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牛津街
釋放無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無邊黑暗的也是人心,光明和黑暗交織著,廝殺著,這就是我們為之眷戀而又萬般無奈的人世間。——雨果《悲慘世界》 凱思琳在凡多姆海恩家的書房里看到這句子時,就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 “這個!可以借給我嗎?”凱思琳指了指手中六寸厚的硬皮書,眼里閃爍著真誠的光芒,像個懇求糖果的小孩子。 “可以。”夏爾的視線從擱在腿上的書本轉移到左側的人身上,淡淡地答允了。 再來,他看到瘦小的身影抱著一本厚得可怕的小說,孜孜不倦地閱讀了起來,一看就是一個小時。 “我說凱思琳啊。”萊斯特推開半敞的門走進來,無奈的瞥向桌上比字典還厚的小說,“一天到晚都窩在這里看書,你就不能做點別的嗎?” “不能。”凱思琳輕輕翻過一頁紙,沒有理會他。 萊斯特頓了頓,無話可說,半晌后,他指著窗戶外白云悠游的藍天說:“今天天氣很好,出去走走吧。” 凱思琳轉過頭,皺起眉,露出厭惡的表情,正想拒絕的時候,萊斯特把她從椅子上拽起來,拉著她逕自往房外走去。 “不出去曬太陽會長不高的。”他說,然后用一種自負的語氣感嘆道,“唉,你哥哥真好,愿意陪你出去外面散步。” 凱思琳在后面翻了個白眼,她已經懶得像之前一樣潑他冷水,又或是在他自我陶醉時戳破那些彩色的氣泡,畢竟他自戀的次數已經多得如空氣中的污染物,習慣了,不,應該說是忍受久了,就不當是一回事了。 牛津街上人來人往,清一色都是穿著正裝的銀行家和政客,衣著華麗繁復的貴婦和貴族家的千金,他們說話輕柔,帶著濃重的倫敦口音,聊著今天的天氣,股市的波動,貿易的逆差。穿梭在這樣的人潮中,凱思琳感到渾身不自在。 萊斯特那個騙子。 說什么出來散步,只有頭殼壞掉的人才會來商業街走走散心,而他就是其中一個。剛才凱思琳不停追問他們要去哪里,萊斯特總是不正面回答,還不斷問一些令她一頭霧水的問題,像是“你覺得領帶綠色的好看還是藍色的?啊,不然紅色,似乎更吸引人目光。” 當到達一個十字路口時,她走向前方的指路牌,看見上面刻著“oxford street”兩個大字,指向左邊。她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整個人懵了,一種上了賊船的感覺。隨后,萊斯特從后面追上她,二話不說拖著她往左邊的街道走去。 “我們到了。”萊斯特指了指前方一間淺藍色外墻的小店,轉頭對著剛剛奮力繞過人潮的凱思琳說。 她氣喘吁吁地來到萊斯特面前,第一句話就是質問:“為什么我要陪你來拿西裝?” “反正你也不是沒事做嗎?”他朝著凱思琳燦爛一笑,像極了一個無賴,之后推開那扇乳白色的玻璃門,側了個身,讓她先進去,“而且我需要有人當我的鏡子。” 凱思琳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可以問那些店員啊。” “哈哈…哈…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話別——” “萊斯特先生!” 說的那么早。 話語未落,一個尖銳的女聲在他們身后響起,像個潛伏已久的幽靈,凱思琳毫無防備地被嚇了一大跳,幸好她及時扶住櫥窗上的人形模特,才免于跌倒。 