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朝華蘇恒
(一)年少初遇時 今日是花朝節,乾都滿城的世家貴人們熬過了凋敗的深冬,如困牢多日的鳥雀般,尋著陽春里的嬌媚桃花來到鸝山下,更見有嬌嫩嫩的深閨小姐們面紗掩面結伴同游。 東風吹得蘇恒暖融融的,遠處江清平朗聲喚著“懷永”牽著馬走來,他應了聲“子崇”,翻身下馬迎去。 “昨日聽父親說,你得了宮里侍衛掌領的差事,我該道一聲恭喜了。”江清平邊說著還邊正正經經的揖手。 蘇恒笑呵呵的一把扯過他的臂膀,“你當我看不出你是揶揄我,等再過上一兩年,江大人準也不容你留在府里。” 江清平仍一副艷慕非常的樣子,連連道:“能在宮中當差是今上恩典,我怎么是揶揄你。” 蘇恒笑著擺了擺手,問:“你怎么沒帶你那隨侍自己一個人游逛?” 江清平彎彎嘴角,指了指游人熙攘處道:“阿陵被我遣去尋人了。” 蘇恒說著他的方向看去,看見侍從阿陵正挨著篩看過往車馬上的幡子,他了然的掃了眼江清平,“幸而王家閨秀與你早定了婚約,若不然你這般癡纏,人家女兒怎受的住。” 江清平輕笑著反駁道:“正是有了婚約,我才敢明目張膽的與她相會。不怕與你說,我恨不得明日就將她娶進府里,也免了我見她還要尋種種由頭。” 他后又想起了什么,問道:“你如何也是一個人?阿遠呢?” 蘇恒指了指遠處一身水藍直襟長袍的少年,“阿遠縱馬沖撞了沉將軍家的姑娘,正在那與人家賠罪,我把侍從留給他了。” 江清平挑了挑眉,正待說什么,山門旁的阿陵突然叫了聲“少奶奶”,兩人順聲看去,就見王綺正由侍女攙著下車,聽了侍從阿陵的喚聲,直羞窘的又鉆了回去。 江清平瞪了眼阿陵,急忙向蘇恒告別,牽馬追了過去。蘇恒笑著搖搖頭,安置了馬后自進了山門。 京郊鸝山的桃花頗得乾都人贊譽,花朝節下踏青的行人如織,更有閨閣女兒于桃樹枝上掛箋祈福。 蘇恒背著手,正淺淺吟誦揣摩著昨日方作成的詩句,卻猝不及防被迎面撲蝶的閨秀撞了個滿懷,那柔軟的身子帶著春日絲絲縷縷的清甜芳香,令他動作一瞬遲滯。 對方驚得一聲嬌呼,將要向后倒去,情急下直攀上了他的肩膀,他本站的安穩,卻鬼使神差的被拉引的趔趄了多步,將她直直擠在了身旁的桃樹上,他下意識的低頭,正看見少女清秀的眉眼和面紗下的朦朧面龐。 待少女的隨人喚她,他才后知后覺的退步,卻不成想方才一番動作將二人腰間的飾物勾連。 少女一時心急低頭去解,卻不經意將面紗扯落,露出清水芙蓉般的嬌嫩面龐,兩人呼吸交纏著,將蘇恒熏得有些暈漲。 少女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纏擰的頭緒,蘇恒定了定心神,輕輕道:“我來。”他探手過去正觸到她滑膩的手背,將兩人蟄得輕輕一顫。 蘇恒抬手將她的飾物遞上,她將要接下卻又計較著男女之防,蘇恒自然看出她的猶豫,看了眼手中的物什,溫柔一笑道:“這是祈福的花箋,我為姑娘系上吧。” 少女抬首看他俊逸面龐,沉吟一瞬緩緩開口:“有勞。” …… 那時,蘇恒尚是十七歲不曾入世的少年兒郎,不認得花箋的料子是宮中貴主們用的妝花貢緞,那引他事后日日遐思的少女,是他將要護衛侍奉的公主朝華。 待多年后帝后二人再至鸝山下,皇帝蘇恒看著滿樹的花箋,饒有興致地問道:“十四歲那年你在花箋上求的什么。” 朝華芙蓉面龐上漾出嬌柔淺笑,亦隔著重重歲月回想起那日,卻偏偏答非所問:“我還未來得及向神明祈福,神明便讓那只蝶指引我遇著了你。” ……………………………… (二)情篤 天下女兒無有不艷羨我是天家骨血,然我的前半生卻一直因這公主名號負累。 我出生便不得父王待見,我的母妃本是寧遠侯夫人,新婚獲封命婦,入宮拜謝皇后時被父王看中,逼壓著強納了后宮。 母妃入宮九個月半便早產生下了我,父王疑心我非他骨rou,是母妃與寧遠侯是舊情難斷珠胎暗結,昏醉下竟要將我扔進炭盆里,母妃以命相護丟了半條命,才換了父王的一絲憐惜后悔,將我納入宗牒。 