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休(一)
百鬼族。 “真是廢物,連一只狗都攔不住。” 錦榻之上,黑衣青年支著額頭,蒼白纖細的手指不耐煩地摩挲著金色面具,不怒自威。幾丈開外跪成數排的鬼差個個膽戰心驚,對于新王的殘暴乖戾,只敢怒不敢言。 良久,屋外鬼兵來報:“公子回來了。” 青衣男子穿著斗篷遮著面容緩緩走進來,他微微一笑,露出兩顆淺淺的梨渦。冰冷嗜血的新任鬼王終于綻出一抹笑意,他擺手遣散眾人,親自迎上前,百鬼族眾人如蒙大赦,紛紛低頭退了出去。 “公子受累。”沉桑攬過他的腰肢,不輕不重地捏了一把,“如何?” 那人低低一笑,抬手解開斗篷的系帶,他從懷里掏出一枚錦囊,得意地晃了晃。沉桑眼眸倏忽亮起來,笑道:“還好有你。” 沉桑在他嘴角留下一吻,問他:“他們可曾懷疑你?” “懷疑又如何?我那父王最是猜忌多疑,我都不用多做什么,他便認定思齊一門密謀圖反,如今他們齊齊做了替死鬼死無對證,殊羽和荼離又能奈我何。況且荼離洗清嫌疑,他們也沒有再抓著不放的道理。”靈均脫下斗篷坐到榻上,捶了捶酸疼的四肢。今日險些露了行跡,幸虧他急中生智差遣鬼兵往相反方向引開了他們,可與地獄犬一戰也頗兇險,好在那畜生愚笨只有蠻力,拿下它也還算順利。 沉桑在他身邊坐下,又一把將他撈到懷里,雙手環著他打開了錦囊,靈均也低頭看過去,錦囊里頭只一條手串與一道符紙,沉桑托起鬼焰點燃符紙,青煙之下寥寥幾行字。沉桑冷笑一聲:“你說他是想將這些帶給誰?” 那手串不過是一條長繩繞了幾圈打了個結,樣式十分簡單,卻是宋槐最貼身之物,佩于左手從不離身,在百鬼族,見此手串如見鬼王,宋槐將此物與報信符紙一道送出去,是為了叫人相信,的確是他的信物。 靈均把玩著觸手生溫的手串想了想:“宋槐在三界中稱得上獨善其身,從未見他與誰交往過甚,大概是病急亂投醫,只想著將你我之事抖摟出去,不過若真叫地獄犬逃到神族或是溯風族的地界,怕是會惹出麻煩。” “幸虧及時發現。”沉桑將臉貼在他后背,反握過靈均的手,饜足道,“何其有幸在方丈山遇見你,不然這會子我只怕已經魂飛魄散。” 靈均撥開他的手,轉過身面對著他,雙手環過沉桑的脖子,淺笑道:“好聽的話留在后頭說,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么。” “怎敢忘記。”舔一抹紅唇嬌艷,嘗一口舌尖余味,冰冷面具下一雙眼微微泛紅,沉桑深深吸了一口氣,“如今我登上鬼王之位,巫族太子,不,巫族巫王的位置,自然得是你的。不不不,不止,我要這三界都是我們的。” “我等著那一天,”靈均松開他,“我得回巫族,不然該叫人起疑了。”剛站起來就被沉桑按了回去,沉桑托著他翻身壓到榻上,毫不憐香惜玉地扯開靈均的衣衫,一路向下,低聲道:“不差這一時半會兒。” “你……唔……”再往后,靈均便說不出話只剩喘息了。 自萊蕪山一別,荼離回大荒湯谷已有月余,日日將自己關在楓林青中,時不時傳出幾句唉聲嘆氣來。這可把祝余長老急壞了,以為自家阿殿心系清越公主,奈何卻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一番單相思下來人都清瘦不少。荼離此番的確受著那要命的相思之苦,先前答應殊羽給他時間考慮清楚,便一直忍著不去找他。 一想到殊羽,夜里每每輾轉難眠,白日里也沒了精神,不思量,自難忘,千種心事無處話凄涼。一邊思之如狂一邊又畏之成殤,難得入眠夢里卻也并不安生,總是夢見殊羽將他推遠,死活不肯接受他。 祝余長老見他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想不到沒心沒肺的荼離阿殿竟是個癡情種,于是開始后悔先前攛掇他追求清越公主。好在又過了半月,山腳下兔妖的女兒阿溪生了個小娃娃,正在兔子窩里頭坐月子,對于神丁、妖丁稀薄的大荒湯谷來說,是難得的喜事。荼離終于有了消遣,扛了幾袋子扶桑神樹枯舊枝椏雕刻的木刀木劍木玩偶便頭也不回下了山去,一頭扎進兔子窩。 然而九天之上的殊羽殿下日子也沒好過到哪里,因著上回私自下界,如今仍被關在北辰宮中面壁思過,好在他生來喜靜,也沒覺出日子苦長,只是難免會想到荼離,一顆心如何也平靜不了。做事向來果決的殊羽頭一回這么拖泥帶水猶豫不決,最初以為荼離不過一時鬼迷心竅,可后來得知他情根早已深種,那再裝什么兄友弟恭就太自欺欺人了些。