他們往聲音的方向望去,看見一個橘紅色頭發,帶著可笑的圓框眼鏡,身形嬌小的女孩,正向著他們這兒跑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您來了,呃…那什么,西裝已經定做好了,我去拿給您。” 語畢,她又似一陣疾風那樣跑開了,就和來時一樣,全程不過五秒時間。 凱思琳驚魂未定地揉著嗡嗡的耳朵,像是見鬼了一樣望向萊斯特,顯然他也被嚇壞了,一時間說不出話,兩人用眼神交流著。 她睜大眼睛,“什么鬼東西?” 萊斯特聳聳肩,惘然無措地搖著頭,“我也沒辦法。” “葛羅麗亞!小心妳的裙擺!”一個聲音喊道,“別踩著了。” 一個身影匆匆忙忙從盡頭的房間跑出來,提著有她身體一半大的皮箱,費勁地拎到他們跟前。 “就在這兒了,需要打開給您看嗎?”葛羅麗亞問,萊斯特剛想張口說不需要,卻被她打斷了,“好不用說,我這就打開。” 他們看著橘紅色頭發的少女利索地扳開皮箱上的金屬扣,拿出一套純黑西裝,不停地在萊斯特身上擺試,“嘖嘖嘖,太合適了。” 萊斯特禮貌地接過西裝,布料摸起來細滑涼爽,他把袖子拿到眼前,細看袖口的剪裁,露出滿意的笑,轉頭問凱思琳:“你覺得怎么樣?” “嗯,還行吧。” “這么中立的答案,你應該說『非常好看』才對。” 凱思琳費解地攤開雙手,“得了吧,普通的聚會而已。” “凱思琳小姐,這不是普通的聚會。”葛羅麗亞突然嚴肅的說,圓眼鏡下的藍眼睛睜得老大,“那可是匯聚了金融界的精英、知名企業家、鐵路大亨等等來頭不小的人物,一場很重要的酒會。” 凱思琳先是一愣,她怎么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不過萊斯特先生作為金融界的后起之秀,有頭腦有想法,潛力十足,長得又好看,參加這種聚會很正常。其實穿搭不必費心思,單靠氣質就足夠了。”葛羅麗亞繼續滔滔不絕地說著,臉上流露崇拜的神情。 凱思琳都替他煩了,萊斯特卻依然在葛羅麗亞面前保持優雅的微笑,微微偏過頭,從牙縫間擠出一句話:“快點找個什么借口,拉我離開這里啊。” 面對他的求救,凱思琳并不是很想搭理,此刻她更想做的是上前搖著那姑娘的肩膀,告訴她,妳被矇騙了啊,真正的萊斯特·洛佩茲并沒有那么厲害,妳別自己臆想一個完美紳士出來! 見凱思琳沒有反應,萊斯特用手肘撞了一下她的手臂,罕見朝她投往一個懇求的眼神。凱思琳搖了搖頭,并沒有看向他,反而焦急地走向了那個四周冒著粉紅色泡泡的少女。 “姑娘,姑娘。”凱思琳抓過她的肩膀,板正她的身,這時葛羅麗亞才停下跳躍的步伐,然后她深吸口氣,語重心長地說,“你還年輕,要好好看清這個世界,不要被矇騙了。” 她提高音量,“懂了嗎?” 葛羅麗亞一頭霧水,微微張大嘴巴,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很好。”凱思琳滿意地笑了,接著往萊斯特那里偏了偏腦袋,“謝謝,我們該走了。” 葛羅麗亞回過神后,只聽到門開啟時風鈴清脆的響聲,再望向窗外,兩人已離去了。 “太過分了。”一路上,凱思琳喃喃自語,并且不解的搖頭。 萊斯特連忙跟上前,提著皮箱,慢悠悠地說:“你也別這么說,葛羅麗亞其實人挺好的。” 凱思琳突然轉過頭來,頭發一甩,發絲散亂的貼在臉上,憤怒節節攀升,“我說的是你!” “?” “你明明知道她夸張地美化了你,為什么不說出真相?” 萊斯特額上出現了好幾條黑線,斜眼看著眼前的人,彷佛在看著一個瘋子。 