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離之境(一)
原本只是在殊羽床上暖腳,沒成想放松下來沒一會兒便睡了過去,直到清越敲門走進,白果子才迷迷糊糊轉醒過來。 清越看到床上的人不覺怔了一怔,旋即恢復淡定從容的神情,語氣卻不怎么好:“你與這小妖未免太親密了些。”白果子本想回自己屋子,但聽清越這么一番微詞忽然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一半是賭氣一半是尷尬,他只得繼續閉上眼裝睡,再偷摸聽他們談話。 殊羽合上看了一半的兵書,抖抖衣擺從書桌旁走出來,他偏頭看一眼白果子,道:“多謝你沒將他一個人丟在島上。” “你不謝我幾次三番救了你,反倒謝我救了他?”清越徑自坐下倒了杯清茶,“歸墟之海一戰想瞞也瞞不住,如今三界各族都知道你殊羽神君手上拿著引魂盞,織魂結魄都要尋回靈均。唉,將引魂盞列位禁物的是神族,如今犯禁的亦是神族,還是位皇子殿下,先不論其他各族何種心思,單是神族那一眾泥古不化的老學究,也要沖鋒陷陣第一個阻止你。” 殊羽卻出乎意料道:“最該阻止我的難道不是你嗎?” 清越隨之一愣,接著了然笑笑:“不錯,靈均回來于我并無半點益處,當初你退婚叫我成了三界笑柄,巫族蒙羞,我母后一脈自是受了牽連,我那哥哥又不成器,父王自此便冷落了我們。反倒是靈均生母云姬娘娘,父王體恤她失了獨子,又借著這個名頭叫神族大大虧欠了巫族一番,恩寵日盛,云姬娘娘憑著這道東風扶搖直上,如今倒成了真正的巫族女主人。” 冷茶入喉,清越一聲嗤笑:“再后來,夜吟降生,他自小機靈聰慧,比我那木訥的嫡出哥哥更受父王重用,若是靈均活過來,再借著與你的情愫,反而緩和了神族巫族僵硬的關系,就如同當年你我聯姻一般,究竟是公主還是殿下,其實并無半點不同,唯一不同的,不過是我母后一脈再無翻身之日罷了。” “你既想得如此透徹,又何苦救我?”殊羽反問她。 “是啊,何苦救你這個殺千刀的?”清越苦笑連連,她望了一眼床上的白果子,驀然覺得自己連只小妖都不如,小妖尚能得殊羽庇佑,她無奈抹了抹額,繼續道,“情之一字說不清楚,就像你于靈均,我于你……不過說來可笑,荼離的心思我竟是大婚當日才知曉,他明明自小對我戲弄多過癡纏,性子乖張與誰都不親近。” 殊羽未言語,清越長嘆口氣,將手中杯盞放下:“若是有酒就好了,殊羽。”她抬起頭,“若那日荼離未至,靈均未死,你沒有那一份愧疚,是否會心甘情愿與我完婚?” 像是在回憶久遠往事,沉默良久,殊羽解脫般笑道:“若那日一切如常,我應該不會活在世上。” 萬萬沒想到是這樣的回答,清越怔在原地,她抬頭看向殊羽,不覺掉下兩行清淚來,殊羽神情既認真又無畏,也愈發叫人猜不透,不過是一場婚事,何足道生死。清越冷笑幾聲,忽然長袖一揮,將桌上杯盞茶壺盡數掀翻在地:“你到底做的什么打算?” “清越,”殊羽閉了閉眼,“若我曾對不起什么人,一個是你,一個是他,有些事我現在無法言明,但我答應你,巫族也好,云姬也罷,我不會教他們動你分毫,待到時機成熟時,你自會知曉一切。” 方才突如其來的杯盞碎裂聲叫白果子嚇了一跳,哪怕真的睡死過去也該被吵醒了,不過顯然清越忽略了床上躺著個人,白果子將這些日子聽到的事來來回回合了合,算是大概理出個思緒來。