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她第一次做的夢
1900年4月,島港。 海水被烈日蒸發成晶鹽,黏在阿鈺白皙的皮膚上,頭發嵌在沙子胡攪蠻纏,就像枯草扎在風塵里。 上身的肌膚干得快要皸裂,像紋理皺巴巴的廢紙。她睜不開眼,只覺得下方一陣陣痛。 漁夫路過,嚇得撒網,魚群撞在船頭,掙扎彈跳發出滋溜的聲音。 那人看不清她的模樣,只見她光天化日之下上身赤裸,幸虧黑色的長發隱隱遮住兩股雪白渾圓,松軟細膩的沙子充分遮蔽了她的下身,否則實在有傷風化。 “好痛……” 阿鈺咸津津的唇瓣嚅動著,聲音像被針扎破的氣球流聲,虛弱漂浮。 那會兒當地人保守觀念深重,加上封建迷信,不愿觸碰不明不白的東西,以免沾染禍害。 漁夫瞧她那鬼一樣的模樣,慫得要死不敢去碰她,但心有不安,只好跑到人多的地方找幫手。 漁夫找到離他最近的男人,抱著被拒的心態,試著指向海邊女人結巴說道:“她、她好像快死了,去救救。” 后來,阿鈺在陰暗的房間內醒了。 第一眼,是旁邊蠟燭暈開的微弱光芒,第二眼,是男人在弱光下的模樣,目光沉冷。 “這是哪里?” 她艱難啟唇,嗓音覆著干涸的沙啞。 “馬爾頓街118號。” 著名畸形秀馬戲團的落腳選址。 他的聲音很冷,比海水還冷。 阿鈺自覺問了也是白問,她對這里完全不熟悉。 身上穿著薄薄的布料,她想支起身子,又起不來,渾身酸痛,而且動一動皮膚好像就要裂開那樣。 瘋了。 她在水里的肌膚又滑又嫩,光射水里把她照得通透,可她現在皮膚皺巴巴,魚尾也不見了,留下的是光溜溜的兩條腿。 上岸后一定變得很丑,就像潮皮老妖。 “人?” 她猶豫,答復,“嗯,我只是曬久了很容易缺水。” “最好別騙我。” 島港臨近海洋,坊間一直流傳著人魚傳說,這在他眼中,是畸形的。 如果她真的是人,不正常的,也是畸形。 “怎么稱呼你?” 阿鈺小心翼翼地問他。 他直直地看向她清澈的眼睛,說:“Wilson.” 一個月后。 馬戲團的第一場表演結束,Wilson坐在休息區閉目養神。 他慵懶地支手撐右腦,修長的雙腿隨意搭在前邊,身上穿了黑色西裝外套,干凈不起卷邊,一絲不茍。 叩門聲響起,然后,淡漠的嗓音被檀木門加深了渾厚的磁性,傳過她耳邊:“進。” 簡單一字,足以讓人腳軟。 阿鈺提了提身上的抹胸,肩膀原本覆在走廊炙熱的空氣下,進入開冷氣的室內,被清涼的干風鉆入打開毛孔。 肩膀微縮,蝴蝶鎖骨撐開,骨骼印痕明顯,海藻般的發絲有幾縷貼在她的鎖骨中,凸起的美麗若隱若現,她長得很漂亮,如水中海妖塞壬。 在這休養了一個月,吃好喝好,臉色回歸滋潤,身上的皮膚也變得細膩起來。 阿鈺開口:“可以嗎。” Wilson睜開睫下陰影,視線落在她姣好的白皙肌膚上面,還有鎖骨。 “嗯,好看。” “腳還痛嗎?” “不痛了。” 她騙他,因為在海水沉溺久了,腳被冷水打得充血,變得麻木。 他還不知道她是人魚。 “那你要我表演什么。” “唱歌。” 唱歌嗎,把她放到馬戲團里,再加上毫不畸形的唱歌,似乎有些違和。 她見過他手下人的表演,這些對她來說都毫無吸引之處,甚至有些難受,可觀看的人偏偏沉醉于這樣的畸形與重口,盡管有時忍不住捂臉尖叫,他們手指縫處的瞳仁依舊一動不動地定在表演臺上。 Wilson的畸形秀雜技與正常馬戲的套路無異,只是表演的主體稍微有些不同。 比如,她看見一個渾身收縮長得像毛毛蟲的人在地上翻滾著,而踩在他身上的人,一條腿細得只剩骨頭,像支皺皮的竹竿,另一條腿粗壯圓腫,又像大蒲扇。 “你為什么要做畸形秀?”此刻的阿鈺語氣平淡,眼神直勾勾地鎖著他的臉,她發現室內昏暗的光線不偏不倚地避開了他,只留在置于桌上的手,手指蜷起留下指背觸碰桌面,凹凸骨節分明。 “錢。” “哦,可賺錢機會那么多,為什么偏生選這個,你又怎么能讓他們答應你來表演。” “你認為這個世界是包容的?” Wilson不答反問,她看不見的隱晦留下如窗外橘燈的繾綣,那是他此刻的眼神,指節開始沉穩有力地敲著木桌,進行黎明前的審問。 