葛羅麗亞說得確實是夸張了點,但是也不完全錯,他的確要以年輕金融家的身份參加酒會,這酒會雖然盛大,但不對外界公開。不同以往,這次是他自己一個人出席,從前一直都是跟隨父親,他想完全以自己的能力,腳踏實地成就一番事業,對于這點,洛佩茲先生是很佩服的,凱思琳也是一樣。 走著走著,萊斯特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腳步,“我還需要買一頂禮帽。” 凱思琳一聽,睜大雙眼,一昧地搖頭,“我不要再跟你去了。” 萊斯特笑了,指著前方的大笨鐘,“要不然你在橋邊等我吧。” “多久?” “很快的,不要亂跑。”說完,他把手中的皮箱遞給她,“這個就拜托你了。” 凱思琳看著萊斯特跑開的背影,嫌棄地做了個鬼臉,默默拿起箱子沿著橋走著。天空是陰沈的鐵灰色,凱思琳獨自一人站在泰晤士河橋前,托著半邊臉,目光隨著緩緩駛過的船移動,直到它消失在遠方的白霧里,第十三艘了。 她完全不覺得這是萊斯特所說的“很快的”,等到有些疲倦了,她便拿起花籃里的一枝玫瑰花,開始扯起花瓣來。 在數到第七艘船時,她看見一個駝著背的老婆婆正往她的方向走來,提著一籃鮮紅的玫瑰花,看見凱思琳,她綻開笑容,聲音溫柔又細膩,“在等人啊姑娘。” “是啊。”她挺起身,指了指老婆婆臂上的花籃,“玫瑰花很漂亮。” “我在賣這些玫瑰,如果你喜歡的話,送一朵給你吧。”她微笑著,布滿皺紋的手拿起一枝玫瑰,玫瑰的刺都剪干凈了,但花瓣末端有些枯萎。 她內心深處某些東西被撥動了一下,于是把那一籃玫瑰全買了。她拿著花籃時想著,應該拿一個透明的花瓶,把玫瑰花全裝進去,放在窗臺,這樣陽光就可以剛剛好照在上面。可之后她又想,還是放一些在父母房間,一些在大廳,一些在自己房間吧,不管萊斯特了,多虧那個家伙,自己現在才在橋邊吹風。 她扯下一片花瓣,松開手,花瓣被風卷上高空,再從她的耳際飄然而去,一小點紅色紛飛在灰暗的天空上,最后隨風而去,去到她永遠看不到的地方,這樣看來,竟有種凄涼的美感。 她持續扯著花瓣,看著花瓣消失在寒風里,和看著船只消失在濃霧中一樣。在她又一次放開花瓣時,突然一只手從她耳際飛快掠過。 “你這么做,那個老婆婆可是會傷心的喔。”凱思琳愣了一下,慢慢地轉過頭。 眼前的人緩緩打開黑手套的手掌,一小片柔軟的玫瑰花瓣靜靜躺在他的掌心,她往上看去,蒼藍眼睛,右眼戴著眼罩,一張熟悉的臉。 “你們怎么會在這里?” “我和我的執事出來采購。” “喔…我在等我哥。”還沒等他開口問,她便急忙說著,還把手中的玫瑰往身后掖了掖,后悔被他們看見剛才愚蠢的行為。 夏爾挑了挑眉,問道:“等很久了?” “算是吧。” 此時,大笨鐘敲響了整點的鐘聲,悠揚低沉的鐘聲回蕩在倫敦城上空,他們沉默著,等到鐘聲的尾音慢慢消逝在風中,他才微微一笑,說:“話說回來,如果想再來本府的藏書閣的話,隨時歡迎。” 他很自然地發出邀請,這過于熟絡的語氣,好像跟一個老朋友說話一樣,她不禁愣了一下,隨后點了點頭。 “你來的話,寫封信通知我就行。”他擺了擺手,從她身旁走過,“我們走了,再見。” “嗯,再見。” 凱思琳呆呆地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兩個黑色的身影越來越小,之后便被來往的馬車遮擋住。鉛灰色天空和厚重的云,看著兩人落寞的背影,這畫面恍然有種生命渺小如塵埃的感覺。 下一秒,她便暗暗嘲笑自己這種奇怪的想法。突然,她聽到遠方有人喊著她的名字:“凱思琳,嘿,這里!”