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我在傾聽風聲(二))
疼痛入骨,意識漸漸模糊,清醒與昏聵在瀕死掙扎。 殊羽鼻子一酸,強忍著沒掉下眼淚來。哪怕千年前荼離身殞,他也并沒有怎么哭過,好像難過到了極致反而麻木了,可是這會兒他有些強撐不住。 那是荼離送給他的定情信物,他珍藏了一千年。 仿佛小心翼翼呵護了千年的心,被無謂踐踏了。 荼離抬手朝指尖吹了口氣,龍骨灰塵散盡,只剩下兩粒暗色的紅豆。他將紅豆遞進口中,蹲下身,再次貼了過來。 這個吻細膩了許多,溫熱的舌頭靈巧地探進來,似乎有什么東西被一同送了過來,殊羽錯愕地瞪著他,卻見荼離瞇縫著眼,懲罰似的咬了一下他的舌頭,殊羽冷不丁吃痛,悶咳一聲,順勢把渡過來的紅豆咽了下去。 荼離這才心滿意足地放開他,小聲在他耳邊說道:“是血髓草的果實,能救你一命。” 猶記得那個不眠的夜里,方丈山上萬籟俱寂,如水月色織就了一張靜謐無垠的銀網,荼離捻了一把小刀,虔誠專注地篆刻了一夜,鑿空的龍骨鑲嵌進用以代替紅豆的血髓草果實,綿綿相思卻只多不少。 血髓草果實可增修為靈力,亦可療傷續骨rou,當初無意的舉動,今日卻能救一回殊羽。前塵往事紛至沓來,百感交集間都有些沉默無語。 石臺外的看客們親眼目睹了兩人旁若無人的接吻廝磨,一時都有些回不過神來。殊羽是個斷袖,他們都知道,可真真切切看兩個大男人摟抱親吻在一處,也足夠叫他們驚掉下巴,更何況外界盛傳殊羽心系巫族靈均殿下,怎么又跟荼離攪和在了一起。 老學究們抬起寬大的袖擺撇過臉,結結巴巴地叫喚著“有辱斯文”,小輩神仙們忍不住交頭接耳,這趟熱鬧真是沒有白湊。 “阿殿!”祝余老淚縱橫,被小輩們緊緊攙扶著,“你總算回來了!我的阿殿吶!” 在場大半人都未曾見過荼離,對他這個名字卻是如雷貫耳,雖然三界中每每提到他總是諸多禁忌,可所有人都知道,沒落的溯風族曾有一位鮮衣怒馬的少年阿殿,行事乖張又出塵絕艷。 “他就是荼離阿殿,我怎么好像在哪兒見過……”將影握著短/槍撓著頭,突然想到,“烈焰火山圖上的人是他!”一身紅衣,一道面紋,還有那骨子里透出來的桀驁不馴。 在將影眼中,世上最最厲害的人當屬自家殊羽殿下,不管是先前入千機之谷、闖百鬼之林,還是帶著白果子襲萬丈歸墟之海,哪怕現下在殊離之境剝元神損修為,又被巫王打得半死不活奄奄一息,他都覺得并沒有什么好擔心的,因為殊羽總能運籌帷幄全身而退。他曾想,那么厲害的一個人,應是無論何時何地都該睥睨四野的,放眼三界,又有誰能有資格與他并肩而立呢。 可就在當下,那個人出現了。 甚至不用多說一句話,只一個眼神一個動作。 將影暗暗生出一種錯覺,原來殊羽殿下也會示弱,也會被保護。而保護他的那個人,一看就不好惹!不過殊羽看他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怎么有點兒像小媳婦…… 巫王向來謹小慎微,之前趁著殊羽重傷在身才輕松打敗他,可最終還是棋差一招叫荼離逃了出來,偏偏荼離是個不要臉不要命的家伙,他二人聯手可就沒那么好對付了。不過好在,荼離結的冤家太多,在座的不少欲殺之而后快。 這么想著,巫王不自覺又來了底氣。他微微側頭,朝鬼王沉桑遞了個眼神,沉桑正抱著胳膊摸著面具,大有按兵不動的架勢。察言觀色一把好手的夜吟殿下悄悄往邊上挪了幾步,悄聲問道:“鬼王有何打算?” 沉桑嘴角一挑,附耳過去說了幾句,接著又靠回巖墻作壁上觀。 夜吟清了清嗓子,扇面一打厲聲道:“溯風族罪人荼離,千年前戮神自戕引三界浩劫,罪惡滔天為三界不容!神族殊羽殿下擅自啟用禁物引魂盞,明知故犯;而后又假借我巫族之名暗度陳倉尋回荼離三魂七魄,使這罪魁禍首再次現世,此為罪加一等!”夜吟瞥一眼神族眾人,冷聲繼續道,“難道你們神族要包庇他二人不成?” 此次討伐的目的終于被夜吟一番話扯了回來,此番前來的神族中人,不乏有親朋摯友在千年前因荼離而亡,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但他們多忌憚于荼離的萬物主宰之力,皆不敢輕舉妄動,更別提還有個殊羽擋在前頭。 面面相覷了半響,終于有個老神仙站了出來。 “殊羽殿下,你擅用禁器又欺上瞞下,與其等天帝降罪不若迷途知返,隨我等回天庭領罪,也好爭取個寬大處理。”想想又補充道,“若是要負隅頑抗,那可是公然與神族、三界為敵了!” “呵,”荼離嗤笑一聲,在殊羽耳邊抱怨道,“你們神族怎么還這么磨磨唧唧?” 火焰之上燙得人跳腳,荼離不悅地扯了扯領口,沖他們說道:“你們這些牛鼻子老神仙小神仙聽好了,爾等擅闖殊離之境毀我二人清靜,與其等我找你們算賬不若懸崖勒馬,打哪來回哪去,也好爭取個留得狗命!” 