寧遠侯痛失愛妻卻只能吃下這啞巴虧,自請去洛河戍守,他對母妃情深意篤,不肯另娶,便將死去兄長的長子李攸之過繼。 攸之哥哥自小做皇子侍讀教養在宮里,許是寧遠侯有意托付過,他對我這個被眾人冷落的公主頗是照拂,我對他比皇兄們還要親近。 那年母妃請了皇后恩旨去鸝山的鴻恩寺拜佛,我及笄前從未出過宮門,隨行途中只覺心開闊的像那望不到邊際的青天。 我第一次出宮便遇著了蘇恒,那時春意暖融,他的衣擺被東風輕輕撩著,我看著他手指翻飛將我的花箋系在了顯眼的最高處,轉頭向我安雅一笑道:“我將它系在高處,天上的神明必能在這堆紅箋里先看見姑娘的。” 有暖陽自他身后照來,將他的凜凜身軀描摹的越發頎長,我直覺他的笑容似這暖陽般溫暖又明媚得刺眼。 再在宮中見到他時,他一身御甲金裝掩不住少年英氣,待看清我的面龐,竟驚異的忘了向我行禮。 他便是我朝陽宮的侍衛掌領,我心中歡喜,偷偷將我與他在宮外的偶遇故事說給李攸之聽,李攸之抱手在胸斜睨著我,不待我說完便涼涼著打斷道:“我將去洛河侯爺身邊,你就只與我說這些?” 我的心“咯噔”一下,李攸之從小便在我身邊,待我比我的皇兄還要好,我也曾偷偷猜測我也許確然是寧遠侯的血脈,李攸之是我真正的族親兄弟。如今他要去洛河隨父戍守,我心中酸澀,生怕再也見不到他。 我默了一瞬終于再也忍不住,出口哽咽:“攸之哥哥,你明知我是不舍你的,我昨晚哭了一夜,今天已然是強忍著了,你如何又來惹我哭。” 他俊逸的面龐一下子柔和下來,轉身下意識的要將我圈進懷中,卻在伸手的一瞬停滯,轉而溫柔的撫了撫我的腦袋。 我問:“你何時回來?” “一兩年內我總會回來看你一次。” 我哭的更甚,卻聽他轉身向著黑暗拐角處說道:“蘇恒,宮里的人勢利,你若也隨波逐流欺負了她,我就算身在洛河也有法子教訓你。” 黑暗中果然拐出御甲金裝的蘇恒,他涼涼掃了眼李攸之搭在我肩頭的手,卻并不答言,只向我簡單行了一禮道:“臣送公主回宮。” 那時我覺得李攸之要去的洛河有天涯海角這么遠,可他尚能叁五個月回乾都一趟,后來蘇恒隨父戍守邊地,不得召喚便不能回京,我又覺得這才是真的天涯海角。 分別那日蘇恒入宮拜別,我受了他的大禮,心中不但酸澀還泛苦。他自懷中掏出一個精致木盒,沉吟良久才將它遞給我,我打開一看是只翠霞金縷點綴的蝴蝶釵子,竟一時拿著燙手,抬頭對上他幽深的眼眸,直逼的我滯住了呼吸。 他是蘇家長子,從小便教養的老成持重,我是他的主子他不曾逾矩,那次他卻抬手撫摸上我的后腦,眼中是不加掩飾的款款情誼,殿外有宮人侍奉著,他卻并不忌諱,甚至放肆的對著我輕輕一笑道:“你不問我何時回來?” 那時整個乾國風雨飄搖,蘇恒此去邊地實是要隨父起兵,當時的他已然不將皇族看在眼中,如此才絲毫不顧忌臣子之禮。 我穩住了呼吸,垂眸不語,他似是失落的很,緩緩轉身便要離開,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心中的酸苦沖上神思,下意識的追過去扯住他的衣角,喘息著問道:“你何時回來?” 他低頭深深看我,眼眸中是執掌乾坤的篤定:“至多一年。” 一年后他果然帶著翊陽軍兵不血刃的奪了乾都。 一年間,父王逼迫我去與老邁的越王和親,母妃為我求情觸怒父王,父王聯想起母妃與寧遠侯的情深意篤,昏醉下直將母親抽死在他的寢宮里,我失了母妃渾渾噩噩,每日只如被勾了魂的行尸走rou。 蘇恒攻破了乾都,將我從朝陽宮接去前殿,他志得意滿的凜凜氣質,將渾渾噩噩的我逼迫的驟然清醒。 他向我邁步走來,將開口說出情意款款的話,我看著他的志得意滿,想著自己的凄慘,像得到宣泄的口子,厲聲道:“若不是你強攻,父王就不會用我逢迎越國,我母妃就不會慘死!就因為你,我失了母妃,如今又失了家國!” 我的苦痛和怨恨無處寄托,便強行任性的加諸在了他的身上。 “朝華……”他不曾料到他魂牽夢繞的再次相見,是這樣一番情景。 