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風流(四)
一夜未眠,待到忙活完天邊已泛起魚肚白,荼離索性起了個大早,洗漱一通便出了門去,他原本想直接前往金玉琉璃宮,但又省起之前靈均被沉桑打傷一事。溯風族與巫族并無甚交情,不過靈均其人待誰都彬彬有禮,也愛仗義執言,那日若不是他,估計還得被方丈山弟子好一番糾纏。 也不知靈均的傷好透了沒有,現下自己得了血髓草,不如借花獻佛一番,摘一片葉子給他也足夠療傷了。許是今日出門早了些,一路上并未碰到什么人,不過他方轉過回廊走到靈均屋外,就見到前頭走過來一男一女,只粗粗看一眼便能認出來是殊羽和清越。荼離連忙閃身躲避,堪堪藏匿在轉角另一方窗沿邊,直到他二人走遠,荼離才可笑地回過神來,自己為何要躲? 不過瞧著他二人說說笑笑的背影,心里頭十分不是滋味。 “今日清越公主又是與殊羽殿下一道走的。”屋里頭傳出聲音來,是靈均的侍從在說話。 聽人墻根非正人君子所為,不過荼離此人偏就不是君子,別說這些正兒八經的神仙,之前游歷人間時最愛扒凡人家中房梁,聽家長里短,聞八卦軼事,有一回還看了一出捉jian在床的好戲,跟活話本似的。 “他二人志趣相投,結伴而行有何不可。”靈均方起,侍從從屏風上取下干凈衣裳,那衣裳被沉香熏了一夜,味道濃淡正適宜。 侍從伺候著靈均更衣,嘴巴片刻不停:“王上有意與神族結親,公主又心悅殊羽殿下,二人的婚事大概不久就會定下來。” 靈均輕輕嗯了一聲,只低頭系上腰帶,荼離將耳朵靠近貼了貼,又聽侍從說道:“神族天帝陛下有意立殊羽殿下為太子……” “不可妄言!”靈均出聲打斷他,“神族立儲一事,豈容我等議論。” “三界都這么說。”侍從嘀咕道,靈均卻不說話了。 神族天帝繼位千年,至今未立太子,都說殊羽神格非凡,又年少持重戰功赫赫,別說是神族,即便放眼三界也是數一數二的青年才俊,立太子是遲早的事。荼離有些不得勁,畢竟相較于自己這個繼位全靠獨生子,打架全靠天賦高的后臺型草包,殊羽才是真真正正的天命所歸。 靜了沒一會兒,里面又開始說話:“清越公主就是沖著神族太子妃的位置去的,等她真的嫁給殊羽殿下,巫后娘娘怕是要更加為難咱們。” “這是好事。”靈均道,“現今巫族式微,雖排在第三族,但這些年來百鬼族日益興盛,妖族之力亦不容小覷,居安思危,若神族巫族聯姻,于我族而言也算是尋個庇蔭。” “可是于云姬娘娘和殿下可就不是好事了。” “左不過是受些冷嘲熱諷罷了,”靈均笑笑,“我雖與公主非一母同胞,但她自小待我如親弟,她既心悅殊羽殿下,我自然愿她心想事成。” “大殿下與公主自然是待咱們極好。”侍從端上來一碗清粥一碟小菜,伺候著靈均落座,“不過大殿下一直未得王上青睞,不論天資才學都遠不如殿下您,我看咱們巫族太子之位……” “住嘴!”靈均喝道,“大殿下也是你能非議的嗎?看來是我太嬌慣著你,越發口無遮攔,去外頭罰站兩個時辰。” 侍從立馬禁言,低頭退了出來。 也管不上什么血髓草,荼離拔腿就跑,面不改色聽墻根是一回事,被抓著現行就是另一回事了。去往琉璃宮的路上荼離不住琢磨,按理說三界六族中,論子民論兵力論財富,無論如何都輪不到溯風族排到第二,祝余長老曾說,當初神魔大戰之際,是他娘親阿荼神女以身祭樹才止了這場戰爭,也正是因為此,溯風族才單獨脫離于神族一躍躋身第二。 都說他荼離阿殿是萬物主宰,可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所謂的主宰是如何主宰這世間萬物的。 不過方才那一番話倒叫他對靈均刮目相看起來,原先不過覺著是個親切沒架子的巫族殿下,可如今看來,雖是庶出,但這一番胸懷卻鮮有人及。