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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定唐對老爺子的觀感很復雜。 如果老人家還活著,現在也許他會跟老狐貍坐下來,閑話家常,博弈交鋒。 他不喜歡被當作棋子,卻不能不佩服這老頭,神來一筆,把多年未曾謀面的岳家人拉來,安在這個棋局里,成為關鍵一子。 要是老爺子還活著,想必能為關家做更多,也許還能讓關家東山再起。 可惜他死了。 關老爺子一去,照老袁的說法,關家唯一一個清醒的人,就是關三爺。 他不愛搭理其他兄弟,整日悶在屋子里做木工,不是因為笨嘴拙舌,而是懶得看見關家那一幕幕荒誕混亂的戲碼上演,懶得與其他人打交道。 時局如此,他無法放下關家,又無法救關家于苦難,只好裝瘋賣傻。 清醒的人,總要承受比別人更多的痛苦。 這次珍寶能順利從關家運出,其中也少不了關三幫忙,但他不愿意跟著老袁一道離開奉天。 關三對老袁說,這里是他下半輩子的根,人離了根,去哪里都沒法活得長久,其他兄弟都不靠譜,不如讓他守著這宅子,有他在一日,關家就還在。 老袁勸不動,只好由得他去了。 在岳定唐看來,每人都有自己的路,哪怕明知是獨木小橋,而非陽關大道,也總會有人一意孤行,正如他母親當年,正如關三。 有些人中途后悔,還會回頭,或者改道,有些人卻寧可一路走到頭,無論對錯。 就像,從前的他。 肩膀忽然一沉。 岳定唐側首,凌樞直接歪到他身上來了。 他沒有推開對方,反是調整坐姿,讓對方靠得更舒服些。 凌樞的左手輕輕握著右手手腕。 這是一個無意識的動作。 岳定唐注意過,對方好幾次都有這個動作,特別是在睡覺的時候。 后來他才知道,這是當年右手中了槍傷的緣故,每逢下雨天手腕總會酸痛無力,凌樞就這樣習慣性捏著右手,好像在給自己按摩。 伴隨夜色漸深,火車一路在郊野疾馳,周圍逐漸清靜下來。 再吵鬧的人也需要片刻歇息,耳根子得以安寧少許。 火車一聲長鳴,穿越時空,與八年前的光陰重疊。 岳定唐想起來了。 那是輪船的汽笛,提醒乘客們,船即將起行,請所有還未上船的乘客抓緊上船。 他就是那個還沒上船的漏網之魚。 他在等人。 周圍熙熙攘攘,有揮淚送別親人的,有戀人即將分隔兩地不肯惜別的,如他這樣的家世,來送行的人就更多了,有看在岳家面上的政府官員,有愛護他的學校老師,還有不少男女同學。 少年岳定唐舉目四望,卻沒有在前來送他的人里,找到自己想要等的那個人。 “定唐,你在找誰,杜蘊寧嗎?”交情不錯的老同學道,“她說要來給你送行的,不知道怎么現在還沒來,說不定是凌樞不讓她來呢,我看你也別等了,快上船吧,別誤了時間,去了法國記得給我們寫信啊,別忘了老同學!” 岳定唐含糊應了一聲,面上微微笑著,眼睛還在搜尋。 輪船汽笛再度鳴響。 管家周叔催促他快點上甲板。 杜蘊寧終于出現。 她拎著裙子一路小跑來到面前,額頭還有薄汗,海風吹散鬢角散發,平添幾分溫柔。 同學們自然而然為她讓出一條通道,還有細心的男同學幫忙攔住沖撞的路人。 “對不起,我來晚了,定唐,聽說你這一去就是好幾年,我讓家里仆人做了些點心,你拿著路上吃吧!” 她將手里的小籃子遞過來。 上面還覆著帕子,邊角繡有杜蘊寧的閨名。 岳定唐道謝接過,心里也奇怪自己沒有想象之中的驚喜。 “你怎么來得這么急?” 杜蘊寧含糊其辭:“嗯,有點事耽誤了。” 岳定唐察言觀色:“跟他吵架了?” 杜蘊寧勉強一笑,沒有回答,但表情足以說明答案。 “少爺,該啟程了!” 周叔再三提醒,甚至有些急了。 時間已經容不得他再多說一句的閑話。 岳定唐只得提著行李箱和籃子,轉身走上舷梯。 等他再回身,人已經在甲板了,與諸多站在岸上的故人,中間隔開一道淺淺的海灣。 故人未散,周叔還在港口,用關切的眼神傳遞叮嚀。 老同學們也在朝他招手,杜蘊寧是黑白照片里的一抹亮色。 但她的音容笑貌,在幾年之后卻逐漸模糊。 岳定唐已經忘了自己當時到底在等什么,卻一直難以忘懷那份遺憾。 也許他只是選擇性,刻意地忘記了。 第一次見到凌樞,是在下課后的教室外面。 教國文的老師在跟一名面生的少年說話。 岳定唐第一感覺是,那人生得真好看。 出身環境讓他見過許多漂亮的人,男男女女都有,岳定唐自己也生得不賴,但那人依舊能讓他覺得好看,那就說明對方的漂亮,已經超越岳定唐見過的絕大部分人了。 后來那個少年被領到自己前面那張桌子,成為他的同班同學。 岳定唐也才知道,他姓凌名樞,一個比較少見的姓,和一個挺特別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