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機之谷(一)
兩千年前三界戰亂,魔族窮兵黷武,欲一統整個六族,所到之處無不血流成河,哀鴻遍野。彼時神族雖已為三界第一族,但根基未穩,頗有些外強中干色厲內荏,其余幾族也無不心懷鬼胎,這一場仗打的十足艱辛,但最終魔族覆滅,功敗垂成,被生生世世鎮壓在東海外大荒湯谷的扶桑神樹下。 扶桑神樹柱三百里,上至九天,下通冥泉,采天地靈氣,集日月精華。然千年前扶桑神樹異動,樹凋葉落,引天地浩劫,神族勉力鎮壓了五百年,才堪堪九轉功成。 “原來這便是爺爺提到的千年前的浩劫。”白果子低眉沉目,神思傷懷,“那些魔族便是一千年前趁著神樹異象松動時跑出來的嗎?” 難怪那些怪物長相奇特,兇殘暴戾,死而無尸,滅而無形,初期以為是凡間悍匪,轉念又默默猜測是否百鬼族,當聽其道并非三界五族時又第一反應三界禁忌溯風族,萬萬沒有想到還有魔族存在于世。 那神君未置可否,云淡風輕道:“世上的魔族從未斷絕……而且,有變本加厲的趨勢。” “什么?”三只小妖皆驚,“魔族有復蘇的勢頭了?” 白果子急道:“那你身為神君不斬草除根,還冷眼旁觀放過他們?”他們自然指的是萊蕪山上的那些黑盔甲們。 “那些東西能算個什么根,不過幾只爪牙罷了。”神君不屑道,“正是要留著他們,才好慢慢釣出后面的大魚。” 三人聽得一知半解,神君的耐心也到了頭,他瞟了幾眼這倆飛禽走獸,正想著開口趕他們走,白果子卻在他開口前先發制人了:“神君,你幫襯收留我是因為收了我爺爺的狐貍心,那你拿了我的生犀角,是不是也該幫我一把?” 那神君先是愣了愣,本想著這小妖求求自己興許還能得個通融,沒料到一開口竟是理直氣壯,他挑起一邊眉失聲笑了起來:“那生犀角本就不是你的,我更是憑自己本事搶到,這生意可不成。” 白果子料到他會這般推諉,只破罐子破摔道:“神君自是什么都有理。在景州城扔我下樓有理,潛進吳府假扮新郎有理,調戲輕薄我更是有理,天界的神君可真是……”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被翻了一通舊賬的神君面色有些掛不住,主要是自家玄鳥也聽進去了,正有些不置信又好奇又毀三觀地盯著他,他默念了幾句通靈咒,只見一道白影極速晃過,再轉眼,一白衣銀冠束發少年恭恭敬敬地出現在眼前。 來人正是他的隨從屬下,書神官伴月。不過這屬下穿著高貴精致,倒顯得這神君一身布衣略顯潦草。 神君指了指向彌阿晉,吩咐道:“將這兩只小妖帶去楓林青,找個先生好生教化。” “是。”伴月欠身回道。 “不!我們不要和果子分……”開字還沒說出口,兩人就連同伴月一同憑空消失了。 白果子道:“你……” “若要道謝就留在往后好好謝我。”神君負手行至溪邊,隨意鞠了一捧溪泉凈手,“方才見他們頗有肝膽義氣,我便不自覺動了點惻隱之心,你也知道,神君嘛,總是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的。” “不是。”白果子打斷道,“我是想說,你家傻鳥好像驚得下巴脫臼了,口水都流一地了。” 神君:“……” 白果子:“你不去管管它?” “無事,一會兒便好了,它腦子里頭正打架呢。”神君抹了把臉,“你以后別在它面前提這些少兒不宜的話,它雖已百歲,可還未成年呢。” 白果子呵呵一笑:“鄙妖年方十六,您倒是調戲得一派自在。” 