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我在傾聽風聲(五)
一夜都沒睡踏實。殊羽高燒不退,又因心里藏著事,中間來來回回驚醒多次,只有看到荼離安然在身邊才又皺著眉睡去,再沒有比失而復得更叫人患得患失的了。 雖說是座妖山,但半個妖族的影子都沒瞧見,也不知是不是他二人身上的仙氣太嚇人些。 殊羽醒過來時荼離正坐在大石頭上,托腮望著他出神。 “我現在是不是很難看?”殊羽喉嚨發苦,手掌撐地稍稍坐起,牽連著周身疼痛,雖然頂了張三界六族數一數二的臉,但他對自己的樣貌向來不大在意,不過面對心上人時就不同了。 “是有些憔悴。”荼離站起來走向他,“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你這傷可怎么辦才好。” “死不了就沒事。”殊羽被攙扶著到潭邊洗了把臉,水面倒映著他慘白的臉,何止是憔悴,簡直是臨死前的枯槁。 荼離沒忍住嘆了口氣:“元神受損是大傷,且得用一堆藥材補養著,不如……”他頓了頓,提議道,“不如你先回天宮,神族的神醫……” “你!”話未說完,殊羽突然推開他,自顧自踉踉蹌蹌站起來,生氣道,“你若覺得我是個麻煩,自己走了便是了,何必要趕我。” “我的好哥哥。”荼離忙扶住他,“你還在懷疑些什么?我是真的擔心你,可是如今大荒湯谷自然是去不成,這妖山倒是不錯,可荒僻了些,我方才趁你未醒已經轉悠了一圈,別說什么野山參靈芝了,就是一般的藥草都見到。” 殊羽蒼白的兩頰染上一絲淺淺紅暈,他垂頭道:“我回不去天上了。” 從昨天握住你的手,與你并肩立于火海睥睨眾神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先前是如何說服天帝的?”荼離問他,“天帝的旨意是怎么回事?” 殊羽瞥他一眼,坐到了方才荼離的位置上,小聲回答道:“我放了幾只魔物出去,又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番神樹的境況,我說,再過些時日封印怕是要徹底失效,到時候魔族就都逃出來了。” “哦?”荼離嘴角一挑,“哥哥你扯謊的本事倒是漸長。” “父君不知道我與你的關系,更不知道我也能左右神樹與封印。”殊羽有些懊惱,“所以能夠鎮壓住魔族的人,只有你。所以當我說我要用引魂盞尋回你的三魂七魄時,他同意了……擅用引魂盞的事瞞不了他,而且我不能叫他阻止我,所以也算是暗度陳倉,這一路來才沒那么多波折。” “命都差點搭進去,還算沒什么波折?” “如果沒有父君的默許,我可能連千機之谷都進不去。”殊羽笑了笑,“昨日在殊離之境父君放走我們,也是被我算計了,進退維谷。” “旨意是他下的,他自然不能失信。”荼離想了想,又問,“但顯然我的出現又在他意料之外,那你騙他的又是什么?” 殊羽抬眸望了他一眼,苦笑道:“不該有最后一步,按照計劃,我收集齊你的三魂七魄就該立馬回到大荒湯谷,然后將你的靈魂連同引魂盞一起祭了神樹,你根本不該有現世的機會。” “可我的靈魂卻一路去了嘆息之路,這就是天帝計劃外的事。”荼離閉了閉眼,心下了然,如此謹慎的天帝又怎么會允許他活著回來。 日頭從云層中探出頭來,百無聊賴的玄鳥嗷嗷飛了幾圈,落在一株松樹上打理羽毛。 荼離蹲下身趴在他腿上,鼻子發酸。殊羽說他回不去天上了,其實豈止是回不去天上,他甚至是舍棄了一切,包括他至親的父母弟妹,從高高在上的神族殿下淪落成為三界公敵。 “溯風族從三界除名,如今你辦了這么件人神共憤的事,怕是也要被神族革了神籍。”