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編輯[第一部]_第70章
“耳朵都流血咯。”老人家指了指自己的左耳。“我說,你不能這樣揪娃娃耳朵,有話好好說。她說沒事。阿芷哭也不哭一聲,他從小就很聽話,很懂事。我就讓他把書帶走,看完了再來我這邊借。她說不要。她就從娃娃懷里搶。阿芷不肯放手,她就使勁打他,從地上撿了根木棍子打他肩膀。” 任明卿起先不肯放手。他把腰板挺得直直的,護著自己的書,硬扛著姜母的打罵。可是后來姜母一下打得比一下重,他手上沒力氣了,松了手。姜母趁機搶走了書,摜在地上踩,一邊踩一邊罵,那個時候他就突然哭了。在老人家的記憶里,那是他頭一次看到任明卿哭泣,他以前從來不哭,姜白漢出殯的時候都沒有哭。他看起來柔柔弱弱,卻有一股子倔強,但那一次,他身體里堅強的那點東西,被姜母徹底打壞了。 他一放聲大哭,姜母就害怕了,更加兇惡地用手背扇他的嘴,不許他發出一點聲響,生拉硬拽地把他帶回去了。 莊墨想起來,任明卿到現在都有這個習慣,他哭得不管再厲害,不敢說話,也不敢出聲。 老人家思來想去這事兒不對,過了一個禮拜左右,帶著糧食米面去鄰村看望任明卿。家里沒人,任明卿被關在院子里。老人家挨著土墻叫他的名字,他不應,也站不起來。 “你臉上看他是好的。”老人家氣憤地說,“但是她打他里面。我猜她經常打他,但是臉上看不出來,別的人不曉得。” 老人家曾經想過把任明卿討來自己養,但是他生活不富裕,膝下沒有子嗣,也不知道自己哪天會蹬腿。他要是死了,娃娃這么小,怎么辦?他就想了個辦法,平常省吃儉用,省下糧食走三四里地去給任明卿送吃的、送書。姜母受了他的恩惠,又被他監視著,就沒有做更出格的事。 “他們還傳我看上姜家寡婦哩!”老人家哭笑不得。 任明卿那幾年很明顯地變了。他膽子變得很小,以前只是內向,現在卻病態地怕生,只敢靠著墻根走,走路的時候彎腰駝背,頭垂得低低的。更加明顯的一點是,他不再開口說話。他徹底失去了語言能力,仿佛變成了一個啞巴。 村子里的小孩經常欺負他,因為他們的父母背后咒罵他是個掃把星,克死了姜勇的爹,他是一個罪人,誰也不會幫罪人說話。他又沒有爹娘,身體還弱小,欺負他不用付出任何代價,他是誰都可以揣上一腳的落水狗、受氣包。 莊墨想起他曾拜訪過的暗洞洞的房子背后,那一雙雙閃爍的眼睛,懷疑他們之中的每一個都曾經落井下石。正因為如此,那個村子里沒有人會說真話,或者說,他們全都選擇去相信姜母提供的真相。他們說他十惡不赦。這是群盲的無知,又是群氓的高明之處。他們做了不義的事,他們害了人,他們便要義正言辭、異口同聲地指責那受害者是個惡人。村民越統一口徑,他越覺得悲哀與絕望。 “后來安老師來咯,娃娃的日子才好過了一點。”老先生說。 “安老師?是那個鳳河中學的安老師?” “以前哪有什么鳳河中學喲!就在村口那一排廢棄的伐木場里上課。” 莊墨想起來教導主任帶他參觀學校時偶見的建筑,矮小、破舊但原樣樹立在cao場后頭,原來那才是任明卿念書的地方。 “安老師是個好人,他是大城市來的,斯斯文文,很有文化,聽說還留過洋。他大學畢業,來這里支教,原本只打算待三個月,結果一來就走不了了。他同阿芷很要好。他來了以后,阿芷就不怎么上我這兒來咯!他教他寫作文,阿芷語文很好。”老先生慈愛地嫉妒著,由衷地為他倆感到高興。 “那您知道阿芷最后為什么退學么?” “他們說他把姜勇的胳膊打折了,我不相信。”老先生搖著頭,往床上坐坐,“姜勇又高又壯,是村里的小霸王,娃娃只有挨打的份。娃娃在學校里經常受人欺負,同學也不和他一道玩,安老師就把他叫到自己屋子里,讓他看書。” “所以他從前從不打架?”這和教導主任說的話不相符合,但更符合莊墨的猜測。 “挨打怎么能叫打架?他們胡說八道!”老先生義憤填膺道,“出事前一個禮拜,他還問我討白酒,在山上采了酢漿草,做成跌打藥酒。他被打了,腰上好大一個淤青。他不可能去打架,他是被人害的!” 莊墨點了點頭。如果高遠早就出現了,任明卿不會受那么重的傷。他猜測任明卿徹底人格分裂是受了姜勇的刺激,就是那場沖突中,他們做了什么,超出了任明卿的承受范圍之內,于是誕生了第二人格來反抗。任明卿長期遭受生理上的虐待和精神上的折磨,壓抑到了極點,就產生了很極端的保護機制。 “出了這么大事情,姜家mama不肯罷休,差點把阿芷打死在鎮衛生院里咯,還要報公安抓他。