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不好。陸時迦拿著紙巾擦臉,沒說出口。 眼前是小花貓,過幾日開學,祈熱卻在校廣播聽到一首《波斯貓》,她只來得及聽那么一兩句,快速上著臺階進了教學樓。 輔導員給了她一系列材料,因她是巴黎校方主動招收,沒有同類情況作參考,輔導員也不熟悉,很多東西需要她自己應付。 除夕夜陸正午的話雖是玩笑,祈熱實則一直放在心上,她知她法語比其他剛開始學的同學好,但以后要同純正的法國人打交道,不到為國爭光這一層面,她首先擔心自己能不能適應。花自酌清楚她幾斤幾兩,一語中的,說她文化史爛如泥漿,一邊譏諷地提醒她出國后少說話,一邊又給她列長長的書單。 她英語也算不上多好,耳機里日日交叉放著法語跟英語,試圖讓自己這灘爛泥扶上墻。 陸時樾在二月下旬給她電話,知道她忙,掐著點打過來,她剛從圖書館回宿舍,拿著手機去陽臺上接。 陸時樾問她幾句學習進度,又說他最近開始跟著師兄做項目,能力不及,跟著有些吃力。 祈熱以前鮮少聽他說這些細節,上了大學后,他好似開了話匣子,什么都能說一點,連最近吃到一份果汁煎rou脯也要告訴她。 他也說:“什么時候你來,帶你去吃。” 祈熱笑著回:“蘭城那么好啊?那我是應該去一趟。” 陸時樾笑了笑,沒接話。 她說錯了,他不覺得蘭城多好,不過是,她來一趟,他或許能試著喜歡上這座城市。 聽筒里祈熱笑完又說回去,“你別像以前做物理筆記一樣,花那么多時間寫最基礎的公式,多跟師兄師姐取取經,別老一個人。” 陸時樾聽得認真,回應一句。他像在編織一張網,一張很密很密的網,將她說的話一個字節一個字節縫上去,又像一只吐絲結繭的蠶,作繭自縛,甘之如飴。 掛斷之際,他才說起打這通電話的目的,有些突兀地問她跟宿舍的人相處得怎么樣。 祈熱沒覺得奇怪,如實回:“老樣子,各學各的,學語言還是挺累的。” 聽她這么說,陸時樾放下些心,“昨天看了新聞,馬加爵,你聽說了么?” 祈熱雖忙,這么大的新聞還是看了的,“你瞎想什么呢?我們宿舍的人都挺好。” 陸時樾笑了笑。她張揚,學習也好,高中時候因為討喜的長相跟性格,名字就總出現在男生嘴里,大學不再是象牙塔,用蠅營狗茍形容也不夸張,嫉妒心強的人免不了會生出一些嫌隙。想跟她說一句“防人之心不可無”,還未出口自己就覺得嘮叨,索性不說了。 “放心,我都知道。”他沒開口,她也明白。 四月底,轟動全國的“馬加爵事件”的中心人物馬加爵被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祈熱在家看的新聞,身旁祈畔唏噓不已。祈熱把電視一關,抓著她爸去門口給花澆水,嘴上說著:“看這些新聞太糟心了,不如喝口茶賞會兒花。” 她拿了水壺一頓亂澆,澆到陸家那側,踢到放在地上的小水壺,她彎腰拾到手上,“這水壺多久沒用了……小矮子人呢?回來這么久也沒見他。” 祈畔看一眼陸家大門,“你去瞅瞅,有小半個月了,不怎么出門。” 祈熱眉頭一鎖,“怎么了?” 祈畔彎腰拔掉花盆里剛冒出頭的雜草,“咱們喜歡看的倪亞達,那位作者去世了,自殺。迦迦是讓你柳阿姨查一查作者有沒有出新書,一查,先看到這個消息。” 