荼離不顧他們吹鼻子瞪眼接著煽風點火:“若是做困獸之斗,那可是公然與我這個混世大禍害為敵了!” “噗嗤!”將影沒忍住笑出聲來,手肘撞撞伴月道,“這個荼離阿殿可真有趣……”還想再噼里啪啦說些什么,被他哥哥一個眼神嚇退了回去。 血髓草開始發揮藥效,殊羽運轉調息體內混亂的靈力,片刻后支著龍骨劍站起來,荼離朝他伸出手,眾目睽睽之下,殊羽接住了。 再無退路可言。 殊羽咽下悶咳,抬手捏訣,一道四四方方的錦帛赫然出現,錦帛飄飄灑灑朝前方飛去,最后穿過結界,落在老神仙手上。 “誰說我欺上瞞下。”殊羽走到石臺邊緣,“你們好好看看這道天書,本君乃是奉了天帝的旨意尋回荼離,事關機密,難道還要大張旗鼓不成,你們若是存疑,大可回稟天帝!” 說著眼風掃到巫王,殊羽冷笑一聲:“至于假借巫族之名,不過是你們一廂情愿的以為罷了,我不過懶得解釋,算什么暗度陳倉。” “你!”夜吟氣結,“你既說心之所向是我兄長靈均,現在跟荼離這般不清不楚又算什么!” “算我移情別戀行不行?”殊羽毫無顧忌地回了一句,荼離聞言不覺挑了挑眉,勾出一個耐人尋味的淺笑,千年不見,正派端莊的殊羽殿下竟也變得插科打諢起來,不過倒更叫人歡喜著迷。 神族眾神官聚攏一團討論了許久,這天書確然是天帝的旨意,可是,天帝為什么會允許他救回荼離?進退兩難間,守山神突然匆匆來報:“天帝陛下駕到!” 眾人皆是一怔。 殊羽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稍稍往前貼著荼離,荼離反握過他的手,拇指摩挲著手背,算是安撫。 也許是一路過來做好了準備,天帝倒是十分淡定輕松,他越過荼離看過去,看到他們交疊的雙手不禁沉下了臉色,他捏了捏眉心,沖殊羽不悅道:“你要胡鬧到什么時候?” 殊羽走到荼離身前,就像從前般一如既往護住他:“父君,兒臣所作所為都是依著父君的旨意來,怎么能算是胡鬧?” 天帝反應過來著了自己兒子的道,只有苦說不出。 “陛下,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陛下,如今荼離現世,禍害無窮啊!” “荼離留不得啊!” 神官們議論紛紛,巫王不知何時飛回了洞xue中,亦跟著見縫插針道:“天帝,我巫族雖比不上神族兵力強盛,但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千年前我女兒被辱,兒子身殞,樁樁件件與荼離、與殊羽脫不了干系。殊羽殿下口口聲聲是心系我兒靈均,我念他癡心一片才沒有追究他悔婚一事!可如今倒好,他非但救回了殺人兇手,還與荼離勾搭成jian,這如果都是天帝你的旨意,也實在不把我巫族放在眼里了!” 因著千年前一事,神族與巫族的關系急轉直下,兩族間雖不至水火不容,但隔閡卻越來越大,此事若得不到妥善解決,只怕過不了多久就真的勢同水火了。 “巫王息怒。”天帝揉了揉額角,斟字酌句道,“千年前荼離身殞,扶桑神樹凋零,封印自然弱了許多,不少魔族從神樹下逃出來,如今快要失控了。” 前陣子凡族景州城里頭出現了一伙魔族,血洗了半座小城,又據說在大荒湯谷千里外的妖山上,也看到了魔族的影子。眾人頓時沒了聲響,聽著天帝繼續說下去。 “魔族背陰而長,吸收天地間的邪念惡意繁衍,兩千年前神魔大戰的慘狀猶在眼前,難道還要再經歷一次嗎?”天帝看了看荼離,恍惚間像是看到了阿荼和驚風,他強迫自己回過神來,搖搖頭繼續道,“魔族有多難纏不言而喻,神樹一日不定封印一日不穩,總有一日魔王會逃出來,屆時……” 兩千年前的場景重演,當初還有阿荼,可如今呢? “能夠主宰神樹的人,只有一個。” 溯風族命定的族長,阿荼神女唯一的血脈。 荼離嗤笑著喃喃道:“兩害相權取其輕,對付我一個總比對付綿延無盡的魔族要好。”他一瞬不瞬地盯著殊羽,“你打算怎么對付我?” 殊羽凌厲地回望著他,卻只字不語。 寂靜中響起一聲蔑笑,沉默多時的鬼王拍了拍手,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慵懶開了口:“真真是大義凜然,不過有件事我倒十分好奇。” “何事?” “神樹五百年前就重煥了生機,這五百年來也算相安無事,怎么最近卻開始起了波動。”沉桑細細的眼皮眨動,最后聚焦在幾丈外的石臺上,“該不會,是人為吧?” 荼離愣了愣,低聲道:“你手心怎么出了那么多汗?” 殊羽捏了捏他:“你打得過這些人嗎?” “天帝、巫王、鬼王……”荼離隔空數了數,三界就那么幾族,幾個頭頭還都在這了,自己剛沉睡千年醒過來,身邊的人半死不活的,這打個屁。 他如實說道:“打不過。” “好。”殊羽笑了笑,“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