一轉頭,看見萊斯特正朝自己走來,手里拿著大大小小的紙袋。 “慢死了!”凱思琳朝著他大吼,氣憤地別過臉去。 “抱歉,順便買了其他東西。”他晃了晃手里的大包小包,忽然瞥見她手上的花籃,“買了花呀。” 凱思琳沒有搭理他,萊斯特也沒多說什么,用下巴指了一個方向,“好了,我們回去吧。” 凱思琳望著腳邊的皮箱,“這個怎么辦?” “喏…你幫我拿吧。”他輕盈地說,然后便邁開步伐離開了。這時,路燈開始逐一亮起,萊斯特走進暖黃的燈光,單腳從一個光圈跳到另一個光圈里,像個小孩一樣。 “……可惡的家伙。”凱思琳在后面咒罵著,無可奈何地拎起箱子,跟上他的腳步。 “怎么說話的,說了多少次,叫哥哥。” “可拉倒吧你。” 幾天后,凱思琳下樓時見到家里的仆人都在忙上忙下,母親站在大廳中央指揮仆人,萊斯特在一旁打著領帶,父親搭著他的肩,和他說話。 “手帕有吧?” “有。”萊斯特淡定地回答,看見他西裝筆挺的樣子,凱思琳想,穿西裝是他最人模人樣的時候。 “還缺什么?” “應該沒了。” “蘇菲亞,再把外套燙一燙!” “是的,夫人。” 洛佩茲夫人上下打量著萊斯特,拍平他西裝上一小處皺褶,眼神里真情流露彷佛在說:“我家兒子終于長大了。” “這是怎么了?我哥要結婚?”凱思琳問,不解地看著大家忙來忙去,陣仗可真大。 母親沒忍住笑了出聲,“你哥要去參加一個倫敦商界的年度酒會,他可緊張了。” “我沒有緊張。”萊斯特反駁道,凱思琳卻看見他在努力平定呼吸。 “別緊張,不就是一場普通酒會嘛。”父親瀟灑地說,用力拍著他的肩,不愧是親爹,這話跟她說的一模一樣。 經歷過大風大浪,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什么大場面沒見過,在洛佩茲先生面前,這當然是個普通的聚會;不過,對于懷著夢想和野心,正準備揚帆啟航的年輕人,可不是這樣的。 “馬車到了!”一個女仆喊道。 母親為他穿上一件黑色的綢面斗篷,用溫和的語氣安撫他:“沒事的。” “加油,兒子!”父親拍了拍他的手,眼神堅定,萊斯特回應父母一個舒坦的微笑。 萊斯特踏出大門的前一刻,凱思琳在他背后大喊:“哥哥,加油!” 平時習慣互損的兩人,很少說一些來自真心的話,他在門口停下腳步,點了點頭,然后關上了大門。 凱思琳回到房間后,伸了一個懶腰,看著桌上翻開的書,八十萬字的長篇,現在只剩短短一寸的頁數沒看。她坐回椅子上,想著過幾天就去還掉吧,他不是說隨時都可以過去嗎? “好像說去之前要寫信。”她打開桌下的抽屜,翻找著信紙。 信紙找著了,她把羽毛筆蘸上墨汁,琢磨著該怎么寫。她不是個常寫信的人,不知道該怎么下筆,不僅開頭是個問題,內容也是,其實兩句話完全可以搞定,“你說可以隨時來,所以我過幾天后想來。”結束,落款,不過跟這些貴族寫信是不是要像他們一樣,連篇累牘寫一大堆有的沒的。 她左右思考了很久,實在想不到怎么繁冗地堆砌句子,只寫了兩三句。下款簽名的時候,還抱著一絲絲擔憂,最后還是像平常做決定那樣,當機立斷把信紙塞進信封里。 這時費勁心思斟酌用詞的她,一定想不到,之后她去拜訪凡多姆海恩府邸時,不需要再寫信了,甚至不需要打聲招呼,隨意地去,隨意地走。她也不會想到,能這么隨意的人進出的人,寥寥無幾,而且家主公然允許,不會生氣。 ※※※※※※※※※※※※※※※※※※※※ 上個禮拜的物理測驗拿了33/40,有點開心,于是怒更一章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