?” “啊。”他居然成功發出聲了。 許之枔把他拉到旁邊。“他們在那個易拉罐里放了好幾個。嚇到了?” “……沒。” “你剛剛差點跳起來了。” “是嗎。”他摸摸鼻子,擠出一個笑,“新年快樂。” “我帶了年貨,”許之枔快走幾步,轉過身面朝他:“活的龍蝦!” 付羅迦接過購物袋,往里面看了看。 從還在動彈的鉗子的尺寸可以看出,龍蝦的體型絕對不小。 “小姑的日料店倒閉了。她準備開海鮮自助,門店裝修好了帶你過去。” 別說外婆了,他此前什么時候處理過活龍蝦?只能先放著。 “我可以上去嗎?” “當然。”他拉過許之枔的手。 外婆認出了許之枔,對他的到來有些不知所措。付羅迦把氣氛往僵硬的方向推進了一步:“這就是我喜歡的那個男生。” 她滿臉茫然,“啊……是他呀,那……先吃點水果嗎?” 許之枔同樣意外,但沒見外婆有多排斥,也坦然了些。 外婆在廚房與客廳間來回折騰,好幾次空手進空手出。付羅迦把切了塊的水果給外公喂了點兒,進廚房開始做飯。 外婆站在他旁邊發呆,突然問:“他耳垂上有痣沒有?” 他正在給一塊胡蘿卜削皮,聞言愣了一下。 他有沒有注意過? 廢話。 “有,怎么了?” “那挺好……”外婆梳理了一下鬢角,洗了手抓來一把小蔥。“適合結婚,將來感情美滿。” “……你別弄,我來。他不吃蔥。” 由于有癱瘓病人,幾年前翻修的時候他媽特意讓人打通了洗漱間和書房之間的一堵墻,讓浴室更加寬敞,放得下大浴缸。 他給許之枔送浴巾時順便留下來給許之枔洗頭。泡沫還沒沖干凈,許之枔突然站了起來,跨出浴缸。 哪怕滿室氤氳霧氣,溫度仍舊很低。付羅迦不作他想,把臂彎里的浴巾展開披到許之枔身上。 許之枔霧氣中說了什么,又走過來抱他。 他攬著許之枔的腰,慢慢滑跪在地。 他最近有些沉迷這個贖罪一般的姿勢了。 ※※※※※※※※※※※※※※※※※※※※ 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