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兩個房間,只能躺一塊兒公用唯一的那臺風扇,祈熱把席子拖到客廳,四仰八叉地躺上去,瞇著眼一會兒就睡了。 迷糊中聽到開關聲,風扇嘩嘩作響的聲音停止,緊接著腹上一沉,時不時的風送過來,將她脖頸跟胳膊扇涼。 她睡沉過去,再醒來時屋外仍烈日當頭,旁邊兩個小學生瞇著眼還在睡,她起身,把身上的薄毯掀開,輕輕地往靠墻的那面移。 陸時樾單膝曲起,靠著墻睡著了,手邊放一把竹編扇。祈熱屁股著地慢慢挪過去,一會兒到了他面前。 扇子捏到手里,她慢慢扇了扇,手撐地轉個方向,跟睡著的人坐到了同一側。 手里捏著扇子柄,她人往后靠,腦袋貼著冰涼的墻面,人瞬間十分清醒,側頭看過去,陸時樾微歪著頭,一張臉全落入她眼里。 她視線往下,落在他搭在膝蓋上的手上。不知是不是這只手,在每一次她趴著課桌午睡時,拿了什么給她送風。她從來不知道他扇風用的工具,也奇怪,他總不午休,下午怎么就不會困得睡過去。 她指腹摩挲著扇柄上一節節竹骨,沖著陸時樾的臉想得出神。 屋外樹上蟬鳴陣陣,偶爾傳來一聲狗吠,祈熱低下頭,把手指按得凹出一塊,也沒理清頭緒。 “不睡了?”左邊傳來剛睡醒的一句。 祈熱聞言抬頭,陸時樾不知何時睜開了眼,他咽了咽喉嚨,手撐地站了起來。繞過涼席去了廚房,再過來時手里端了杯水,杯子遞給祈熱,他重新靠墻坐了下來,喝過水,聲音清冽了一些,“鄉下好安靜。” 祈熱抿一口水,“嗯。” 確實好安靜,她覺得她若是咋咋呼呼,都要破壞掉那一份美感。 “晚一點的時候出去走走。”陸時樾像是發出一份邀約。 祈熱仰頭把水喝光,“我們去看牛吧。” 來時,村口粗壯的老樹下,幾頭牛趴著,眼睛炯炯有神,祈熱開了窗戶跟其中一頭對視,那牛忽地擺膝站起來,嚇得她忙按下窗,催著陸正午開車。 要到下午五點多,地面才沒那么燙,祈熱穿t恤短褲,從屋門口跑出去,腳上已經被雜草掃出幾條紅痕。 她打頭陣,后頭跟兩個小學生,陸時樾關了屋門走最后。 祈熱一路跑往村口,甩出后面幾個人老長一段距離,起初沒見著牛,等陸時樾他們跟上來,她已經望見山坡腳下正吃草的幾頭黃牛。 她沿著坡道往下沖,半道上又停下來,彎腰采起了山花。 山坡腳下,幾個村子里的小孩兒本來聚在一起玩石子,見到眼生的人過來,捏著石子小聲議論幾句,斷定他們就是今天從城里來的人。 祈熱主動靠近,說“你們好”,幾個放牛娃怯生生地沒搭話,她直接蹲到他們旁邊,指著地上畫出來的棋盤問:“這個怎么玩?” 他們普通話不利索,講了好幾遍,連晚到的三個人也明白了玩法。 手心手背一翻,幾個人分成兩家,祈熱起初興趣濃厚,玩了幾盤又覺得沒意思,眼睛時不時瞟一眼繞著圈埋頭吃草的牛。 幾個娃怕牛跑去稻田跟菜地,又想著要玩點什么,繩索套在樹樁上,牛便跑不了了。 祈熱瞅著不遠處的樹樁,繩索拴得很松,仿佛下一秒就要套空。可斷續看了幾眼,繩子仍舊勒著,她只覺手癢,破壞欲鉆出來,想立刻跑過去把繩子給解了。 “輪到你了。”蹲她對面的人提醒她。 祈熱捏著手上的石子,隨意往線條上一放,旁邊的同伴“啊”一聲,說了一句什么,祈熱沒聽懂,也知道是覺得她放錯,在替她懊悔。 “牛!”對面的娃抬頭后忽然喊出聲,幾個娃跟著回頭,立馬全跑了出去。 祈熱晚一步往后轉,她剛才盯著的那頭牛沒跑,后邊那頭倒直接崩斷了繩子,撒開腿往另一邊跑遠了。 祈熱把手上剩下兩個石子一擲,拔腿跟了上去。她跟在那幾個娃后頭,多跑幾步,累得停下來喘氣,她雙手撐在膝蓋上,聽到后面幾道腳步聲。 “它要跑去山上。” 祈熱回頭,看向說話的小矮子,“誰?” “牛,那上面有很多巨菌草。”陸時迦指指另一座山頭。 “巨菌草是什么?”祈熱問完又覺得多余,直起身就要追過去。 