阿鈺看不清,也能感知到他的眼光透著月光般的柔,吊詭一般的柔。 在她的印象里,他體貼,從容,大部分時間都是溫柔的,而她好久沒有被這樣的眼光看著,哪怕她第一眼見他他給她的是冰冷。 她終于回復:“如果是以前,我相信這個世界是包容的。但后來我才發現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包容,一直以來不過是自己在高估世界罷了。” 期待越大,失望越大,這不是最普世的道理嗎? 阿鈺聽見的,是他熟悉的笑聲,如平靜的湖水泛起波光。 “觀眾來看畸形人表演,不是要同情也不是要幫助,他們貪的是嘩眾取寵的效果,滿足自己的獵奇欲。” 阿鈺不免覺得脊背發涼,消遣人體生理上的缺陷,掩蓋自己心理上的殘障。 畸形秀是上流社會的玩物,怪胎是明碼標價的籌碼,推銷于變態扭曲的世界,這些人真是惡而不自知。 Wilson收回了原先的溫柔,語氣沾了冰涼的醇意,冷入骨髓,說:“所以,我看中的恰恰是世界對怪胎的不包容,你無法想象他們能出多高的成本買下扭曲滑稽的表演,我是個商人,商人只對錢包容。” 他第一次如此吐露自己的想法,他對手下人的關照張弛有度,然而心存厭惡。 “至于他們為什么答應我,如果你遇到絕地而后生的機會,問問你自己會怎么選擇。” 阿鈺的心一頓,她被他強行帶到現實面前,接受它殘忍的切割。那些怪胎不是被拋棄就是被虐待,Wilson既得伸手援助,那些怪胎但凡有一絲向生的欲望,都不會任性拒絕。 Wilson的機會,就是她絕地而后生的機會,她有強烈的求生欲,否則不會在種族對她趕盡殺絕后還要拼了命地往岸上游,企圖在人間救贖自己。 所以如果是她,她同樣會選擇—— “妥協。” 沒有起伏的女音在安靜的空氣中響起,喚回Wilson的目光,黑色的眼底含回起初的溫柔。 是個聰明的女孩。 “那就向我妥協。” 他知道她不一樣,突然想要吞噬。 “過來。” 阿鈺攥緊了揉在手中的裙擺,然后松開,走到Wilson的位置。 倏然,她被力量拉到堅實的胸膛前,唇瓣覆上她的耳朵,描繪耳根的熱氣像一只厚實溫熱的手掌握著她的心臟,脈搏跳動。 異樣的刺激讓她清晰感知到,她在人間的這個事實。 阿鈺沒有嘗過任何耳鬢廝磨卿卿我我,一時難以頂受這點挑逗,她側了側,眼底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冷靜,但手臂圈過他的脖頸,冰涼的鼻頭蹭著他的臉,皓齒很利,張嘴咬住他的下顎再嗑他的骨骼。 那是他們種族互相取悅的方式。 Wilson的下巴傳來一陣刺痛,折磨的快感。 安靜的深水火山,底下已經巖漿沸騰。 “吻我。” 阿鈺怔了怔,退開,故意道:“我不會。” 她確實不會,剛剛用了人魚的方式取悅他,她不希望他發現異樣。 阿鈺只好補充:“我第一次。” Wilson淺笑,他笑起來很好看,攝人心魂。 阿鈺感覺自己的唇上多了溫熱的柔軟,口腔被異物打開侵卷,她能看到他的睫毛,手指突然癢起來。 Wilson的氣息很好聞,Wilson的舌頭很軟,Wilson的鼻子很高挺,Wilson的皮膚很涼。 這是她那天感受到的。 阿鈺在暈厥的最后一刻,依稀聽到他冷然的語氣,如冰片劃過她的耳畔:“阿鈺,別讓我知道你是怪胎。” 轟隆,荒謬的思緒幻滅。 羅鈺娜從夢中驚醒,手腳冰涼,汗濕了鬢發搭在臉上。 她禁不住抱著曲起的雙腿,膝蓋頂著胸口。 天光,心悸,喘息。 醒后,夢和碎片沒有區別,脆弱得仿佛被現實的光亮擊碎,羅鈺娜想記起夢來,怎么也記不完整,唯獨知道自己做了帶春的噩夢。 那是她第一次做這樣的夢,關于Wilson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