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機之谷(二)
殊羽微微一笑,端著神族過氣太子的架勢,頷首行禮,親切不足禮貌有余道:“別來無恙,清越公主。” 清越眼中一派晦澀,千年前那場盛況空前的婚禮猶在眼前,她所愛所嫁之人,是神族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玉樹臨風,年輕有為,可亦是那一天,她從眾神傾羨的對象淪落成了三界的笑話。那人說愛上了她的弟弟靈均,寧可放棄金尊玉貴的太子之位,苦苦鎮守大荒湯谷的扶桑神樹,也不愿再娶她。 這一千年間發生了許多事,焦頭爛額間總覺著時光飛快如白駒過隙,可每每回過神來又是日夜煎熬,漫長無度。清越將目光越過殊羽,瞧見地上躺著一個明眸皓齒肌白勝雪的好看男娃娃,她冷哼了一聲:“他與你一道的?” 殊羽側過頭余光瞟了一眼白果子,如實道:“是,我在萊蕪山撿的小妖。” “萊蕪山?”清越又是一聲嗤笑,“我記得神君上回去萊蕪山,還是一千年前與靈均一起。”殊羽皺了皺眉神情黯淡,清越信步走到他身側,上下打量了一番白果子,繼續道:“千年之期剛過,你就如此迫不及待地去往萊蕪山,神君啊神君,你可真是長情又念舊,若是靈均有知,他心中該是歡喜的。”雖然與殊羽說著話,目光卻未曾從白果子身上移走一星半點。 白果子愣愣地聽著他們談話,竟忘了從地上爬起來。殊羽于清越有愧,不論她如何冷嘲熱諷都是他該嘗下的苦果,他低低嘆了口氣,開門見山道:“公主出現在千機之谷,也是為了引魂盞吧?” “不錯。”清越直白應下,“景州城內魔族入侵又瞬間被打得七零八落,之后生犀角便不見了,緊接著四翅玄鳥出現在離景州城不遠的地方,那想來,生犀角只能是落入神君手中了。神君拿這生犀角作何用處自然也不言而喻。” 殊羽笑笑:“公主依舊這般冰雪聰明。” 清越忽然轉過身抓住他的手臂,頭上步搖叮當作響,顧不得儀態有失,直直望進他眼里:“值得嗎?” 殊羽不答,清越紅著眼又問:“值得嗎?為一個死人,失了神族顏面,失了太子之位,如今更要為了他,逆天而行?你不知這引魂盞為何物嗎?那可是三界禁物!若叫神族知曉,你可知是什么下場?” 殊羽道:“值得。” 清越袖子一甩:“我不會叫你得到它的。” 殊羽失笑:“在你這兒就不是禁物了?” “我一得到便將它毀了。”清越小臉通紅,又氣又急,“靈均是我弟弟,難道我不希望他回來嗎?可我更知道,他魂飛魄散,即便有引魂盞也無濟于事,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錯上加錯,我的心意……我的心意……” “清越。”殊羽喚她,一如從前,“你的心意我知曉,不管希望如何渺茫,我都愿意一試,結果再壞,也左不過是天誅地滅形神俱毀罷了。” “你為他連命都不要了?”清越顫著聲問他,殊羽輕輕又嘆了口氣,道:“我是去尋人,并不是去找死的。” 此情此景頗有些尷尬微妙,那些青衣女子個個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白果子瞧著眼前兩人這番針鋒博弈更是大氣不敢喘,他聽得一知半解,正細細琢磨著,卻見清越忽然轉身撲到廊下的柱子上,低聲抽泣起來。 這怕是癡心女遇上薄情俏郎君了! 少頃,聽得清越恨恨道:“你們瞞的我好苦!”說完,她又一甩袖子,回房重重關上了門。 回去路上殊羽一臉凝重,白果子幾次三番想問他,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最后二人默不作聲各自回了屋,白果子剛熄燈躺下,門便被一腳踹開了。 他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卻見門口站的正是那神出鬼沒的殊羽神君,殊羽換下方才的衣裳只松松垮垮地披了件白紗跑,衣襟微敞,頭發放下來如墨般傾灑,洋洋灑灑披在身前,愈發顯得那副結實的胸膛若隱若現秀色可餐。 白果子咽了咽口水,不自覺往床后挪去,訕訕道:“你……你不能敲門嗎?可嚇死我了。” “趕時間,怕你死翹翹。”那副德行又回來了,“脫衣服。” 白果子:“什么?” 殊羽已經走到床邊,掂了掂手上的白瓷瓶,一屁股坐下:“被那么一陣拖行,傷口怕是裂開了吧。”他不由分說地把白果子按在床上,又不由分說地將他衣服扒下,“嗯?傷口好得挺快。” 白果子有些不自在,但念在他一片好心,也未多掙扎,只是簡單回道:“方才主要傷的是屁股……”話剛出口他就后悔了,但殊羽沒給他機會,一把扒下了他的褲子。 “成成成成何體統!”白果子大叫,可惜這竹屋方圓一里,半點人煙都沒有,自然叫破了喉嚨也沒人聽見,他死命將褲子往上拽,罵罵咧咧著,“你什么毛病?” 殊羽嘖一聲,一把打開他握成拳頭的手:“想什么呢你這貞潔烈妖!”白果子拗不過他,忽然屁股上傳來一陣清涼酥麻,他極力扭過頭,卻見殊羽正用玄鳥羽毛刮著藥膏給他上藥。 “要是讓玄鳥知道它這羽毛做了這般用處,怕是要與你拼命。”殊羽笑道。 “那也是該找你拼命。”那羽毛一下下拂過,不由得從腰下蔓延起一陣酥酥癢癢的滋味,白果子不耐地扭了扭,結果竟生生挨了一巴掌。 “別動!”殊羽干脆利落地拍在他屁股蛋子上,不重,卻夠叫白果子羞死了,他自渾然不覺,或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白果子一陣臉紅,突然聽殊羽說道,“你屁股上有塊紅色胎記,挺好看。” “是嗎?”白果子又使勁別過去看,可什么也沒瞧見,“在哪兒?” “這位置你看不見。”殊羽說著還戳了戳,“沒人跟你說過嗎?” “……”這話問得稀奇,白果子翻了個白眼,“也沒人扒過我褲子。” “哦。”殊羽愣了愣,沒忍住又笑出聲來,他將白果子褲子穿上,“今晚趴著睡,明日屁股上的傷就好了。” 白果子悶悶應了一句,四周又歸于沉寂,他略略有些犯困但見殊羽并無離開之意,正要發問,卻見殊羽起身站了起來,唉,可算是走了,白果子還沒放松下來,就見他闔上門又折了回來。 這是個什么意思? 殊羽脫了鞋子踹踹他,一點兒不客氣道:“往里躺躺。”說完就跨到了床上,挨著白果子躺下了。 白果子愕然:“你不回自己屋嗎?這床不大擠著不難受呀?” “方才那女子是我老相好。”殊羽突然道,有些答非所問,“我怕她半夜爬我床非禮我。” “……” 白果子:“神君啊,但凡有粒花生米……” 殊羽:“閉嘴,睡覺!” 許是累著了,這一場覺睡得分外酣暢,若不是被一腳踹下床,白果子還能再睡個幾天幾夜。 “怎么又踹我!”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杰作,白果子閉著眼又想摸回床上,手剛碰到床檐就被拎起扔了出去,這會子算是徹底清醒了,清醒之余還想找他拼命。白果子不情不愿地睜開眼,猛的看到身側的黑色短靴和黛色衣擺,他抬頭望去,眼前這少年劍眉星目,銀灰色短發束了個高高炸開的馬尾,雙手抱臂,身后背著五桿□□,正面不改色地望著前方。 初看著,像極了……一匹豪豬。 也不知來者善或不善,正想著,殊羽淡定從容地從屋子里走出來,依舊是昨夜那身華貴裝扮,沐浴在金黃淡薄的晨曦日光中,仿若天神下凡一般,誠然,他確實是個天神。 豪豬身形微動,猝不及防綻開一張稚氣笑臉,意氣飛揚道:“見過神君!” 殊羽簡單應了一聲:“你……” 少年:“我剛到,沒等多久,知我是你的屬下,這谷中便無人攔我,沒打架!” 殊羽:“我……” 少年:“神君放心!我出門時知會伴月了,他陪著兩只小妖忙不甚忙,沒什么話需要交代我的!” 殊羽:“他……” 少年:“他?我沒打他!他從屋里飛出來就摔了個狗吃屎,不是我打趴下的!喂!你快跟神君說,不是我打的你!” 白果子發愁,這嘴突突突的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 “唉,”殊羽扶額,忍無可忍,“我叫你將他扶起,好生護著。“ “嗯?”少年扭過頭,頗嫌棄地來回打量,“神君你叫我來原是為了保護他?不是來打架的嗎?” 殊羽問他:“你不愿意?” 少年答:“不愿意!” “那你回楓林青去吧。” “不愿意……那是不可能的!”少年轉了好大一個彎,一把拽起白果子道,“小神將影,是神君身邊的武神官,你呢你呢?你是什么人?”白果子干干笑了幾聲,尋思著這人到底有病沒病。 一炷香后,他得出結論,這人沒病,單純是個話癆。 一團黑煙引著他們一路嘰嘰喳喳走了許久,沿途遇見不少奇形怪狀的神神鬼鬼,皆警惕不善地盯著他們,但卻無一人上前,漸漸的,四周愈發靜謐陰冷,他們終于在一處山洞前停下,那帶路的黑煙一轉眼消散不見了。 “小心有詐。”說著,將影從身后抽出兩柄□□握在手上,護在白果子身前道,“小果子,牢牢跟緊我,萬一等會兒打起來我護著你,別怕!你要是害怕就抓著我衣服!” “……我沒怕。” “你別難為情,沒什么的!” “……我真的沒怕。” 這山甚是詭異,遠遠看去外觀似一座鑄劍熔爐,山上的樹木全部枯萎破敗,腐朽衰敗之氣直沖口鼻。眼前的山洞好似熔爐的一道門,里面黑漆漆一片,直教人不寒而栗。 殊羽未駐足,抬腿跨了進去。白果子在前頭開路,三人沿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洞走了數十步,走著走著身上微微開始發汗,越往前走越是燥熱難當,仿佛真真進入了火爐中一般。 “小果子你是貓頭鷹嗎?夜能視物?”將影原本還想從指間點一簇照明的火焰出來,沒成想白果子竟走得順暢無比,絲毫不受視野限制。白果子略略用手扇了扇風,道:“我也不知真身為何,但能聽風聞雨,夜里頭也行動自如,想來是我爺爺教養的好,不自覺我便有了這些莫名其妙的術法。” 他們壓著聲音交談,仍能聽到山洞中隱隱穿梭著空洞回音,復行數百步,白果子忽然停住腳步,啊呀一聲道:“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