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九章
第二日,王綺忍著倦意早早起身梳洗裝扮,入宮經過側門時,便見許多世家閨秀亦由侍女攙扶著走來,王綺一眼便看到了林業明和已然嫁作人婦的齊家小姐,林業明今日來送妻子,眼波流轉間就看到了王綺,見她已然小腹微隆,臉容上就頓時升起復雜神采。王綺再看到他不禁心生感慨,往前同他的糾葛就像前塵舊夢一般,而今再也蕩漾不出什么波瀾,林業明腳步躑躅著想走過來,王綺卻只對他坦然的微笑了下,轉身便進了宮門。 待拜見了皇后娘娘,王綺被領去了席坐,她是和親的郡主又是撫遠王妃,自然被安排在了皇后下的尊位,只是緊挨著她的非其他王妃命婦,而是昨日在街上所見的沉清。王綺心下了然,皇后如此安排怕是得了皇帝授意,打的主意該是將沉清指婚于永慶王蘇遠,以安撫蠢蠢欲動的大將軍沉構。 眾人見沉清被安排在了尊位,也同王綺般明了了皇后的意思,原本滿懷期待的官家小姐們皆有些喪氣,命婦夫人們也一時小聲議論起來,就見御史夫人楊氏同一旁的命婦小聲嘀咕道:“我聽聞昨日永慶王與沉家小姐在街市間撞上,那沉家小姐口出惡言不說,還動手推搡了永慶王。”那楊氏雖自覺聲音低矮,但宮殿空曠自然就將聲音放大了些,就連與她兩丈之隔的王綺都聽的真切。 又聽另一命婦說道:“看來兩位確如傳聞中說的有些嫌隙了。聽宮里公公說,昨日陛下召見永慶王,與他提起指婚之事,那永慶王聽了那官家小姐的名字,直接跪下說寧愿遁去佛門也不愿娶那……”她掃了眼沉清,抬手掩住聲音,“……娶那女夜叉。” 說罷,兩個命婦皆以帕掩唇輕輕笑了聲。 沉清雖聽的不真切,卻也零星的聽到了些,當下就攥緊了帕子,面容僵硬起來。 坐上的皇后涼涼掃了眼命婦們,命婦們自知失禮方停下說笑。 宴席散后,皇后朝華由侍女服侍著回殿,皇帝蘇恒已然在寢殿批閱奏折候著她了,她抬步走近殿內,就見永慶王蘇遠立在蘇恒旁,口中還念念有詞:“無論如何都不能娶那女夜叉……” 蘇恒抬手將奏折“啪”的扔在案幾上,抬首蹙眉看他。 蘇遠繼續道:“皇兄……你是不知那女人,昨日她沖撞了我的車馬,竟還動手推搡我!” 蘇恒抿唇,目光涼涼的看著他,那眼神仿佛已然將他的心思看透了般。 皇后走進殿內,笑著對蘇遠說道:“我今日見了沉家小姐,要說禮儀矜貴,倒不遜色于其他官家小姐。” 蘇遠一邊用手急急的敲打著折扇,一邊說道:“她那是虛偽作態啊,想當初她不由分說將我生生捆在樹邊兩日,這丫頭實是個心狠手辣的,她……” “好了。”蘇遠不帶說完,蘇恒便喝止道。 蘇遠停下控訴,蘇恒向他一揮手,他便迫不得已的施禮退了下去。 朝華上前來,為蘇恒換了新茶,笑道:“阿遠倒是個性情中的,只是不想娶還能說出人家姑娘這么多不是來。” 蘇恒相起江清平今日早朝后的話,涼涼一笑道:“他哪是不想娶……他是不敢娶。”隨后長嘆了一聲,心道蘇遠不愿娶也罷,總歸指婚只是安撫沉構的權宜試探,就算是安撫住了沉構也難保他將來不會生事,不如將他干脆的一網打盡。于是暗暗思忖起其他綢繆安排。 …… 宮門甬道上,沉清緊緊攥著手帕,目光凌厲的看著迎面走來的蘇遠。 蘇遠遠遠的就開始打量她,只見她芙蓉錦袍裹身,襯的腰肢纖細柔軟,柔軟長發只以海棠白玉簪和流蘇玉步搖隆起點綴,卻更顯眉目清朗動轉含情。他看著她這番小女兒嬌態,卻恍惚間想起了那年雍州圍城,她身披戰甲于城樓上的颯爽英姿,那樣奪目的沉清,他只一眼便記在了心上。 他還在直直的凝視她,沉清已然走到了他的跟前,開口便道:“王爺不愿娶我,也不至要在天下人前敗我聲譽。” 蘇遠輕輕一笑道:“明明是你昨日沖撞推搡了我,讓街市上的人看了去,如何是我敗你聲譽。” 沉清被他噎了一下,深知蘇遠從來不是深明大義的君子,他害她年近十八無有人敢提親,而今日又害在殿上被命婦們編排,不禁新仇舊怨涌上心頭,想抬手甩他耳光,卻顧及著這是在深宮禁地,那蒸騰的怒意便轉而倏地沖上眼眸。 蘇遠就見不讓須眉的巾幗沉清,緊緊咬著柔潤雙唇,眼睛強忍著眨了幾下,終于沒忍住般的,落了滴淚下來。蘇遠只覺腦中轟隆一陣響,怔愣在原地不能動彈,惶恐的像個犯錯的孩子。 