神君幾步跨到他跟前,神情嚴肅道:“罷了,任你調戲回來吧。”說完還把右臉往前湊了湊,白果子氣急,大罵一句不要臉,又學著玄鳥的樣子啐了他一口。 算是摸出了這神君的脾性,四下若有第三人他必是冷峻傲物不茍言笑的,可若只剩他二人,便原形畢露,油腔滑調極不正經。白果子不欲與他多言,又撿起方才的山雞草草咬了幾口,少頃,玄鳥回過神來,又踏著小碎步走到神君跟前,低下頭乖巧地蹭了蹭他。 “那便出發吧。”神君道,白果子塞著一嘴rou,撐起圓鼓鼓的兩頰抬頭問他:“去哪?” 神君不答,只拉著他坐到玄鳥背上,白果子也不追問,只換了個問題:“你們神族不是能飛天遁地來去自如嗎?為何還要騎個鳥?” “那你呢?”神君回他,“不讓玄鳥馱著你,難不成叫我背你?” “可方才向彌阿晉他們,不是一眨眼便不見了嗎?那是什么術法?” “通靈咒。”神君道,“我用了通靈咒召喚的伴月,但那不過是他的□□影子,短時間內可在本體與施咒人之間自如來去。” 白果子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又問他:“那平日里若你一人,是不是就自個兒上天入地飛來飛去?” “不,我一般還是騎玄鳥?” “那多不自在,這鳥背還硌得慌。”白果子調整了下坐姿,前幾日摔的屁股墩這會兒還疼著呢。 神君低頭看他挪來挪去的小屁股,只簡單回了他兩個字:“氣派。” 玄鳥略過萊蕪山山頭,白果子探頭往下望了望,隱隱可見烽煙四起,一片狼藉。許是怕他又啼哭起來,那神君在后頭正待說些什么,白果子忽然轉過頭來,堅定地說:“總有一日,我要將萊蕪山搶回來!” “哦?”神君又挑挑眉,“你如何搶?” 白果子道:“我要修煉飛升,做個跟你一樣厲害的神君!” 那神君笑了笑,一派明眸皓齒,在他耳邊說道:“我等著那一天。”出乎意料的,聽著竟無半點嘲諷。 困意襲來,白果子接連打了好幾個呵欠,但又怕一閉眼睡過去從天上摔下來,是以不得不強打著精神,神君看他這副歪來倒去又戰戰兢兢的樣子十分好笑,好笑之余還是伸手扶住了他的腰,但不知怎的,原本喉間那句“安心睡我扶著你”開口卻成了:“你腰真細呀!” 白果子狠狠打了個哆嗦,渾身蔓延起一陣雞皮疙瘩,這下好了,一點睡意都沒了。他訕訕回頭,兇狠狠瞪著一雙純凈黝黑的大眼:“你再非禮我,我便從鳥背上跳下去,寧死不會從的。” 神君原本覺得尷尬,這會兒卻嘖了一聲,笑道:“好一個貞潔烈妖,敬佩敬佩!” 只可惜這貞潔烈妖的警醒僅維持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徹底倒頭會周公去了,將睡未睡之際還迷迷糊糊地問了句:“咱們到底去哪兒?” 那神君又好氣又好笑,只得再次把手覆上,將果子帶到懷里,輕聲道:“去千機之谷……你睡吧。” 千機之谷位于南山陲下,本屬魔族,但在兩千年神魔打亂時便脫離了,游離在三界六族之外,倒不似溯風族般被除名,更多的,像是個明哲保身的混族,里頭什么三教九流都有。簡單說來,千機之谷是個鑄造神兵利器的山谷,但與其說是神器,倒不如叫邪器來的貼切。三界各族中都有自己的兵器鑄造師,但除了那些遠古的神器,近幾千年來喊的出名號的,大半出自千機之谷。 玄鳥日行萬里,兩人不緊不慢飛至南山陲時,卻已過了三日。 初初落地時白果子腳下一陣綿軟無力差點跪倒在地,他伸了伸懶腰,只覺得渾身酸軟疲乏,玄鳥用一種“我還沒喊累呢你累個屁”的眼神鄙夷地看了他幾眼,接著伸展開四只翅膀,呼扇著凌空飛走了,那團紅色越飛越遠,直至最后消失不見。 