我閉鎖在朝陽宮中不出,后得知寧遠侯和李攸之亦在蘇恒起兵之列,如今替蘇恒鎮守在洛河。我神思混沌之下,直闖了蘇恒的寢宮,要他將我送去洛河李攸之處。 我以為他仍會用他的天子胸懷包容我,他卻在聽了我的話后直掃落了身前的案牘,一把將我拉扯至案幾上,震怒道:“你要讓朕容你到幾時!你既留戀舊國也該知道你這身份本應處死,朕留你一命,你不感恩戴德伏低做小,竟還一而再再而叁的讓朕容你!” 我被他的動作嚇到,扶著案幾顫聲道:“你如今富有天下,生殺予奪不過是你的一句話。母妃去后我本就沒再想活,死于我算不得什么……只是我想見攸之哥哥一面,望你成全。” 蘇恒眼睫劇烈的跳動,額頭甚至可見跳動的青筋。 他俯下身子掐住我的下巴,一字一句道:“你心里竟還惦著他——” 我從不曾想過自己對李攸之有情意,蘇恒用那般眼神看我,令我一瞬心思飄忽,心虛的轉開了目光,他卻仿佛受了晴天霹靂般,一聲聲冷笑著道:“朕以前全想錯了……” “他今日遞折向我求恩赦你出宮……難怪他往前不肯受賞,竟是要向我求你這天大的恩典。你與他情深意篤,朕原來一直是那旁觀的外人……如此,朕還顧惜什么。” 他說得我心中酸澀,我下意識要開口,他卻驟然將我拉扯起,當夜就在他的寢殿奪了我的清白。 此后他每隔叁四日便宣召我侍寢,我沒了母妃沒了家國,心早就像江河里的浮萍,渾渾噩噩的任由他揉扁搓圓,他卻不滿我挺尸般的事不關己,次次將我狠命折騰。 晚間他抱著我,聲音里有掩不住的疲累:“朝華,朕從未想要傷害你,只要你再回頭看看朕,就像當年我們在朝陽宮時……” 我將頭埋進錦被里沉默著,一年來我經歷了摧心剖肝的苦痛,母妃去后我像是墜入了地獄的人,我這樣的人不該再有美滿的日子。 但待我十月懷胎生下鄴兒,我抱著他軟軟的身子,忽覺得在晦暗的苦痛間看見了光亮。 寧遠侯沒能熬過母妃去后的那個冬天,李攸之承襲了寧遠侯在新朝的爵位,因久不能將我接出宮去,一直與朝廷摩擦不斷。北境作亂,大將江清平因與越國交戰無暇顧及,蘇恒命李攸之前去平戰,不出一月李攸之凱旋歸京,乾宮的宮宴上他于眾目睽睽下向蘇恒求恩典放我出宮,他是凱旋的功臣,蘇恒于情勢逼迫下,竟真賞了他這個恩典。 我終于再見到了李攸之,宮門口他將我緊緊擁進懷里,我多年來的苦痛涌上心頭,哭的幾乎斷氣,他一下下的撫著我的后背,靠近我的胸膛也微微顫動。 我不經意的目光流轉,隔著他的肩膀看到了宮門上一身明黃龍袍的蘇恒,他懷中抱著鄴兒,身旁的旗子被冷風吹的颯颯作響,我的心一下子揪緊。 我一路牽掛著鄴兒,李攸之與我說話我也心不在焉,人馬行了叁日我也煎熬了叁日,待在建業城看到宮里貼出招徠名醫的皇榜,我直心急如焚的求李攸之將我送回了乾宮,李攸之意味深長的看著皇榜,只幽幽的嘆氣。 我火急火燎的趕到鄴兒的身邊,他正由奶娘搖著睡覺,我將他接過時吵醒了他,他晶亮亮的眼睛看見是我,向我甜甜的笑起來。 蘇恒聞聲趕來,眼睛也似鄴兒般晶亮亮的。 “鄴兒他——” “鄴兒沒事。” 我心中的石頭落地,卻又驟然“咯噔”一下,急急問道:“是你的身體——” 他一瞬怔忪,繼而面龐生起巨大的歡愉,將我連帶著鄴兒攬進懷里,聲音動容:“你記掛朕。” 鄴兒沒事,他也沒事。 我怨惱的很,仰頭看他:“你做局騙我。” 李攸之年年上奏請旨放我出宮,甚至與朝廷摩擦不斷,蘇恒明上賞了他恩典,暗里卻拿鄴兒脅迫我自愿回宮,因是我的選擇,李攸之再無法置喙什么。 他眉眼彎彎,將我攬的更緊道:“朕將封鄴兒作太子,你難道要讓他沒有個名正言順的母后?” 懷中的鄴兒“咯咯”的笑起來,將我也引的一笑。 蘇恒打量著我這番情態,朗笑著擺弄起兒子道:“聽見朕要封太子,你這小娃娃這么高興嗎。” 我也隨他們笑著,卻突然唇上一熱,蘇恒的面龐在眼前放大。他溫柔的一下下吻著,帶著十足的珍惜和愛憐,仿佛是給了我最長久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