村長也要他退學。后來安老師叫了人來,把阿芷送去了城里,跟村長和姜家mama說,要把他送走,讓他不用再回來了。大家覺得好,安老師就把他的戶口遷走了。”老先生嘆了口氣,“他走了也好,呆在這里遲早要出事。” “他的戶口是安老師辦的?” “對。我跟他一起辦的。” “那他有沒有說要遷去哪里?” “他說要遷去首都。”老爺子一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省城,講起首都,不免咧開了沒牙的嘴嘿嘿直笑。首都在這輩人心目中,是天安門,是全中國的心臟。去了首都那就是飛黃騰達了,他一直相信阿芷一定會一飛沖天。 “去首都……”莊墨這么一咂摸,倒覺得自己可能繞了個大圈子,這個窮鄉僻壤的安老師大有來頭。任明卿的貴人不是別人,就在眼前。 第61章 殊途 莊墨在老先生家住了一晚,受了他的盛情款待,離開時留了一筆錢給他。莊墨沒有帶很多現金,然而在老先生眼里,這依舊是一筆巨款,推辭不肯收。這種真誠好客與任明卿如出一轍,莊墨從這位老先生身上看到了任明卿良好教養的來源。他忍不住撒了個善意的小謊,告訴他這是任明卿托自己帶來孝敬他老人家的,老先生喜出望外,為任明卿高興得直掉淚。 告別了老先生,莊墨回到了鳳河中學,這次仔仔細細繞著雕像走了一圈。雕像上的男人斯斯文文,手里拿著一本書,擺著又紅又專的姿勢,很符合老一輩人對于知識分子的審美。他看看雕像上的鐵質銘文,上頭寫著:徐安之,19872012 教導主任剛好騎著自行車來上班。莊墨想起他是安老師在這兒支教時唯一的同事,開口詢問:“安老師不姓安么?” “他姓安啊!” “上頭寫著徐安之。” “不知道。”他搖搖頭,“連城集團的人塑的。” 連城集團……徐家……徐安之?莊墨想起張牙舞爪的徐靜之,不由得吃了一驚。安之,靜之,不會這么巧吧?他立刻打電話給相熟的包打聽:“徐老除了徐靜之以外,還有沒有個叫安之的大公子,幫我查查。” 教導主任停完自行車,過來熱情地跟他打招呼。莊墨詢問他關于徐安之的真實身份,他對此也所知甚少,徐安之不怎么談論自己的事。 “他總是坐在那里寫東西,神神秘秘的——他的辦公室就在后頭。”教導主任招呼著他走進那一排伐木工廠改裝的教學樓,一間朝南的小房間。 小房間仿佛被安放進時間膠囊中,一切保持著徐安之離開時的樣子。里頭擺放著一張床,一張同時用來吃飯和辦公的書桌,對面是一個小書柜。 在靠窗的位置,還突兀地放著一把小凳子,凳子上墊了一個軟軟的、帶流蘇的坐墊。 教導主任看到那個坐墊,突然想起什么來,對莊墨陰陽怪氣道:“安老師雖然是個好人,但他跟那小瘸子走得很近。小瘸子經常趴在那里看閑書,安老師說這對寫作文有好處。” 莊墨走近書柜。在這么多書里,兩排《新繪》顯得格外扎眼。不單數目之多超乎人的想象,而且這份少年向雜志和徐安之看書的品味格格不入。 “這么大人了還看這玩意兒……你說這么多雜志,得多少錢?”教導主任哈哈一笑,走到他身邊站定,“……不過班上的小孩子們都蠻喜歡的,現在還有溜進來偷書看。” 莊墨的目光落在角落里一套破舊的《浩蕩紀》上。想起任明卿說“這是我很喜歡的書”,一絲溫柔的笑意攀上了他的唇角。 “我能在這兒坐坐么?”莊墨問。 教導主任十分大方地表示可以啊,只是他還有課,就先走了。 莊墨一個人被留在徐安之的辦公室里,忍不住翻了翻他的辦公桌,在里頭找到一本教員日記。日記寫得滿滿當當,字跡清雋有力,確實是個認真負責的好老師。聯想到他的身份,莊墨也對這個素未謀面的人起了敬佩之心。 他坐在靠窗的小凳子上,借著陽光翻開了書頁。預備鈴響了,遠處嶄新的教學樓里傳來孩子們的嬉笑打鬧,很多年以前,任明卿就是在這里第一次接觸到了通俗小說,夠到了他以后將要拿起的筆。莊墨覺得這個位置很舒服。 莊墨急于想知道關于任明卿的事,仔細尋找關于任明卿的篇章。他沒有花多大功夫,因為徐安之對任明卿的偏愛是顯而易見的,寫下的每一頁都關注到了任明卿的成長。 徐安之剛來這里支教的時候,班上并沒有任明卿。 他只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傻孩子,平靜祥和的小村莊中一抹不和諧的陰影,大家茶余飯后諱莫如深的談資,間或在轉過一道溝渠時,飛奔而過,駭人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