祈熱咋舌,能寫出那么有趣文字的作者,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雖慨嘆萬分,她也沒那么多心思來消化這件事情,澆完手上一壺水,跑回房間翻書去了。 她起初戴著耳機,后來聽得腦袋疼,一摘,聽見樓下電視機還開著,聲音不大,被靜夜一襯托,像是私語。 她放下書下了樓,客廳的燈關著,電視機屏幕里的光明明暗暗,映在兩個小學生的臉上,辨不清形容。 祈熱輕手輕腳湊過去,剛要伸手扮鬼,祈涼看過來,幽幽說道:“看見你了。” 祈熱收手“切”一聲,大步走過去,旁邊大把位置不坐,非要擠兩人中間。 “這什么?”她看向電視屏幕。 回答的是陸時迦,“《第十放映室》,講電影的。” 祈熱往后一靠,“講電影的,你們怎么偷偷摸摸看?燈也不開。” “看電視也講究氛圍的。”祈涼看著懶得跟她多說。 右邊的小矮子倒解說了一句,“這期的主題是法國喜劇。” 祈熱點點頭,她已經看見了,電視里放的恰好是她看過的一部電影,屏幕右上角標著“影片《筋疲力盡》”。 祈熱背靠沙發,跟兩個小孩一起看入了神。 那是她即將去的地方,從任何細枝末節了解似乎都不過分。 時間一晃,節目到了末尾,片尾音樂在結束語后響了起來。 祈熱頓覺耳熟,想了想問:“這個片尾曲聽過么?” “沒有。”陸時迦全程坐得筆直,回答得迅速,顯得有些積極。 他好朋友祈涼幫腔,“陸時迦特別喜歡聽,可是不知道叫什么。” “是部法國電影里面的配樂,想看么?”祈熱歪著腦袋問小矮子。 “不想。”先回答的是祈涼。 祈熱都懶得理他,仍看著陸時迦,“你呢?” 陸時迦點點頭,“想。” 祈熱眉頭一挑,“這部電影得開心的時候看,你看不了。” 祈涼今晚尤其多嘴,“你別老騙他。” 祈熱將手往腦后枕,“誰騙他了?他心情不好,不適合看電影。” “他喜歡看法國電影!”祈涼強調一句。 祈熱回嘴,“但是他心情不好!” “我沒有。”話題的主人公開口了。 姐弟倆一齊看過去,陸時迦被看得有些心虛,“我不難過了。” 祈涼以為他姐不知道,解釋一遍,“你給我們買的倪亞達,那個作者死了,陸時迦還哭了。” 祈熱總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看來眼前不只是只小花貓,還是只愛哭的小花貓。 她語氣聽來隨意,“不在就不在了,作者去另一個世界當倪亞達了,你不是還留著書么?他寫的東西,也就代表了他,那本沒在大陸出版的叫什么?” “黑白切!”祈涼又代替回答。 “明年生日,買給你。”說完發現忽略了自家弟弟,又補充,“買給你們。” “明年生日你在家里么?”陸時迦關注到了另一個重點。 祈熱愣了愣,隨即回道:“回不來也給你寄。” 陸時迦想解釋,他不是為了禮物才這么提問,可又不知道怎么說,最后憋出一句:“我覺得去法國挺好的。” 祈熱輕笑出聲,“小孩子,得聽你mama的話。” 陸時迦這一回確定,祈熱真的變了,哪里變了,他還是說不上來。 “大人說的話不一定對。”他說完站起身。 祈涼手上拿著遙控器,“不看《動物世界》了嗎?” 陸時迦搖頭,他想回去再看一遍倪亞達,也想把得知倪亞達作者去世那一天,日記本上末尾那句話劃掉,那句話寫的是—— “都怪祈熱,要不是她給我看倪亞達,我現在就不會這么難過了。” 祈熱自然不知道自己總會被寫進日記。或許是為了彌補高中的遺憾,她現在遲遲地過上了三點一線的生活,宿舍,教室,圖書館,不斷循環重復。 