二人步行下山谷,那山谷十分狹長幽靜,參天古木拔地起,灌木叢生烏煙瘴氣,是以千機之谷造就的事物多少沾了邪氣。 日暮西沉才終于到達谷口,他們一入谷所有的動作便被收歸眼底,谷口處依舊陰冷森森,還沒來得及自報家門,谷口處的兩扇石門便一左一右騰挪開,生生讓出一條兩人寬的羊腸小道來。 白果子大著膽子上前望了望,在蒼茫夜色中看到小道上站了一個身穿鐵甲手持細劍的青年男子,他又回頭看向神君,那神君巋然不動,神色恢復到往常的從容淡定。就這么相互瞪了快一盞茶的時間,谷口四周忽的燃起一堆火盆,那青年男子從小道中徐徐走出來,甚是敷衍地作了一揖,又更為敷衍地開口道:“谷主道有失遠迎便不迎了,天色已晚貴客隨意擇個屋子休息吧,萬事天亮再說。” 白果子學著那神君平日的不耐煩嘖了一聲,在他耳邊戲謔道:“看來你這神君品階不高官不大,人家都不樂意搭理你呢。” “算不錯了,我上回來的時候,門都沒給開。”神君也不惱,攏攏衣袖往前走去,忽然又在門口駐足,他左右端詳一番道,“我記得先前是兩株大樟樹,現在都成石門了?” “神君忘了?”那男子讓到一側,似有不悅,語氣中又帶了些忌憚之意,“上回您來的時候,一把火燒了。” “哦,想起來了。”說是想起來了,但聽這語氣分明是故意,連做做恍然大悟的樣子都懶得。 白果子心道,你分明是來這兒求人東西,還這么一副找茬的模樣,真是狂妄。他經過男子身邊是,男子沖他皺了皺眉,問他:“這位公子瞧著不像是神官,不知如何稱呼?” 白果子沒被人這么狗眼看人低地打量過,但好歹在人家的底盤,也只得乖乖回答道:“我叫白果子,是萊蕪山上的一只小妖,機緣巧合下認識了這位……這位神君。”白果子這才想起來,他好像還不知道那位冷面神君的名字呢。 “妖族?”那男子驚訝地將目光徘徊他二人身上,但最終沒再說什么,將兩人又往里引進去。 白果子往前小跑了幾步湊到神君跟前,低聲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神君側過頭看他一眼,腳下步子未停,嘴角一挑:“走地雞。” “……” 可算知道玄鳥記仇像誰了,活脫脫像極了它這小肚雞腸的走地雞主人。 這千機谷中岔路極多,九曲十八彎的最后在一排竹屋前停下,他們挑了兩間干凈屋子住下,不多時,熱水飯菜送上,白果子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身上被獵犬啃咬的傷口已然結痂。算起來已有五六日未沾床,可他上床后卻無論如何睡不著,一閉眼就浮現出爺爺和采薇的死狀,這幾日他過得渾渾噩噩也無暇去想這些,現下靜下來了,只覺得心里頭一陣難受疼痛。 他側過身瞪著窗戶發呆,山谷深邃,月光照不到里頭,周圍黑漆漆一片,但對白果子而言卻沒什么障礙,他夜間視物與白天并無太大差異。聽那神君道,來千機之谷為尋一法器,也不知道能不能順便給自己也求個長劍短刀什么的,也不知現在向彌和阿晉怎么樣了,他們又被帶去了哪里,越想越清醒,若是現下有本話本子打發時間倒是極好的。 猛然間省起爺爺臨終前將《上古神祇志》交給了神君,那書有趣,還得找個時間問那神君討要一番,正琢磨得津津有味,忽見窗外閃過一道人影。 若是從前,白果子也便懶得去管,山間小妖小怪眾多,何況是在這魚目混雜的千機之谷中,但最近惹了太多事端,萬一是被魔族跟蹤糾纏可就不好。