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沈留容垂在廣袖中的手指微蜷,他若無其事地笑了一聲:“多謝皇兄。” 深冬,御花園的紅梅開得正旺。 一眼望去,紅梅落雪,說不清是紅梅襯雪襯得皎白,還是大雪襯梅襯得嫣紅。 深冬風寒,有紅梅旋落,埋于塵雪。 紅梅林中,一道水藍色身影異常顯眼。 唐睢。 該來的終究會來的,不是么? 沈留容低眉垂眸,心間微苦,卻仍快步走近。 是沈留容先開的口:“久違。” “久違。” 沈留容聽著唐睢干澀的嗓音,心底苦笑,卻面色不改,不露一絲端倪。 分明從前是同游的三四載同窗,可在凜冽寒風中,卻僅有兩句泛泛的寒暄。 比風更似刀刃,貼著血rou磨礪,鋒利之后刺破肌膚,一寸寸地剜著心臟。 僵持的局面到底是負罪者率先開口打破:“如若你想尋你阿姐的尸體,便挖了東邊那棵老桃樹罷,唐裳被我埋在底下。” 唐睢抿了抿唇,沉默地看著他。 “不是我親手埋的。”沈留容唇角始終噙著一抹淡笑,像是畢生都難以撕下的假面,他聲音淡淡聽不出任何情緒,“我的手下元之埋的。” 他沒有撒謊。 唐裳的尸身和沈長夏的都埋在老桃樹下,沈長夏是他親手埋的,而唐裳……唐裳的死,和他有很大的關系。 在和段佐秋決裂之前,他也是所有悲劇的幕后黑手。這樣一個血孽深重的劊子手,用這樣一雙手埋葬一個清清白白的人,太臟了。 他怕臟了她。 “我知道了。”唐睢沉默良久,只回了四個字。 四個字,卻含義頗深。 無論是尸體埋葬的地方,還是他的所作所為,那張虛假偽善的君子皮下裹著的一副爛心腸,唐睢都已知曉。 沈留容垂眸。 能把曾經健談開朗的人逼到如此境地,他忍不住心下譏諷自己,到底是從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走出的皇子,如此心狠手辣。 只是,若能重來,他定是要走一模一樣的路的。 他無悔,亦無恨。 說到底,他還是自私自利。 “要殺我么?或者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沈留容抬眸,定定地看著唐睢。 他唇角笑意加深,眼底漠然一片:“我就站在這里。” 唐睢輕輕蹙了蹙眉。 恨嗎?他問自己。 沈留容是幕hela后黑手之一啊,如何不恨呢? 段佐秋那些計劃,哪里沒有他的手筆? 殺嗎?他又問。 只是這次,他心中卻是空茫一片。 “也是,我憑什么來為難你呢?”沈留容輕笑一聲,“雖常言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但也說‘善有善果,惡有惡報’,你不取我性命,我也終歸是活不過明年春的。” “‘惡有惡報’,如何不算對呢?” 他笑著笑著,到后來劇烈地咳了起來,喉中的血沾滿了整個白皙的掌心。他輕輕皺眉,忍著喉口的癢意,捂嘴的手攥成拳,又讓廣袖垂落,負手藏于身后。 “你還有何事?”他斂了笑,聲音冷然道。 唐睢咬唇,沉默片刻,轉身離開。 方走兩步,他開口,呼出些許白氣。 寒風捎來了他最后一句話:“……死之前記得讓人告訴我,我好剁了喂狗。” 沈留容笑了,眼底都是止不住的笑意。 血順著指縫滴落到雪上。 他轉身,望向站在角落里的元之。 “殿下……” “走吧。”沈留容輕咳一聲,打斷了他的話。 至于唐睢,他會守諾。 這也是他最后一次守諾了。 番外三 冬夜 段佐秋自娘親死后,就一直被他爹段沉躍鎖在地牢里,直至他長到十四歲。 最初他還會驚慌無措地喊“爹爹”“娘親”,只是接連十日都見不到任何人之后,年幼的他也猜到了,他似乎被段沉躍遺棄了。 每日的飯食都從一個拳頭大小的洞里送進來,只是都關在地牢里了,那些飯食,與其說是給人吃,倒不如說是喂狗吃的。而段沉躍似乎就在養著他這樣的一只狗。 摧毀他的身體,折磨他的神智,讓他像一條瀕死的狗一樣殘喘度日。 直到……他碰到了第四十一任摘星樓樓主,杜清衡。 彼時,被關了一個月的段佐秋終于見到了人,那人是個侍從,專門給他送飯菜,段佐秋以為段沉躍回心轉意,高高興興地吃了飯,好不容易養了點rou。 帶出地牢,見到段沉躍,他卻笑不出來了。 一把剪刀飛擲,刺傷了他的左眼。 段沉躍細心地為他敷藥,系上了白綾,溫柔地拍著他的臉:“記好了,你自幼體弱,生性孤僻頑劣,而這只眼,是你自個兒扎的。” 段沉躍帶著他出席了一個門派的酒宴,而他卻因“自幼體弱”的緣故,只兩天便要被人送回東帝驚雨閣。 他當時并不知杜清衡是如何猜到他有險的,只知道他那時被人一個手刀劈暈,醒來便身處一片琉璃天地。 “小子,你真是那什么閣閣主段沉躍的兒子?”面如傅粉、唇紅齒白卻瞎了雙眼的少年問。 他問得冒犯,措辭也不講究,話里還有股混不吝的勁兒,是個人都討厭和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