身后陸時迦邊跑邊喊住她,“那邊有條小路,近一點。” 祈熱順著他指的方向果真見著一條路,她算是開了眼了,小矮子的觀察力還挺厲害。 她不再跟著那幾個放牛娃,換個方向朝著小路跑過去。上了路,起初那幾個娃的聲音在她頭頂,往上多走一段距離,聲音到了腳底。越往上,越聽得清牛掃過雜草發出的沙沙聲。再過一陣,沙沙聲變成咀嚼聲。 祈熱慢慢摸了過去,沒注意腳下,覺得奇怪時低頭,驚得往前跑出幾步,怕出聲驚到牛,急忙捂住了嘴。 她方才跑過的地方,是個墳包。 她對著那兒連連拜了幾下,轉身繼續往上走。撥開叢生的雜草,見到了正往上翹著的牛尾巴。 只剩半截兒的繩索被牛的后蹄踩實,后蹄抬起再落下,又重新將繩子踩穩了。 祈熱左右查看,走出幾步,找到根還厚的樹枝,伸出去,試圖把繩子勾過來,想也有些徒勞,牛蹄不動,只有樹枝斷了的份兒。 樹枝一丟,她拍拍手,靠近幾步,到了牛屁股后,手掌一伸,她拍了拍牛身,沒動靜,她只好又拍一下,這回迎過來的是牛往后踢的蹄子,眼看就要踢上膝蓋,祈熱尖叫出聲,轉身便跑,那牛快速掉頭,竟追了過來。 祈熱回頭時嚇一跳,再也不敢往后看,拼了命地往下跑,四只蹄子沉沉往地上壓,祈熱只覺腳下的地都在震。雜草跟樹枝擦過,跑一會兒,腳上火辣辣地疼。 那牛瘋了似的跟著跑,慌里慌張間她竟有空后悔不該穿紅裙子出來,身后冷颼颼的,她沒時間合計,看準了小道邊一個大坑,喉嚨吼出一句壯膽,與此同時,人瞇著眼便往坑里跳了下去。 摔了個狗啃泥,祈熱摸著地站起身,見牛蹄子消失在視野里,拍了拍身上的土,抓著雜草往上爬時氣憤地想,她也是“斗”過牛的人了,即便膽子被嚇破半個。 那草淺淺扎著泥,只消一扯,就能連根拔起,祈熱氣得奮力一扔,剛要喊人,聽見一串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那腳步很快,祈熱往泥壁上靠,抬眼就見到一雙臟了的匡威鞋。 陸時樾盡力平復著呼吸,他盯著狼狽的祈熱看了一會兒,眼神犀利,蹲下時更近,又如鷹眼似的,祈熱抓住伸下來的兩只手,“你不知道,這牛太野了。” 陸時樾雙手用力,幾乎是將她懸空拉上來的,祈熱整個人被提上去,人往前摔,挨住一片胸膛,腰上也被一雙手掐緊了。 “也不知道是公的母的,要是母的,我該說,這妞兒也太野了。”祈熱抓住他胳膊,沒往后躲,反而開起了玩笑。 陸時樾那雙眼一變又變,最后溢出笑,他松了手,幫她把頭上沾的葉子拿掉,又幫她拍掉背上的泥。 兩人一起下了山,還沒到剛才玩石子的地方,祈熱定睛一看,有點哭笑不得。 跑下山的牛這會兒溫順得很,分離的繩子重新接上,牽著繩頭的,是陸時迦。 高大的牛,矮小的人。祈熱對著這副景象笑彎了腰,回頭朝陸時樾要手機,“我給小矮子拍一張。” 旁邊那幾個守著牛的娃驚魂甫定,又聽祈熱邀請他們去家里玩,更是羞得臉都紅了。 祈熱走前再三囑咐,喊他們一定來。 晚上吃完飯,祈熱沒等來新認識的朋友,倒等來了停電。 陷入黑暗那一刻,祈熱耳朵嗡嗡作響,只覺安靜得厲害,她一伸手,糊到了誰的臉上,手心被什么東西一掃一掃,她覺得癢,把那顆小腦袋給推開了。 往外摸出幾步,屋外也是墨色的黑,抬頭只見滿天的星星,遠處有螢火蟲一閃一閃,池塘里青蛙呱呱亂叫,安靜中十分熱鬧。 身后閃過一道光,祈熱回頭,陸時樾拿了個手電筒出來,“整個村子都停電了。” 祈熱“嗯”一句,沒再作聲。 陸時樾手里照出一道光,借著這道光,他看見祈熱臉上的笑容。 “待會兒我們出去吧。”祈熱那顆躁動的心也跟著不工作的電路一齊熄滅下去,多出幾分安分。 陸時樾跟著她一塊兒往外看,“嗯。” 鄉下的路總不分明,好像走哪兒都是對的,祈熱在前,腳下是身后手電筒照過來的光。鄉下的草也總不分地方,漫山遍野地瘋長,掃過白天的舊傷,祈熱時不時要抬腳摸一摸被割傷的腳踝。 