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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皇癱坐在龍椅上,頭發凌亂,衣衫不整,滿頭冷汗,滿眼恐懼,連色厲內荏的虛張聲勢都做不到。 因為他面前的這個黑衣男人,渾身是血,眼神冷漠,提著刀,刀鋒被砍得卷刃,卻一絲絲滴著血,一步一個血腳印向他走來,仿佛是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魔。 那是賀玨第一次見到素來威嚴偉岸的父皇,露出哀求乞憐的樣子。 那也是賀玨第一次見到靳久夜如同一個血人,周身彌漫著血腥氣,他冷酷兇狠,可同樣是強弩之末。 這個樣子,留存在賀玨記憶里許久,可在此后很多年都沒有被他再想起,哪怕是后來靳久夜違抗命令非要從萬軍之中取楚王首級時,也沒有過。而今天,他突然就想起來了,他仿佛見到那個男人倒在血泊中,只憑著最后一絲意志支撐著再站起來。 他的刀尖滴著血,他不肯倒下。 勤政殿里吵了許久,每個人都很焦躁,很著急,同時也很恐慌。 齊樂之是什么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年紀輕輕不足而立便入了內閣,絕非是因為他父親是內閣首輔的緣故。而靳久夜更甚,那便是一個被魔化又被神化的存在,當年從生死營爬出來,在五王之亂中穩穩當當地護住了當今陛下。那時候生死營出來的影衛個個兇殘,誰家主子身邊不會有一個?而他卻是影衛中的影衛。 這兩人都栽在了玉石關,試問朝中何人不恐慌? 賀玨再也忍不下這般吵鬧,他不發一言,徑直站起身,眾人頓時噤聲。 他跨過所有人的目光,大步流星地出了勤政殿,站在殿外,二月的冷風依舊挾著嚴寒,刮得他臉生疼。他想起兩個多月前,他與靳久夜也是站在這處,他們望著漫天飛雪,語氣平淡地討論冊后的事。那時候,無論他說什么,靳久夜都應了。 即便那男人依舊不解風情,可是賀玨心里卻覺得又暖又甜,想著一輩子那么長,他總會有時間將靳久夜的心暖起來。 可現在,賀玨捏緊了拳頭,眼前再一次浮現了那人渾身是血的模樣。思君念君,不見君,賀玨心里被揪著疼。 “陛下。”齊閣老也跟著出來了,他仿佛一下老了好幾歲,在賀玨身后輕聲開口。 賀玨轉過身,勉強扯了扯唇角,想要說幾句安慰的話,卻發現半個字也說不出。最后他只能勸道:“外頭風大,閣老年紀大了,先回殿中避避吧。” 齊閣老搖了搖頭,“老臣想與陛下說說話。” “說什么?”賀玨心中苦澀,他已經沒心思沒精力再端著君王的威嚴,再做出一副明君的樣子禮賢下臣了。 “陛下,臣也是看著你長大的。”齊閣老的聲音有些沙啞,又緩慢,“在臣面前,陛下有時候也不必強撐著。” 在這個時刻,或許一句話或者幾個詞,便能徹底擊穿賀玨的脆弱。 賀玨深吸一口氣,忽然眼中有了濕意,對靳久夜的擔心一下子從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里滲透出來。他的背似乎也不那么挺直了,他的語氣也顯得些微顫抖,“閣老,朕想去玉石關。” “陛下!”齊閣老驚呼,沒想到賀玨突然做了一個這樣一意孤行的決定。 賀玨苦笑,愈發堅定了內心的想法,“朕要去玉石關,看看那些牛鬼蛇神的真面目,看看誰敢犯我南唐國土,看看誰敢傷我南唐子民,看看……” 朕的夜哥兒在哪里。 賀玨輕了聲,最后一句話沒有說出口。 齊閣老問:“陛下的意愿,無法更改了么?” “是,無法更改。”賀玨非常肯定。 “可若陛下一去不復返,西京又當如何?”齊閣老坦率而尖銳地問。 這個問題換做旁的大臣,必然是藏在心中不敢問的,誰敢言及天子的生死,豈非犯了欺君之罪?然而齊閣老為了南唐天下賀氏江山,不得不考慮這個問題。 “陛下無中宮皇后,無東宮儲君,宗室中亦無族老宗伯,一旦有任何閃失,朝中必然大亂,老臣不知該如何應對。” 賀玨聽到這話,突然笑了笑,臉上的神情輕松了許多,淡然道:“閣老歷經三朝,連先皇在時也能穩固朝綱,想來若朕崩逝也不會差到哪里去。更何況玄衣司這些年將混亂的朝堂陰謀肅清得很干凈,朕也竭力選拔了能臣良將,就算沒有儲君,就算群龍無首,也絕不會重現當年的五王之亂。” 賀玨的語氣非常自信,那是一個帝王對于天下的掌控。 齊閣老默不作聲。 賀玨的話仍在繼續:“若朕當真不能從玉石關回來,閣老自可做顧命大臣,于宗室中選拔賢能者繼位,無論何人,都可記名于朕之子嗣。” “如宗室中無合適人選……”賀玨說到此處,頓了頓,隨后又釋然,“朕愿把南唐托付于閣老,托付于齊家上下,閣老自可登位為君,絕不算篡位謀逆。只要南唐百姓安居樂業,這天下是不是姓賀,又有什么關系?” 最后幾句話,是齊閣老萬萬沒有想到的,他驚得不能自已,半天說不出話來。 賀玨不等他多言,又開始分析形勢:“朕若亡故,南唐勢必不能再與北齊糾纏下去。閣老必要第一時間與北齊和談,以便穩定邊關,割地賠款也不必顧忌,只一條,絕不能讓狼煙騎伺機殘虐百姓。” 齊閣老應是。 賀玨點點頭,“到那時,北齊太子恐怕式微,你便與八王子結盟,助他登位,玄衣司押著北齊的王子和宗室,你可以此為退路,只萬分小心九公主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