沉清趕忙抬手拭了淚去,不再看蘇遠,直直向前走著,經過蘇遠身旁時還狠狠撞了他身子下。 蘇遠被從恍惚中撞醒,他下意識的轉身扯住她的臂膀,難得收斂了玩世不恭的神態。 沉清見他有糾纏之態,抬手想甩開他的揪扯,他卻力氣大的讓她詫異。 “你做什么!”沉清冷言斥責。 蘇選直勾勾的看著她,“你若愿意嫁我,我即刻就去皇兄處請旨……” “我不愿意。”沉清拒絕的干脆,掙了掙卻發現不能撼動他分毫。 蘇選語塞,方才升起的不顧一切的荒唐念頭慢慢被理智壓滅。 他似冷笑了一聲,“沉清,你總是這樣毫不猶豫的拒絕打發我,你難道不知如今這局面只有我舍取你的份。” 沉清被他話語刺痛,心中酸酸澀澀。 蘇選說完那句狠話就后悔了,他哪里是故意欺辱她,又哪里是真心不想娶她,他貴為皇弟更深知古來帝王家的野心猜忌,沉清的父親沉構為皇兄忌憚,若娶了她,縱然皇兄念他信他,也難保沉構不會以他這皇家血脈起亂生事,到時他夾在皇兄與沉構間必然難得善終……他怎么敢趟這趟渾水。 沉清垂了眸子,“王爺想娶誰便娶誰,沉清是將門女兒,比不得清貴人家,更何況沉清得罪過王爺,更不敢奢求王妃之位——” 她話未曾說完,便被蘇選猛的拉扯至旁側宮墻隱蔽處,她將溢出一聲嬌呼,唇便被他猛的壓住。她瞪圓了雙眼,只覺天旋地轉,心中最后一道筑墻轟然倒塌,那被她隱在最深處的情感似汪洋般流瀉出來。 …… 近來王綺見江清平神思倦怠,雖江清平寬慰她只是軍務繁重了些,但她打聽侯就知他是在朝堂上被人參奏彈劾了。 八月,雍州沉將軍沉構入京,牽扯來了震動朝野的謀逆大案,當時王綺還不知道,那案子直指的便是威震乾國的撫遠王江清平。 八月十四中秋前夕,江清平突然從軍所匆忙回府,連夜便安排正在臥房等他的王綺上了車馬,言稱皇帝準她回國省親,王綺疑惑江清平此前還因疑她要回越國而大動肝火,明天便是中秋團圓之日,如何突然要在這黑燈瞎火下送自己回去。不待她追問,駕車的侍從便揚鞭驅起車來,王綺急急掀開簾巾回頭看他,他長身玉立在漆黑的夜幕里,只能看到他堅實肩膀的輪廓,見她回頭抬步向她的方向走了幾步,便有月光映在他身上,那身影伴著夜涼生出陣陣寒氣,令她倏地心中一緊,抓緊車窗欞,突然生出了不安。 王綺走時已經入了宵禁,街道上寂靜無聲,突然有火光映在簾巾上,王綺心中一動掀開來看,霎時瞪大了雙眼,就見街道上兩支百人的翊陽御軍嚴整而迅速的行進著,那行進的方向赫然是撫遠王府所處的王公貴胄聚居處。 王綺心下凜然,向著車在吩咐道:“不回越國了,你快掉頭回府。”那侍從卻好似沒聽見般的無動于衷,甚至揚鞭催馬讓馬車跑的更快,轉眼便出了乾都城門。 王綺仿佛預感到了什么般,厲聲命令車外侍從:“回府!” 車外一侍從輕嘆了口氣,掀簾探伸進頭來,輕聲道:“阿綺,他自有安排,你就聽他的先回越國。” 王綺借著月色看清他的臉龐,一時驚訝的喚道:“顧淵。”那侍從正是如今越國邊疆大將顧淵,亦是曾經隱去真名潛入乾國的顧十七。 “你如何會……” 顧淵彎身坐進車內,目光有些晦暗的看了眼王綺隆起的小腹,“是他拜托我,來乾國將你帶回去。”原來兩年前的江清平,早早就查清知曉了王綺大婚逃去的原委,也知道顧淵于秘越乾越邊境有一套辦法。 王綺怔然問道:“他是不是出事了……” 顧淵垂下眼眸并不答言。 王綺只覺腦袋被倏地澆了盆冷水,她怔愣了一會,再開口時言語間帶了哀求:“顧大哥,你送我回去吧。” 顧淵深深看著她,嘆了口氣道:“他自能應付,你就安心回越國避一避吧。” 此時此刻王綺坐在馬車中,手下摩挲著微隆起的小腹,恍惚間想起了兩年前她棄他而去的那夜,也是這般同顧淵坐在馬車里,此后的兩年間,她常常夢到那夜,江清平義無反顧的沖進火海里,夢醒時整個人都是哽咽著的。此時的王綺也哽咽起來,她再不想像那年一樣棄他而去,兩年前她牽掛的是哥哥,如今心之所向與牽掛的就只有江清平了。 如此,王綺看向顧淵的目光里帶了決絕和強迫:“顧大哥,他若出事了,無論我在哪里都會同他一起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