她直走到一條田埂上,手伸出去要扶住電線桿,身后的人跟上來,捏住她手腕,再走兩步到了她身前,屈膝蹲下去,側頭示意她往前。 祈熱笑出來,不客氣地趴上去,雙手扣在他身前,身下的人直膝起身,她也跟著高出一截。 頭頂片片星光,祈熱從沒見過這么多的星星,密密麻麻像一只只金魚,亮而矮,似乎伸手就可以捉下一只放在手心。 她也真的伸出了手,自然是遙不可及。 “陸時樾。”祈熱喊得十分平靜,是不太常見的方式。 “嗯。”走出一段距離,陸時樾停了下來。 祈熱笑了笑,“我好久沒這么想喻星淮了。” “我們以前,說要一起看星星。”她像是喃喃自語。 陸時樾抬頭,星河璀璨,美得有些不真實。 “不知道南方的星星是不是也這么亮,”她低下頭,“等去了蘭城,記得要多跟biu聯系,她其實不太愛說話,我怕她受欺負了也不說。” 陸時樾不答應,她便用力拍他肩膀,他這才應了一聲。 梁碧梧的志愿填的都是蘭城的學校,這讓很多人都意外,最意外的當然是祈熱,可聯系她的估分,又情有可原。 祈熱直覺她估低了,可沒有試卷,她不知道她答得怎么樣,沒辦法給出意見,眼見她填了幾個錄取線比她平時成績低了不少的學校,又什么也做不成。 有時候,直覺太準確也不好。 等幾個學生從鄉下返城,過幾日便到了查分的日子。 祈熱卡著點打出電話,聽到數字后回頭告訴給祈畔跟季來煙,“607。” 又過3天,學生們去學校拿成績單,一對比,就能發現祈熱幾乎是班上估分最準確的,陸時樾原來估分560,成績出來竟多出20多分,梁碧梧就差得更多了,她估的470,真實成績是513,不止她一個,很多學生都估得不準,這也意味著,錄取會受到很大的影響。 結果也如此。 7月中旬,非典基本結束,過不了幾日,各大高校開始了招錄。 祈熱以最高分進入梅城外語大學的法語系,陸時樾順利被第一志愿蘭城大學錄取,梁碧梧雖也被第一志愿錄取,可分數與分數線一對比,實在是虧了。 這一年這樣的情況過于普遍,膽小的往低了報,膽大的“高攀”,導致很多高校因招生人數不夠大大降低了錄取分數線,就連全國最好的幾所學校,在某些省份的錄取分也降低了五六十分,反倒是平時分數線低的學校,報考的學生爆滿,他們不得不把分數線往高了提,以至于一些學生名落孫山。 祈熱聽說了很多悲慘的事例,再難過,到底是別人的事兒,除了惋惜,也做不了什么。 也是錄取結果出來后,班上才開始組織一些活動,次次說是散伙飯,也次次都有下一次。 非典基本結束,大街上也恢復了久違的生機勃勃,肆意過暑假的學生們走在街上也有心情去聽店里放的歌兒。 2003年的這個暑假,大街小巷最常聽得到的有兩首,聽得讓人耳朵膩,甚至有些反胃。 那日她們約好去喝新開張的街客奶茶,店里放的就是《晴天》,等奶茶的間隙,她們一塊兒猜,下一首出來的果真也是孫燕姿的《遇見》。 祈熱也在某一天同時擁有了手機跟電腦,而墻上的空調,是一個月前就被祈畔買來的格力。她再也不用去別家蹭空調,坐在自己房間的椅子上吹著涼風,開上電腦,windowxp系統啟動,出現的是往后最經典的藍天白云壁紙。 那個夏天的末尾,陸正午請兩家人出去吃牛排,祈熱也不必再聽那兩首膩了的歌兒,餐廳里放的,變成最近爆火的《super star》。 這頓飯吃到最后,祈熱才吃出點踐行的味道。 陸時樾還沒走,柳佩君一提起便要抹淚,這次尤其兇,哭得牛排也被淋濕了。 九月初,各大高校陸續開學,蘭城大學自然也在其中。陸時樾走的那天,兩家人開車送他去機場,祈熱終于體會了一把柳佩君的心情。 機場里,柳佩君倒不哭了,臉上帶笑,給陸時樾整理本就齊整干凈的衣領,話也不多說,手上的東西交給他,便默默退到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