荼離勉力笑笑,“跟著我顛沛流離可沒有吃皇糧來的愜意,以后就只能吃吃烤山雞烤河魚什么的,不過我把雞腿和魚肚子都留給你。” 殊羽忍俊不禁,問他:“這算不算醒來明月,醉后清風?” “算,有你就算。” 哪怕前路荊棘坎坷又如何,左不過生同衾死同xue罷了。 荼離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一樣為了所愛之人永除神籍,希望他們的結局不會同驚風與阿荼一般。 晨間寒氣重,又絮絮叨叨說了好些話,殊羽這會子有些撐不住,斷斷續續咳嗽了好一陣,這么放任下去怕是不行,天宮不能去,大荒湯谷被神族控著不能回,荼離思來想去,突然想到個好地方。 休息透徹的玄鳥飛起來特別帶勁,天黑時他們剛好到達萊蕪山,再往東千里就是大荒湯谷,荼離默默注目幾眼,就頭也不回地扎進了羊腸小道。 火吻后的萊蕪山滿目瘡痍,原本生機勃勃的山林徒余一片死寂。荼離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騎著白虎坐騎,那時候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不吝,當然,現在也不知天高地厚。 也許是因為這兒離大荒湯谷近,也許是因為當初無意中邂逅了老狐貍,為千年后的緣分埋了伏筆,荼離最終選擇在這里結了一顆果子。兔妖和老狐貍于他而言都是至親般的存在,只可惜,只有善始沒有善終。 “在想什么?”殊羽見他愁眉不展的樣子,想來是有些觸景傷情。 “噓,”荼離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我在傾聽風聲。” 殊羽見狀忙閉上嘴,呆呆等了半響,荼離卻沒再說什么,他有些按捺不住,沖聽風者遞了個眼色,荼離點點頭,道:“我聽到了。” “聽到什么?”殊羽小聲問。 荼離沖他勾勾手指,殊羽順勢將耳朵附過去,緊接著聽荼離悄聲道:“聽到你心跳得好快。” “……” 久未被調戲,殊羽神君有些不習慣,待反應過來后直起身用力一推,將荼離重重按到樹上,荼離后背吃痛,剛想叫喚幾句,嘴巴就被堵住了,像是懲罰似的,舌頭還被咬了好幾口。 “放……放開……”荼離想推開他又顧著他的傷不忍心下重手,只能極力撇開頭,含含糊糊道,“有……有人……” 上過一次當的殊羽神君哪會上第二次,他拽著荼離的手按到頭頂,嘴上的動作又兇又重。 這就怪不得我了,到時候你可別鉆地縫里,荼離一邊腹誹著一邊愈發配合起他,張著嘴喘著氣,曖昧夜色下發出嘖嘖親吻聲。 然而幾丈開外—— “哥,你捂我眼睛干什么!你還捂我嘴巴……唔……唔……” 伴月:“……” 向彌:“……” 阿晉:“……” 被抓了現行的殊羽神君:“!!!” “我都說了有人,你不信啊。”荼離聳聳肩,指腹一抹擦干凈嘴角的口水,莫名有些意猶未盡。 “見……見過神君……見……見過阿殿……”伴月磕磕絆絆地成了個結巴。 荼離清了清嗓子:“你先把將影放開,都翻白眼了。” “唔……唔!”將影表示委屈,自己的親哥好像要謀殺親弟。 “你們怎么來了?”殊羽倔強地維持著神君的威嚴,幸好伸手不見五指瞧不見他耳尖血紅神色旖旎。 啪!向彌點了個火折子,阿晉遞了個火把。 殊羽:“……” 伴月正色回道:“殊離之境火山噴發,各族一哄而散,我想著二位應該不會回神族也不會去大荒湯谷,就想著該去什么地方等你們,碰碰運氣。” “果子一定會回來。”向彌接過話茬,一瞬不瞬地盯著荼離,“果子一定會回萊蕪山,所以我們就來了這里。” 