但巫族一顆貪婪之心卻是昭然若揭,他雖不屑這些勾心斗角之事,但也耳濡目染不少,這幾百年來,巫族不少世家子弟小姐迎娶或是下嫁三界各族,幾年前做媒做到大荒湯谷也不是沒有,但都被祝余長老趕了回去。 “真是什么貨色都敢往這來,也不看看我們荼離阿殿是什么身份。”在祝余眼中,自家主子再頑劣也是世間最最優秀的,非得最最好的神女仙姬方能配得上。 巫王胃口實在是大,吊著神族不說,其他各族也沒落下,若這都算得上式微的話,溯風族直接便是日薄西山了。只怕他醉溫之意不在酒,他要的不是神族庇蔭,要的,是那天下第一的位置。可惜啊可惜,終歸手段狹隘了些,若是靠著美色聯姻就能得了天下,那世上最厲害的只怕就是青樓了。 荼離出現在琉璃宮時,殿內一片嘩然。 “稀奇稀奇,荼離阿殿竟沒遲到!” ——非但沒遲到,老子還比一半人來得要早呢! “佛法無邊普度眾生,連荼離阿殿這樣的頑石都能教化,元通真君真是了不得!” ——元通真君還沒來呢,你這馬屁拍給誰聽呢。 “怕是半夜尿床偷偷起來洗床單,沒地兒睡覺才起得早呢!” ——思不齊這二百五怎么還沒被打死? 算了,今天就把他滅口吧,荼離正想好好教訓一番思齊,殊羽卻走到了他跟前,只斜眼一瞥,四周頓時便寂靜了。 “我瞧你臉色不好,”殊羽道,“昨夜沒睡好?” 大概殊羽以為他擔心沉桑的事才沒睡好,荼離也不想解釋,只揉了揉眼睛道:“等會兒早課上睡會就成。” 殊羽無語看著他,荼離被他看得發麻,悻悻道:“不睡就不睡嘛,不過元通真君一講佛法就跟下催眠咒似的,就怕我眼皮不聽我的。” 他想了想,問道:“你有什么有趣的話本子沒有?我等會兒解解乏。” “話本子?”殊羽搖搖頭,嗐,這不是明知故問,殊羽怎會有這些閑書,他往殿外走去,不多時拿著本冊子又折回來,遞給荼離道,“話本子沒有,這本《上古神祇志》你將就看看。” 荼離接過冊子隨意翻了幾頁,奇道:“這是你的筆跡,是你修撰的?” 殊羽低頭咳了一聲:“算不得修撰,不過之前的冊子時日久了破爛不堪,我閑來無事便謄抄了一份,后來這冊子一直由伴月保管著,我方才問他要了來。” 差距,這便是差距! 神族殿下閑來無事時謄抄書冊博古通今,溯風族阿殿閑來無事時斗雞打鳥不務正業,將來他二人各自承襲高位,那兩族豈不更是霄壤之別!若是溯風族毀在他手里,他只能一頭撞死在扶桑神樹上謝罪。 荼離又問他:“那我能在上頭寫批注嗎?” “隨意,”殊羽道,“你若是喜歡便留著,怎么處置都行。” “墊桌腳也行?” “……不行。” 這兩日荼離可算消停,沒在課堂中打盹也沒逮著人聊天,只悶頭在冊子上寫寫畫畫。這《上古神祇志》多記載遠古之事,自開天辟地至神魔大戰,寫到魔族覆滅便戛然而止,可是關于千年前那場戰役卻又只寥寥幾句。 ——戰起虞淵止扶桑,神女落,魔族滅,熔血煅骨,不入輪回。 魔族盤踞日薄虞淵處,背陰而長,溯風族居湯谷向陽而生,神女指的便是自己的母親阿荼,也正是她以身祭扶桑神樹才鎮壓住了魔族,可是,熔血煅骨不入輪回又是何意? 猛的一陣心慌頭暈,胸前仿佛壓了塊巨石叫人呼吸不暢,荼離趁著休息時刻走出殿外好好透了透氣,才慢慢將心悸壓了回去,可等他再回殿內時,案幾上的《上古神祇志》卻不見了。 不用猜也知道是誰干的。 清越身邊圍了一圈人,她正低著頭拿手絹抹眼淚,荼離一出現便惹來一陣哄堂大笑,清越兩頰緋紅地剜了他一眼,緊接著抽泣得愈發厲害,實在是我見猶憐。荼離再往前看一眼,思齊手上拿著《上古神祇志》與旁人大聲調笑著,他眉眼一冷,卻見元通真君走了進來,身后跟著殊羽,二人像是剛交流完什么高深佛法,真君面上一派欣慰,可在見到殿內亂狀時便冷了臉色。 “成何體統!”元通真君嗔道,他一眼瞥見哭哭啼啼的清越,又問,“又是誰惹了清越小公主?” 荼離臉色十分陰沉,殊羽見狀走到他身側,低聲問他:“發生何事?” “你們若是晚踏進來一步,就真要發生什么血洗琉璃宮的大事了。”