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風流(三)
荼離覺著自己能平安無事活到如今快五百歲,全靠祖上庇佑。懵懂不知事時便被奉上高位,憑著溯風族阿殿命定族長這個身份于三界中橫行霸道,與其說云中子與祝余長老不管他,不如說不忍管他。他那素未謀面的阿娘拼死保下一氣元神生下他,如此悲情的身世注定了他的成長并不溫馨,以至于每每他做了壞事惹了禍端,長輩要責罰時看到他臉上與他阿娘如出一轍的赤色面紋便就都沒了脾氣,誰叫他是個有娘生沒娘養的可憐娃娃。 如今他長成個游手好閑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等過些年頭襲了族長之位,只怕也是個尸位素餐的主,不過即便如此,福德真仙也好,祝余長老也罷,都只會覺得是自己沒教好,白白辜負了阿荼神女的心血。可若真要狠下心來,還是不忍。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荼離雖愛四處胡鬧,但好歹沒真惹出什么禍事來,雖插科打諢但品性端正,驕縱任性其表不阿惻隱其內,肚子里也能逼出些墨水來,倒也不全是個繡花枕頭。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無欲無求沒心沒肺的家伙,偏偏有一處軟肋。 “阿殿吶。”平日里殊羽一貫直呼其名,冷不丁這么一喊,荼離頗有些不自在,殊羽扶額一臉復雜,他透過指縫不忍地瞄了幾眼面前被開膛破肚的長腿仙鶴,猛一看還挺像只肥鵝,反正退了毛都一個樣子。 荼離干干笑了幾聲,乖乖應道:“見者有份,哥哥,你也來點兒?” “你……”殊羽頓時說不出話了,這是重逢后荼離第一次喊他哥哥,帶著十足的討好意味,不過也就頓了一眨眼的功夫,殊羽就從甜言蜜語中回過神來,他面色一冷,“你可知仙鶴是神鳥,若是被方丈山仙君知曉,定會好好責罰你。” “不知!”荼離面不改色道,“我一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荒湯谷山民,如何知曉,不知者無罪嘛。” 殊羽看著他道:“你連百鬼族之事都知曉,還真是足不出戶呢。” “嘿嘿,嘿嘿嘿,”荼離拿肩膀蹭蹭他,拽著他袖子撒嬌,“那怎么辦呢,這仙鶴殺都殺了,如果不吃了它那它豈不是更無用武之地,你看它,它眼睛里是不是寫著‘快吃我’這三個字!” “它那是死不瞑目!”殊羽嘆口氣,總是拿他沒辦法,“罷了罷了,下不為例。” 于殊羽而言,大概荼離也算軟肋吧。 不蹬鼻子上臉就不叫荼離了,他坐在圓滾滾的石頭上生好柴火,頭一仰笑瞇瞇道:“殊羽神君,借刺骨一用。”殊羽警惕著往后一側身,問他:“何用?” “烤仙鶴!” 這回連左旌都看不下去了:“阿殿,用刺骨這般神兵利器烤rou,是不是太過分了些,咱們折幾根樹枝也是一樣的……” “你懂什么,”荼離嘖一聲,“神兵利器之所以為神兵利器,不是因為打架厲害,而是它隨時都能派上用場,這才稱得上神兵利器。” 左旌小聲嘀咕一句:“歪理。”另一側的殊羽巋然不動,荼離失了趣味,隨意架根樹枝便烤了起來,待到仙鶴外表焦黃,他從懷中掏出小罐蜂蜜,洋洋灑灑全淋了上去,一系列嫻熟動作下來實實在在是個蓄謀已久的慣犯。 仙鶴外表瞧著鮮嫩多汁,實際吃起來卻有些柴苦,不過對于久未開葷的荼離來說,還是狠狠干掉了大半只,當然,如果殊羽沒在邊上用一種怒其不爭的眼神盯著,他應該還能多吃一些。這邊的荼離已是酒足飯飽,另一邊的殊羽卻仍饑腸轆轆,期間荼離數次慫恿,他皆不為所動,只是在邊上靜靜坐著,一直等他們一主一仆心滿意足擦擦嘴角,才從石頭上站起來。 荼離摸著圓滾滾的肚子,賴在殊羽身上一路下了山去,經過荼離廂房時,卻見無阡帶著幾人立在門口,似乎是在等他。 “不是吧,”荼離咽了咽口水,“守株待兔抓我呢?完了完了,今天該不會要給那仙鶴償命吧?” 殊羽瞥他一眼:“好歹是個飽死鬼。”刷完拽著他走了過去,無阡見到他二人,原本刻板的方臉立馬揚起一個禮貌的微笑,看著不像是興師問罪。 “見過殊羽殿下,見過荼離阿殿。”無阡俯首作揖,接著轉向荼離,將一個狹長的錦盒交給他,荼離納悶地接過:“這是什么?” 他打開盒子,卻見里頭躺著一株神草,那神草約摸四存長,渾身綠油油瞧著跟田里的菜花似的,但它的莖卻是紅色,仿佛人的血脈一般,緩慢流動著暗紅的汁液,葉尾處是兩顆暗紅色的小果子,跟珊瑚珠子似的,十分好看。 “此乃血髓草。”無阡道。 血髓草生于方丈山玉石泉邊,百年開花百年結果,其果入藥可增修為靈力,其莖葉搗碎可解陰毒療體膚,是不可多得的神草。 “這便是血髓草?我之前倒是聽聞過。”荼離端著盒子仔細打量,伸手摸了摸那兩顆觸手生溫的小果子,似乎是有了什么打算,緊接著他抬起頭又問,“送我?為何?” 無阡道:“賠罪,之前黑衣人一事誤會阿殿,小小薄禮不成敬意,此事委屈了阿殿,還望阿殿大人不記小人過!” “我當是什么事。”荼離嘴角一挑,看了殊羽一眼,“看來從百鬼族打聽到什么消息了。” “正是。”無阡攏袖道,“派出去的使者今日回來,說百鬼族發生件大事。半月前沉桑與鬼王宋槐一戰,大戰三天三夜后戰敗,身負重傷逃出了冥界,至今仍下落不明,宋槐鬼王已發了通緝令,定斬不赦。” “沉桑不臣之心,不過未免cao之過急了些。”荼離想了想,“我記得宋槐鬼王善用毒?” 殊羽道:“沒錯,除了巫族,宋槐算是三界中數一數二的用毒高手。” “那就難怪了。”荼離低頭看著靜靜躺在錦盒中的血髓草,“沉桑應該中了毒,雖然勉力壓制沒要了他的命,但他體內余毒未清,早晚毒發。沉桑鬼力修為雖高,但終究年紀輕未多歷練,能想到救自己的法子大概就是偷闖進方丈山,再偷這可解余毒的血髓草。” 無阡贊同道:“阿殿所言甚是。” 荼離嗤笑一聲,合上蓋子毫不推脫地將血髓草收下:“這份厚禮我收下了,有勞無阡仙君了,請回吧。”無阡走后他二人進了荼離房中,殊羽面色難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神君吶,你想說什么就說,我都替你憋得慌。”荼離笑著倒兩杯清茶,將血髓草隨意扔在了桌上。殊羽皺了皺眉,道:“你若是覺得麻煩,就將這草給我。” “原是想占我便宜。”荼離笑笑,抿著茶一口飲盡,殊羽無奈望著他,又不說話了。 真是不禁逗。 “好了好了,不開玩笑。”荼離認慫,“所以你今日去后山找我,原是想說這個事。” 殊羽瞟他一眼,有些沒好氣的:“原本是,但看你那副樣子又不想管了。” “可最后你也沒不管我呀。”荼離挪著凳子靠近他,“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我也知道無阡他們打的什么主意。” “沉桑不會善罷甘休。”殊羽嚴肅道,“血髓草終究是個禍患。” “方丈山清靜慣了,那些神仙也不愿沾染是非,這一招禍水東引引得倒也恰到好處。”荼離捏著茶盞貼在唇上,一雙眼透出冷冽銳氣,“大概是看我這些時日呆著無趣,給我找點兒樂子吧。” 荼離突然雙眼一瞇:“你說,這是天帝的主意嗎?” “什么?”殊羽吃了一驚,有些不置信地望向他。 “別緊張,我隨口一說。”荼離了然,“沉桑不好惹,可我荼離阿殿更不是省油的燈,方丈山的神仙們若是怕麻煩,大可直接毀了血髓草,他們卻迂回八拐地將禍水引到我這兒,并不是明智之舉。就算神仙們老糊涂了,你又不傻,你肯定已經幫我回絕過,可是并未成功,我想了想,既能差遣一眾神君,又能叫你殊羽殿下唯命是從的,除了你老子想不出第二個。” 殊羽沉默良久,終于開口道:“我也不知他做的什么打算,但不論如何,我不能叫你涉險。” “你涉險還不如我涉險呢。”荼離脫口道,猛然又覺著有些不對勁,他干干咳了幾聲,裝作滿不在乎道,“還是先不要杞人憂天了,方丈山戒備森嚴,沉桑又受了傷,就算他還不死心要搶血髓草,也近不了我身。” “從他輕松打傷方丈山弟子和靈均又全身而退來看,傷勢并非那么嚴重。若是他一直埋伏在方丈山附近,在你回大荒湯谷的路上設了埋伏……” “哎呀,”荼離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好哥哥,你就不能盼我點兒好嗎?” “我,”殊羽氣結,“我這是……” “擔心我,我知道。”荼離咧嘴笑笑,連帶著赤色面紋也飛揚起來,“那你送我回湯谷,你保護我,好不好?” 殊羽頓了頓,不多時,道:“好。” 其實對于沉桑一事,荼離并未真的放在心上,即便哪天碰上宋槐鬼王打起來都不帶怕的,更別說只是個厲鬼,但有些事,關心則亂。荼離感同身受地想了想,此事若換在殊羽身上,他大概并不會比他輕松到哪里。不過他沒想通天帝的意圖是什么,歷練?考驗?刁難?或是借刀殺人? 不不不,這把刀還殺不了他。 他們神族做事總是刻刻板板奇奇怪怪,心思沉心機深,不過荼離不想因為這個費心,但即便如此,躺上床時卻還是失了眠。一直輾轉到三更,他索性從床上坐起來,掏出枕下的血髓草,兩顆紅色的豆大的果子發出瑩亮的光彩,攝人心魄,荼離發了良久的呆,突然手往空中一攬,捻出一把銀色的月光幻化成的小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