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付羅迦盯著那張一寸的藍底工作照看了許久,直到被腦海里微弱的“事情還沒做完”的聲音喚回了神志。 他想把工牌放下,卻覺得放哪兒都不太對,最后把它草草塞進了校服外套的兜里。然后他把臥室的被套床單扒下來扔進了洗衣機,用好大力氣才克制住對著布料上隨著滾筒徐徐轉動的花紋發呆的沖動。 他在各個房間里進進出出,努力為忙碌找尋意義——扯下主臥落滿塵埃的絨布窗簾后他才發現洗衣機已經塞不下了。 他關上了燈,在黑暗里心安理得地偷了十分鐘的懶。十分鐘過去后一切沒有任何變化,氣味、聲音、溫度。 該聯系一些人了。他想到。事情還沒做完。 外婆家裝了固定電話,他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回撥了最近打來的號碼。 “都說了別給我打電話——我還有事,我等會兒才回得來——” “喂。” 那邊安靜了一瞬。“你誰?我媽人呢?我跟你說你不要亂來,不是都說好了月底還錢……” 他轉了個身,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果盤。那邊聽見響動后尖叫起來:“我要報警了!!我報警了我跟你說——” “是我,付羅迦。” “啊,”尖叫聲戛然而止,“付羅迦啊……你找我干嘛?” “……你現在在哪兒?” “你不該在上學嗎,怎么拿著家里的電話?”她語氣不善,“大人都在忙,你少給人添亂。” “你在哪兒,”付羅迦咳了兩聲,“我過來找你。” “找我干嘛?!都說了忙著呢忙著呢——快回學校去!我打電話給你爸了啊——” “啊,外面有人敲門。”他稍稍拿遠電話手柄,左手在茶幾上敲了敲。“聽見了嗎?” “別開門別開門別開門——!!!”聲音模仿得很拙劣,但那頭一下方寸大亂。“你別開門,先別出聲,讓你外婆找個地方躲起來——” “他們不在,去醫院了。”他很平靜。“你欠了多少錢?” “我——不關你事,你少問這些!你趴貓眼上看看有幾個人,手腳輕點!” “外婆不知道?付筠還在給你拿錢吧,你也沒跟他說?”他沒管她有多驚恐,繼續發問。 “都說了不關你事——” “你在哪兒?我來找你。”他重復了一遍。“現在外邊沒人。你現在還差錢吧?你光換鎖有什么用呢,我和外婆外公才是第一繼承人。都是一家人,不想商量一下嗎?” …… 又下雪了,大半小時后花壇里的灌木就頂上了幾綹白。付羅迦撩開門口的塑料布簾進入室內,眼鏡片飛速蒙上了一層水汽。 一條臟兮兮的白毛狗趴在沒鋪磚的水泥地上,專心啃一個浸在一攤茶水里的煙頭。麻將桌底下掛著的保溫燈的光線從叢林般的腿腳間突圍,把墻壁映成暖色。 他進來時有人轉頭看他。他在抬起來的面孔上掃視著,沒找到要找的那張臉。更多人戰局正酣,只在漏進來的冷風中縮了縮脖子,碼牌的動作沒有卡頓一下。 他換了個姿勢抱懷里的東西――現在他有了古怪的錯覺,漸漸覺得抱的不是畫,而是向日葵。“請問夏寧怡在嗎。” 她這次沒撒謊。一個穿羽絨背心的青年走過來,領他進了更深處的一個房間。 “我想要新的鑰匙。”他直截了當。 這里也有牌局,但氣氛卻比外邊沉重許多。牌桌上的每個人面前都擺了煙和茶杯,以及一堆花花綠綠的塑料方塊。 小姨穿著鞋蹲在一邊的沙發上,姿勢怪異。她慢慢抬頭,神情有些恍惚:“你要鑰匙干什么?用不著了。我聯系好了買家,等元旦節過了就能來看房……我只拿四十萬,剩下的五萬給你,五萬給我媽。其他錢也先放我這兒,反正你現在也不急著用錢――” 付羅迦垂眸,“你嗑/藥了?” “放屁,我什么時候――” “那怎么還說瘋話。” 她從沙發上彈起。“你他媽整我?!