荼離松開手,卷了一半的風刀消散在空中,他頭也不回地走向思齊,伸手命令他,“還給我。” “這會子知道沒臉了?”思齊將書往身后一藏,沖他吐了吐舌頭。 “我說,”荼離看著他,“還給我。” “不給!” 荼離抬眸:“你信不信我殺了你。” “放肆!”元通真君怒道,“荼離阿殿,佛堂之上豈可隨意喊打喊殺!” 許是被荼離這番冷冽殺意駭到,思齊連忙跑到元通神君面前,畢恭畢敬地將書上交給他,道:“荼離課上不認真便罷了,光看些閑書也招惹不著旁人,可您看他,他這寫的都是什么東西,實在是狂妄不知廉恥。” 《上古神祇志》中多是一些乏味的歌功頌德,好些事跡他自小便聽云中子說過,不過書上卻夸張了幾倍不止,他又閑著無趣,便動筆做了幾道批注。批注倒也沒什么,不過是什么“吹牛”、“胡扯”、“狗屁不通”,可偏偏思齊翻開的那一頁是神女篇。 元通真君接過書冊仔細辨認了一番,小字批注的確是荼離的筆跡,神女篇的末尾,荼離寫道:“不若清越美。”空白處還隨意描了一幅清越的側顏。 天地良心,那會兒荼離不過是覺著無聊才隨意畫了一筆,不過在旁人眼中自然不是這么回事。 “嗚嗚嗚……”清越抽抽噎噎道,“真君,您還念出來!” “抱……抱歉。”元通真君抹一把汗,現在的小年輕可真是奔放,他無奈飲一口茶,斟酌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強扭的瓜吧她、她不甜……” “真君,您還說!”清越索性趴在案幾上不肯抬頭了,元通真君尷尬笑笑,手中書冊沙沙作響,少頃,他盯著其中一頁念叨:“神族死板,魔族狂妄,巫族貪婪,百鬼族狡詐,妖族怯懦,凡族自私。” 元通真君從書冊中抬起頭,越過竊竊私語的人群看向荼離,道:“三界各族都叫你批判個遍,竟沒一個好的,阿殿吶,那你呢?你對自個兒作何評價?” 這句批注寫在了三界六族篇篇首,當時的三界六族中還沒有溯風族,魔族排在了第二。 “我啊,”荼離拖著尾調瞄了一眼清越,漫不經心道,“我好色。” 清越猛地抬頭瞪他,一跺腳,掩面跑了出去。 ……反正也解釋不清了。 元通真君不怒反笑,捋著胡須笑吟吟:“你這副欠揍的樣子,真是……真是像極了……” 像極了誰?可元通真君卻不接著往下說了,荼離又沒好氣道:“您老人家看完了嗎?看完了就還給我。” “不可無禮。”殊羽低聲喝他,接著幾步走到前頭俯首作揖道,“真君,《上古神祇志》是我送給荼離,本是私相授受之物,既是私物,那不管荼離將他作何用處即便是亂涂亂改那也是私事。但如果因此而褻瀆了神祇,那我愿與荼離一道受罰。” “殊羽神君都說是私事了,哪還有受罰的道理。”元通真君和藹笑笑,合上冊子還給了他,殊羽卻并不打算就此罷休,他將冊子遞給荼離,眼風一掃,又道:“荼離一事作罷,那就算算另一件事,有道是不問自取便是盜,思齊巫君不單盜了荼離的書冊,更是在大庭廣眾下朗朗宣讀,揭人隱私犯人忌諱錯上加錯,那這事又該如何解決?” 荼離沒料到殊羽會如此幫他,明明是個閑事不管的寬厚神君,錙銖必較起來倒也十分得心應手。 思齊咬牙切齒道:“你想如何?” 荼離接過話茬:“我這人呢,最是愛睚眥必報,不過被狗咬一口總不能再咬回去不是。” “你!”思齊氣結,荼離笑笑,明眸皓齒一派春光:“不如你回房中面壁思過,我現在見著你就頭疼,眼骨頭都痛。” “憑什么!”思齊自是不肯,眼見著這么下去早晚得打起來,靈均無奈嘆了口氣,拉住思齊道:“忍一忍吧,我與你一道走,就當去陪陪清越,她這會子不知道跑哪去了。” 巫族眾人一道出了殿去,荼離收回《上古神祇志》,小心翼翼揣進懷里,他偷摸著瞄了殊羽幾眼,心口莫名一陣酥酥癢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