阿晉走到荼離面前,仔仔細細打量他一番:“你真的是果子嗎?”可是長得不一樣,比果子高比果子好看,一看就不好惹。 物是人非這個詞不精確,物是人也是;時過境遷這個詞也不對,時間未過去多久,境況倒的確千差萬別。 荼離為人向來不羈臉皮厚,千年前什么樣現在還是什么樣,唯獨面對這兩只小妖時有些無措,因為他們認識的從來不是荼離,而是白果子。 “果子,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向彌提溜著五顏六色的裙擺,眼淚鼻涕一大把飛撲過來抱住了他,阿晉不甘落后,三人頓時哭成一團,哦不對,應該是荼離阿殿木棍似的杵在樹下,被一只雀妖一只鼠妖牢牢纏住了。 他不禁感慨萬千,正要伸手回抱住他們,誰知兩只小妖被醋了的殊羽神君一左一右分開,日別重逢的戲碼就此打住。 “果子……”向彌吸了吸鼻子,結果被阿晉懟了一肘子,于是他改口不自在叫道,“荼離阿殿。” “你還是叫我果子吧。”荼離溫和笑笑,“我不過是換回了很久以前的皮囊,咱們還是跟以前一樣。” 能一樣嗎?以前都是小妖怪,果子還是只一無是處的半妖,好嘛,現在搖身一變成溯風族阿殿,成了傳聞里頭的大人物,這還怎么跟從前一樣。 荼離知道他們一時轉不過彎來,也便不強求,只笑道:“如今萊蕪山被魔族占領,你們膽子可真大,也不怕被他們發現。” “怕什么,有我在呢!”喘過氣來的將影拍拍胸脯,“我還巴不得碰見那些魔族,把他們殺得干干凈凈!” 殊羽皺了皺眉,問伴月:“殊離之境時你說魔族逃出來了,逃出來多少,情況如何?” “不計其數,”伴月沉下眉目,“情況不容樂觀,唯一值得慶幸的,魔王還被鎮壓著。” 那也只是暫時,如果任由事態發展,魔王出世也是遲早的事。 “溯風族人呢?”殊羽與荼離異口同聲問道,荼離掩嘴笑了笑,“祝余呢?” “回阿殿,祝余長老與溯風族人已被送回大荒湯谷,神樹需要他們□□。”伴月道,“元曦殿下親自鎮守扶桑神樹,也會保護好族人,阿殿放寬心。” “嗯,”荼離點了點頭,“知道是什么人闖大荒湯谷把他們放出來的嗎?可是沉桑?” “正是,我問了祝余長老,正是鬼王。” 荼離冷哼了一聲:“一千年前的舊賬還沒算呢,左旌的命他也還沒賠。” 太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以為所有人都忘了。伴月微微擰眉,眼眶不自覺紅了。 “是打鬼王嗎?”將影興奮起來,揮著短/槍蓄勢待發,“咱們什么時候出發?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不急,”荼離看了看殊羽,“萊蕪山上有不少靈芝丹藥,先給殊羽療傷要緊,再者,萊蕪山也該要回來了。” 話音剛落,忽然刮起一陣陰風,荼離嘖了一聲,認真道:“現在我不是從前受人敬仰的溯風族阿殿,殊羽也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族殿下,我與他站在了三界的對立,如果你們跟著我,勢必會收到牽連。” 他抬眸:“現在走還來得及。” “我們不走!”四人齊齊回答。 半響,荼離嘆了口氣,轉頭沖殊羽說道:“怎么辦,看來為了這幾個傻子也得好好活下去了。” 殊羽不置可否,四下看了看:“魔族發現我們了?” “是啊,”荼離活動了下手腕,“許久沒打架,可惜沒稱手的武器,只能隨便攬幾簇月光了。” 荼離猛然想到了什么,他倏忽回神,眼前赫然出現了一把金色的神弓。 那是他的,金烏長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