每次穿過校園去圖書館的那幾分鐘,是她與流行音樂最貼近的時候,她不知道歌名,歌詞倒記下不少。她十分珍惜這樣的時刻,過不久,她連這樣的時刻也不會再有了。 有一首歌她記憶深刻,既是因為歌詞,也是因為陸時樾給她分享過。陸時樾說,聽這首歌會想起梅城的雪,后面還有一句,他沒有說出口。 祈熱聽里面那句“你品嘗了夜的巴黎/你踏過下雪的北京”,總想起那次祈涼生日,他跟喻星淮在她房間聽那首《一起去巴黎》,她曾跟他說過,“c'est très gentil à vous.” “你真好。” 他分明不懂,卻猜對了意思。 這首歌,她想聽,卻又害怕聽。 陸時樾默契地與她心態一致,可讓他觸動的歌詞,是后面準確描摹他心事的那幾句。 他給她發短信發得很勤,一首歌,一則新聞,或者只是一句“按時吃飯了嗎”。分享類的消息祈熱很少回復,即便回復,也要很晚。 五一七天假前,他又一次問她:有時間來蘭城玩么? 祈熱這回回復得很快。祈畔跟季來煙早跟她提過,五一兩家打算一起出游,讓她盡量騰出時間,她知道他們的用意,也確實不再那么忙,越到后半階段,很多程序已經辦完,書也啃掉一大摞,甚至耳朵都要聽吐了,除去心態上,她慢慢有了時間上的余裕。 她回:去。 簡單一個字發出去,分量卻十分重。 陸時樾本做好了兩種準備,她來,他自然不回去,她不來,他也會說服家里,讓他們換個時間,他則飛回去。 現在她有時間來,他便開始忙活,訂酒店,計劃路線,去哪兒吃飯,一件件都提前安排妥當。 他們勞動節假前的最后一堂課是高數,他原要請假去機場接人,柳佩君知道后十分反對,連說一堆道理要他安心上課,他嘴上答應,其實做好了早退的打算,是以頭一回坐在了最后排。 書本里平常看來熟悉的公式,這會兒看得他眼花繚亂。 已經上了課,也總有遲到的學生從后門貓著腰鉆進來,臺上老師說了幾遍后懶得重復,開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陸時樾。”這一聲壓得很低,又十分快。 陸時樾肩上一重,他下意識回頭,見到人,才來得及辨別這一道熟悉的聲音。 他微張著嘴說不出話,視線緊跟出現在眼前的人,看她笑成月牙的眼,看她淺粉色的棒球帽,看她彎腰過來催他往里挪一個位置,他往里退,再看她伏著桌子坐上他方才坐過的地方。 “你們上的什么課啊,靚仔?” 她幾分貧嘴,說著湊過來,垂在肩頭的頭發落上他的手臂,他恍惚間像是回到高中,回到離她不過半米的距離,那張臉也同從前一樣生動、具體,她好奇地翻閱那本高數書,再因看不懂嫌棄地推回給他。 陸時樾好一會兒才找回說話的能力,頭一歪偏向她,“機票都改簽了?” 祈熱搖頭,小聲回:“你先聽課,待會兒跟你說。” 陸時樾翻著書,思緒卻沒打開。 上不了十分鐘,聽著天書的祈熱先沒了耐心,有氣無力地倒在了課桌上,陸時樾見狀將書往背包里裝,祈熱看他一眼,立即會意過來,笑著偷摸起了身。 陸時樾是第一回 逃課,卻如祈熱一樣輕車就熟,可惜,臺上的老師抓人也抓得十分熟練,分明沒往這邊看,也輕松察覺,悠哉悠哉喊他名字,“陸時樾。” 眾人齊刷刷回頭,看到他們科科優秀的學委跟在一個女孩子后面正要往外跑。 陸時樾瞬時站直,旁邊祈熱推了門出去,又轉回身,只探進來一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