緊接著,他又聽到清越問:“既如此,現下三魂七魄找得如何?” “只差一魄了。”殊羽捂了捂傷口,卻瞧不出什么喜悅的神情,如今體內元神混亂,交錯著靈力忽高忽低,若不盡快找到最后一魄織進元神里,怕是自己也難再撐不下去,而且天帝給的期限將至,沒多少時間可做休養調息。 “那最后一魄在哪?”清越追問。 殊羽答:“殊離之境。” 殊離之境屬神族,位于鐘山東面瑤崖之下,埋葬著鐘山神燭龍之子——鼓。最初那本是一片蒼翠蔥郁遮天蔽日的廣袤森林,鼓繼承燭龍血脈,死后被抽了龍骨,剩下的尸身落下瑤崖化成一道火龍,燃盡草木,將那里焚成了一座枯山。而千年前那場浩劫更是引來驟變,自地底噴薄出千丈烈焰巖漿,火焰千年未熄,揚起的灰塵千年不散,殊離之境自此成了一座暗無天日的炎山火海。 如非必要,神魔也好鬼妖也罷,都不愿意靠近那里,不論是誰,失足掉進熔漿里,必定是挫骨揚灰燒得渣都不剩一點。歸墟之海的海妖能吞元神魂魄,殊離之境的烈焰卻能去骨rou剝靈魂,在烈焰中滌蕩過的靈魂燒盡腌臜俗塵,落一地干凈純粹。有的神仙做了錯事使靈魂有染,便會跳進殊離之境中燃盡rou身,剝離出完整的三魂七魄,接著一路游蕩到嘆息之路,尋一塊干凈的九天息壤,再塑rou身。當然,此法頗為兇險,過程也及其痛苦,千年來也沒有幾人嘗試過。 “殊離之境乃前往嘆息之路的必經之地,看來,靈鈞快回來了。”清越垂眉,平復情緒后又端出巫族公主的高傲來,“但你想過沒有,萬一失敗了呢?” 殊羽道:“千年都過來了,又能如何。” 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千年是如何抱著這渺茫的希望與信念苦熬過來,若最后功敗垂成,又豈是一句又能如何就可以搪塞過去的。 天氣漸晚,清越起身,臨出門前又回頭看他:“你是第一次見到夜吟吧?他與靈均長得一般無二,尤其那雙黝黑的大眼睛。” 殊羽看著她,清越繼續說道:“既關乎靈均,父王已經下令由夜吟跟著你,若靈均真能回來,自然得盡快接回巫族,你們神族的事,我們也不便摻和。” 可算走了,白果子就著早已壓麻壓酸的手臂脖子伸了個懶腰,裝作剛剛醒過來的樣子,甫睜眼,就看到殊羽要笑不笑地看著自己。哈欠打了一半,沒勁,白果子下床穿鞋,道:“我回自個兒房間了,總算不用跟你擠一處了。” “我見你前些日子與我共枕睡得十分踏實,方才那么大動靜都也沒吵醒你。”殊羽笑。 白果子斜他一眼:“我那時候醒過來徒增尷尬不是,咱們明天一早便出發了吧?” 殊羽點頭:“嗯。” 外頭天已黑透,華燈初上,煙水月的確沒辜負這個名字,一片煙雨迷蒙水月相間,想來清越偏愛竹子,不單侍女的衣裳一應都是青色,連邊上的涼亭檐廊都是空竹搭成的,方才來時匆忙,現下四處看看倒頗有幾分寧靜致遠。 穿過竹林小徑回到屋中,推開門,酒香撲面而來,向彌阿晉身形怪異,見來人是白果子立馬舒了口氣:“嗐,你可算回來了。” 旁邊趴著一人,手上還握著青色酒壺,高高炸起的馬尾下一張小紅臉埋在矮桌上,白果子關上門,急急道:“你們把將影灌醉了?他還是個孩子呢。” 孩子將影動彈了下胳膊,表示抗議。 “嗯,三百多歲的孩子。”向彌推給白果子一盞酒盅,“你一個十六歲的娃娃擔心一個三百多歲的神仙,真新鮮。” 神仙天生的修為靈力便不同,神格亦是各有差異,于將影這般的,三百多歲不過是凡人十三四歲的年紀,法力雖高,心性卻仍稚嫩。