你自己說要過來談――” “先前借的馬上到期了,賣房子的錢你還等得到嗎?”她們的眉眼果然相似到了讓他難受的程度。他又看向牌桌,“看來今天沒怎么輸。身上還剩多少?先還我這兒吧。” “搞笑,我欠你什么?” “外公因為你住院了。還有那些本來就不是你的東西,你弄壞的那部手機――” 她突然大笑起來。“哎喲,來聽聽啊,多孝順的小孩呀――剛把自己親媽咒死,現在來給自己外公討錢啦!太感人了我的天――” 打牌的人原本沒把注意力放在這邊,她這么一笑后連機器都停止洗牌專心看戲了。 “我沒有……”沒有什么呢?付羅迦停下來思考。她其實說的沒錯,諷刺得恰當好處,他想不出該怎么反駁。但是偏題了,他是來解決事情的。 不過他還是沖動了,居然想讓一個還沒下賭桌的賭徒吐出錢來。要解決這件事難度很大。 他一詞窮,小姨氣勢就更足了。“不需要你同意房子和錢也該是我的,我照顧了我姐這么久――你呢?她最后那幾天哭著求我們不告訴你她的事,說你高三了,辛苦得很,不能分心。我看你也沒多忙嘛,還翹課呢――” “你媽病了你跟躲瘟神一樣縮得幾百里遠,平時也不聞不問,還裝瘋賣傻說是治什么‘病’去了,那幾通電話我可沒忘啊,你怎么說的來著?快點兒死?現在居然有臉要她的錢?!我就該去法院告你!我姐的死你絕對有責任,你該給我們一家賠錢!” “動手了動手了!!” 驚呼,尖叫,甚至還有笑聲。電視機上一臺熱鬧的綜藝正在播出。狗叼著煙頭跑遠,桌下的燈泡晃蕩著。 搖晃,傾斜,摔出―― 他在大雪里顫抖起來。 “你們不是要找她?”他松開手,蜷在地上的女人顧不得梳理好頭發,又看著他尖叫起來。“好好找找,說不定身上有錢呢。” “這女的真的能折騰,在靈堂里都能撒潑打滾。”疤臉男人從旁邊的巷道里走出來,身后還跟著另外三四個體格壯碩的男子。“你真是她侄子啊?還挺狠。那死了的那個是……” 他把向日葵抱緊了些。剛從溫暖的地方出來,花朵上還帶著溫度,好像本身在發熱一樣。“是我媽。” 這些催債的三三兩兩混在遛彎的老年人里,像燈塔一樣顯眼。在樓下看到他們的時候他主動上前確認,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讓他們過來有什么后果?他沒想過。但現在看來他們的存在至少能紓解他一小部分的暴躁情緒。本來連這種作用都是不需要的,直到小姨把他弄得很不開心。 很煩惱。很……愧疚。 很痛苦。 還是怕把人弄得太狠,在街上飄了一會兒后他找了個公用電話亭報了警。因為要抱花,手指一直露在外面,按鍵的時候幾乎無法彎曲。 又飄著飄著,雪停了。他忽然覺得抱著這東西實在是蠢,剛這么想胳膊就一松,掛畫噼里啪啦砸向地面,壞了。 十二點到了,已經是新的一年了。 他還有事情沒做完。他不再走來走去,坐到了路燈下的一條長椅上。 回學校后不少人找了上來,說的什么他也聽不太懂――在公園里過夜的后遺癥明顯,不碰 額頭,單從視野的模糊程度就能判斷出來自己燒得有多嚴重。 高溫讓他坐不舒坦,他每到下課就跑出教室,這樣既能不被找到也能透氣。 冷風讓他打寒戰,但他還是熱得想解圍巾。 老實說,聽到起哄聲他還是稍微變得高興了一點:起碼說明許之枔出現了。他不能確定許之枔的在哪個方向,索性張開手臂。 許之枔抱住了他――應該還助跑了,他感覺到了加速度。耳后的一塊皮膚很快被呼吸洇濕。他聽到自己的心臟一次次往許之枔的肋骨上全力撞擊的聲音。 “最近好多事啊……情書還是沒寫完。” 許之枔把臉埋進他的圍巾里。“沒關系。” 他在許之枔背上輕輕拍了拍,然后說:“我愛你。” ※※※※※※※※※※※※※※※※※※※※ 小付消化事實的時間一般都比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