可他也不能就這么拖著荼離不放,明明拒絕便是最好的方法,可這一個“不”字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殊羽不得不認真審視自己對荼離的感情,他待荼離從來都不一般,原因無他,只因那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好弟弟,更是同門師侄,不論何時何地,一心只想著守他護他,不讓他受半點委屈糟踐。方丈山時,思齊惹他巫族欺他神族疑他時,他皆怒不可遏萬般維護,可如今想來,里頭當真沒有摻著別樣的情愫?荼離黏他親他調戲他,樁樁件件歷歷在目,明明該避如蛇蝎偏偏又甘之如飴,更叫他不敢面對的,是在不小心對荼離想入非非后的情動與身體誠實的反應。 “哥哥,你說行不行嘛?” “嗯?什么行不行?”數不清是第幾次,在跟弟弟meimei說話間走神。西蟾不悅地撅起小嘴,雙手扒在桌沿上,可憐巴巴的:“你幫我去跟荼離哥哥說說媒,我想嫁給他。” “不行!!!”殊羽再稍使使力,手中的杯子就會粉身碎骨。 “為何不行?”西蟾并不氣餒,“你倆本就感情深厚,親上加親不好嗎?” 好個屁! 殊羽沒好氣地問她:“你看上他什么了?” 西蟾擰著小手,有點害羞:“長得好,性子活潑討人喜歡,神力高地位尊貴,還喜歡我,與我最是般配!” 其他倒都好說,就是……“你哪看出他喜歡你了……” 西蟾激動得一拍大腿:“那日我要跟著他去找地獄犬,他不肯帶著我反而帶著你,難道不是因為情況太兇險而擔心我嗎!” 他那是擔心你嗎?他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哥,這葡萄很酸嗎?”西蟾嘗了嘗,“不酸啊,你怎么這副表情?” “出去!” “別呀,你答不答應嘛!你不答應我就去告訴母后,反正我非他不嫁。” “……”自家meimei,一母同胞,忍住,“不行,荼離他心有所屬。” “什么?”晴天霹靂,“誰啊?哪家仙姬?有我好看有我聰明有我高貴嗎!我知道了!是不是父君身邊武神官家的大小姐,大字不識幾個就會舞刀弄槍!還是書神官家的幺女,長得是好看才情也高,但就是病秧子,見了哮天犬都能被嚇得病上三年五載!難道……難道是清越?她……” “閉……嘴……” “哥哥,你別趕我呀……啊呀,你考慮考慮嘛!哥哥……” 家門不幸吶,是時候尋個靠譜的神族小子,把西蟾打包嫁出去了。 不論是樣貌身份,還是神格靈力,荼離在三界中都算翹楚,追求他的神女仙姬不在少數,明明前途一派坦蕩光明,又何苦……何苦走這一條不歸路。 殊羽接著郁郁寡歡了一陣子,結果沒等來自己看清內心,卻等來了一個壞消息——瑤崖下,神龍鼓葬身之地,風平浪靜了三百年,近日突然刮起一陣邪風,一條火龍盤桓不散,為禍肆虐,所到之處一片火海,那里儼然成了一座烈焰火山。 三百年前,殊羽親手誅殺鼓,此次,自然也是責無旁貸。 等他趕到瑤崖時,全然物是人非。原本蒼翠遼遠的郁郁森林不復存在,山火焚寂升騰起嗆人的黑煙,一陣陣山風呼嘯枯木爆裂聲過后,徒留連綿焦土灰燼,掩蓋住一去不復返的勃勃生機。 霜鬢白發的守山神早已等在山口,見到殊羽急忙下跪行禮,殊羽一眼瞥見他身側膽怯的孩童,打趣道:“守山神人丁興旺,孫子都這般大了。” 守山神拽過小兒一同跪下,略顯窘迫道:“殿下說笑了,這是老身的兒子。” “是嗎?”殊羽干干笑了幾聲,不再多言語。 鼓身死魂滅,剝其龍骨毀其rou身,然而龍乃上古神獸,萬死不僵,即便是碎尸萬段也能留下殘存意志,陰魂不散為禍天地間。原先不過是山火偶發,旱澇難衡,但畢竟被抽了龍骨作不了大惡,所以神族也并未放在心上。可是就在幾日前,寥寥火種突然聚集成一條兇惡的火龍,竟與鼓生前一般模樣,神力之高不可估量。 殊羽思忖片刻,扶起二人問道:“這些時日可有旁人來過此地?” “這……”守山神認真想了想,如實道,“瑤崖雖是神境,但因偏僻幽遠,多是鳥獸走禽,是而除了秋日圍獵也鮮有人至,因此并不設界,這些時日即便真有人來過,老身也不得而知。” “我知道了。”殊羽祭出龍骨劍,“帶著孩子回家去吧,等會兒打起來我可顧不得你們。” “老身還是隨殿下一道去,如此兇險……” “不必了。”殊羽打斷他,“我既孤身至此,自不愿此事聲張,鼓雖犯錯但好歹是遠古神祇之子,也該留個體面。” 他往林子深處走了小半日,烈焰之中,一條火龍乍然出現,火龍通體紅色觸之即燃,它似是認出了殊羽,立馬甩著尾巴盤旋過來,仿佛還在一聲聲吶喊著:“還我命來!” 殊羽揮劍斬之,然而明明是無形之物,這火龍卻如何也砍不斷,好像有什么東西生生黏連著。 幾番回合下,他終于看清,那火龍雖無骨,體內卻驀然出現一條堅不可摧的龍筋。 可他仍記得,三百年前,他剝鼓之龍骨,也一并抽了他的龍筋。 龍筋秉承神龍意志,難怪死而復生的火龍會有如此強大的破壞力,可這突然復原的龍筋,又從何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