不過好在這酒不烈,只是喝得猛了容易上頭。 “果子。”阿晉喚他,“你十七歲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白果子不知自己何年何月何日生,老狐貍撿到他那一天便是他的生辰,只是老狐貍走了,也沒人再記掛著,這些日子晨昏顛倒更加不知今夕是何年,他好好算了算日子,后天三月十八,正是他十七歲生辰。 原來遇見殊羽不過半個多月,原來離開萊蕪山也才那么些日子,卻好像比過往的十六年過得還要漫長。往年生辰也不過吃一碗長壽面,老狐貍親自下廚,再問后山上的人參精討要幾根頭發下入面湯里,求得延年益壽百歲無疆。 一想起老狐貍就難過,白果子默默嘆了口氣,但好在身邊還有這兩只小妖,還有殊羽。他找了一條絨毯給將影蓋上,數了數桌上的酒壺,除開他們手里的,還有七個。 白果子問他們:“你們從哪兒找來的酒?”阿晉得意地吸了吸鼻子,道:“我溜達了一圈,什么好吃好喝的能瞞得過我?” “還有嗎?”白果子挨個晃了晃,酒壺里頭都空了,一滴都沒剩。 “大概沒了。”阿晉道,“我再去偷點兒!” “不用了不用!”白果子拉住他,有些無奈地撇了撇嘴。 “怎么了?”向彌瞧出他不大對勁,心情像是不好,“有什么心事了?還想借酒澆愁呢?” 算心事嗎?想來是算的。 白果子掙扎再三,還是沒忍住說出了口:“我有一個朋友,他喜歡上一人,但那人心有所屬,該如何是好?” 阿晉嗆一口酒:“你喜歡上誰了?” “……” 向彌補充:“不會是清越公主吧?” 這他娘的都哪跟哪啊,白果子無語翻了個白眼,就不該說。 “你還是趁早打消這個念頭。”迷迷糊糊的聲音傳來。 “誰在說話?”三人異口同聲驚道。 將影咿咿呀呀地嘟囔著從桌子上抬起頭來,臉頰燒的跟猴屁股似的,他道:“清越公主心里只有我家神君,你就不要做夢了。” 白果子心說,巧了不是,我心里也只有你家神君。 “不過神君心里沒她……嗝……”眼看著要吐出來,將影又咽了回去,“沒她……神君心里有人……嗝……有人……” “嗯,我知道。”白果子癟著嘴,長睫毛呼扇呼扇的。 “他心里只有靈均殿下……我見過靈均殿下……” 說醉話了不是。 “你生下來的時候靈均殿下早死了。”白果子哄著去扶他,“好了好了,你喝醉了,快去休息吧。” 將影生氣地打開他的手:“我只是一點點醉,沒說胡話。嗝……我在楓林青……神君的書房里見過,他與靈均殿下的畫像。” “哦?”向彌阿晉倒來了興趣,“什么畫像?” 將影托腮好好回憶了一陣,斷斷續續道:“好像是一副烈焰火山圖,在一片火山之上,畫中二人十指緊扣,眉目含情,卻又有些狼狽凌亂,像是剛經歷了一場惡戰。錦衣金冠龍骨傍身的是神君殿下,身側那人紅衣黑發,嘴角微挑十分不羈,他身后背著一把金色長弓,泛著幽幽熒光。” 金色長弓! 白果子一個激靈,他猛然想到那日歸墟之海中,殊羽手上驀然出現的長弓,難道就是那一把?他忙問:“靈均殿下善用弓箭?” 將影搖搖頭。 “不是?” “不知。”將影道,“神君從不提他,巫族的事兒我也知之甚少,不過……”放空不說話了。 “不過什么?”白果子急了。 “不過我記得畫上寫了一句話,不是神君的筆跡……” “寫了什么?” “寫……寫了……”將影嘿嘿傻笑,“而我好色,好殊羽神君之色……” 頭一歪,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