那道人影像是往神君房間去了,白果子二話不說起身,輕輕推開房門跟了上去。 他方一跟上,那警覺的人影便發現了他,轉身便往林子里跑去,留下一陣清香。神君房門緊閉,想是熄燈歇息了,他心一橫,又一路追了上去,林中岔道實在多,而且那影子身手極快,不多時便不見了蹤影。白果子屏息凝神,聽了聽被攪動的風聲,又聞了聞風中帶起的那陣清香,不錯,這便是他為數不多的另一項法術了。 他跟著走了二里路,香味愈發濃郁,他抬眼望去,眼前是另一排竹屋,但顯然更華麗寬敞些,屋子里頭都亮著燈,他思量著是否再往前探探,還是原路折返等明日再與神君說道。 正猶豫不決著,他忽然脖子一緊,雙腳離地被人拎了起來,那人拎著他往前飛了幾步,最后將他一把扔在竹屋前的空地上。 不出意外,又一個屁股墩。 白果子嗷叫了幾聲,卻見面前站著幾名青衣女子,個個挽著朝云近香髻,不著粉飾顯得干脆利索,她們容顏嬌俏,眉飛入鬢,眼中卻滿是戒備之色。 “你為何跟蹤我?”其中一人問他,白果子嗅了嗅那些女子身上的香味,正是方才白影留下的氣味,他回答道:“是你先鬼鬼祟祟招惹我的。” “你是千機谷的人?”另一人問他,白果子搖了搖頭,眾人四下望了望,又道,“既然并非是千機之谷的,那便一不做二不休,將他殺了吧。” 白果子無奈地嘆了口氣,這是怎么了,為何所到之處所遇之人,都無不想取他性命。 “用白綾吧,莫見了血。” 話音剛落,那白綾就如同靈蛇一般飛過來,白果子在地上滾了一遭,白綾便立馬調轉方向纏上了他的腳踝,將他拖在地上滑行了數十步。白果子被耗了好些力氣,那白綾又逮著空檔往上糾纏,眼見得直接往脖子奔去。 白綾力氣極大,越捆越緊,胸前仿佛壓了千斤大石,直叫人喘不上氣。再這樣下去怕是要死,白果子心中慌亂,無意識地大喊出來:“神君救我!” 不知是被捆出了幻覺還是心理作用,胸前仿佛突然就輕了,他掙扎著往下看去,卻見那白綾突然四分五裂碎了個徹徹底底。 不用說也知道,神君來了。 白果子大口喘著氣,抱怨道:“神君啊,你每回早來那么一下下不行嗎?萬一哪次沒掐好點,我可就死翹翹了。” 周圍不見神君身影,那幾個女子也不敢輕舉妄動,團團圍住了白果子,一派肅殺之氣。 竹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昏黃的燭光霎時間鋪成到院中,落了一地金黃,在粼粼逆光中,一婀娜女郎徐徐踏出,她穿著華貴堂皇,態濃意遠,步步生蓮,美艷不可方物。 眾人噤聲俯拜,那女子立于廊下,眸中星光閃爍,她溫溫柔柔開口:“千年未見,你不打算與我敘敘舊嗎?” 不遠處的竹林發出沙沙聲響,一道頎長清癯的身影從竹林中悠然飄來。他銀冠束發,如墨長發洋洋灑灑垂在腰后,一身白衣上穿梭著金絲銀線,袖口處繡著祥云花紋。他執劍落地,睥睨四野,衣擺翻飛墜下,堪堪遮蓋住修長筆直的雙腿和一雙黑色精致的長靴。 白果子第一次發覺,這人確然是個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天族神君。 “別來無恙呀,太子殿下。”那女子嘴角噙一抹似有若無的笑,眼底卻微微染了紅,“說錯了,該喚你殊羽神君。” ※※※※※※※※※※※※※※※※※※※※ 好想有一只坐騎哦,這樣過年回家就不用搶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