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國之君_分節閱讀_81
這話說得溫和,但字里行間,卻有一股隱而不發的傲氣……柳從之此人,溫文,然而狂妄。 柳從之咳過一陣,閉目調勻呼吸,過得一會兒,冷靜道:“此地不可久留,我們即刻動身離開。三日之內,我們必須出城。” 薛寅點頭,他們在此能蒙混一時,但必不是長久之計。適才他二人的裝扮絕非天衣無縫,穩妥起見,還是盡快轉移來得好,只是柳從之身上這傷倒是大大的麻煩……這是他們此行最大的變數。 他若是中途不行了…… 薛寅心頭轉過這一念,柳從之卻像是看穿了他在想什么,低低含笑道:“路上我不會拖累你,若是我出事……”他說到這兒,狹長的鳳眼微彎,似乎笑得很開心,然而漆黑雙瞳中又現出一丁點寂寥之色來。他悠悠道:“若是我出事,便任我自生自滅吧。我一生波折,行至今日,也算無怨無悔。柳從之絕非坐以待斃之輩,可如若喪命……”他頓了頓,淡淡道:“那死了也就死了,沒什么可惜的。” 這話大有不詳之音,薛寅看了柳從之一眼。柳從之面色蒼白,面頰削瘦,比之初見時神氣完足氣度從容的模樣,實是差了太多,然而薛寅卻在這份帶著死氣與病氣的蒼白中看出了一份含血的蒼涼,以及一份始終存在的……不被時光折墮的鋒利。初見柳從之,他覺得此人虛偽可憎,看一眼就頭疼,那張始終不改的笑面更是看得人心里憋氣,讓人恨不得將他臉上笑容撕下來。 如今他似乎終于得窺這張笑面之下的一部分真相,驚鴻一瞥,卻看到滿目蒼涼。柳從之不是鋼澆鐵鑄,完美無缺,無懈可擊,他也是人,他也會受傷,他也會混到如今這么個乍看山窮水盡的地步。可柳從之絕非一般人,即使在如今這等時候,這等困境下,他仍然心不動,志不移,他是那個將自己一生活成了傳奇的人。 薛寅心頭微微一嘆。 柳從之神態從容,嘴角凝笑,面色如雪蒼白,漆黑雙瞳中卻如有鬼火在燃,目光奇亮。 英雄未死,是否末路,誰又能知? 柳從之輕咳了一聲,不再說話,徑自起身,為離開此地做準備。他身體不適,起身時人稍微晃了晃,薛寅在一旁,下意識地伸手拉了他一把。 薛寅的手掌柔軟,尚帶溫熱——小薛王爺雖習武,但懶散嗜睡。他生在皇家,雖未能養尊處優,但還真不用如何cao勞生計。柳從之的手卻修長粗糲,掌心布滿舊繭傷痕,手掌冷如堅冰,短短一觸,乍起的寒意讓薛寅整個人都打了個激靈。 柳從之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多謝。”而后爽快地抽回手,坐回鏡前,利落地往自己面上涂抹新的妝容。這等關頭,他的手仍然很穩。 薛寅于是在床上坐下,習慣性地靠著墻閉目養神。姓柳的……比他想象中更知情識趣,似乎也沒那么討厭? 小薛王爺托著下巴,打個呵欠。 至少這人的想法與他真是不謀而合,若是姓柳的犯病出事,他只需把這人扔下逃之夭夭就行,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多自在啊。 事實證明柳從之的決策是正確的。 姓柳的可以吐血,可以手抖,可以咳得連心肺都要吐出來,但至少腦子還好使,腦子好使那一切就好說。官兵離去,兩人卻未懈怠,柳從之先是把一身亂七八糟的妝容清理干凈,而后給自己上了一副新妝容。 這次的妝就遠沒有上一次夸張,先是將膚色涂黑了一層,之后著重在眉眼五官處動手腳,眼睛畫得一只大一只小,面上點上細小斑紋,接著修整眉形,嘴型,再適當改一改臉型。虧得此地工具齊全,否則柳從之再是一雙妙手也折騰不出來這等妝容,這次的妝容改動不算大,花的時間和功夫卻遠遠多過第一次,柳從之下手小心,卻仍是改了又改,折騰了一兩個時辰,才算滿意。 至此,雖然染病但豐神猶在的柳陛下看上去終于不是俊得像兔兒爺一樣了,成了個黑黑瘦瘦,長得不錯,但也僅是不錯的小伙子。目睹了變臉全過程的薛寅心中嘆服,他當年怎么不跟天狼學學如何變臉?小王爺這個念頭轉了一轉,又想起來了,他當年好像還真想學過,但變臉這等事如此費勁,顯然不適合薛寅這等懶鬼,故而也沒了下文——當年他只當自己一輩子就是個窮鬼的命,哪知道風水輪流轉,現在他不止是窮鬼,還是個薄命鬼。 這么搗鼓一番,柳從之變了樣,薛寅也改頭換面重出江湖,兩人收拾好了東西,清理完房間內的痕跡,接著尋了個好時機,啟程——溜了。 值得一提的是,他們溜的時機頗為巧妙,兩人溜出沒多遠,就遠遠看著一隊官兵過來,目標明確,對他們剛才的落腳點包抄而去,一人還喊著:“快!聽說就是這地方,別讓他們跑了!” 已經跑了的薛寅轉過頭,默默地看著柳從之,后者稍微一嘆。 這地方是柳從之預先安排好的落腳地點,一開始并沒有人查出來,如今卻被人這么指名道姓地搜,原因只能有一個,這地方被人賣了。 柳從之手下這是有多少人打算落井下石? 薛寅默默思考這個問題,柳從之這個正主倒是一點也不惱,微微一笑:“這可巧了,我們走的是時候,下一步是出城。” “要怎么出城?”下一步當然是出城,問題是要怎么出去。 柳從之含笑問:“你可有想法?” 薛寅轉轉眼珠,想法嘛……當然是有的,還是那句話,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他看一眼柳從之,就知對方心里一定也有成算,兩人對視,最后湊在一處,小聲地盤算起來。 官兵大張旗鼓地搜羅了柳從之二人之前棲身的小院,最終什么人都沒找到,僅在床下找到一張染血的手帕。這張手帕被送呈上去,馮印看著手帕上的血污,面色陰沉,目光游移不定。 柳從之染病,馮印很清楚這個消息是從哪兒傳出來的,也很清楚柳從之恐怕身體是真出了問題。 可柳從之那樣的人,能是輕易病死的么? 可這一方帶血的手帕,似乎又在告訴他,柳從之那樣的人又如何?只要是人,便逃不脫生老病死,哪怕是柳從之,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