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
至于另一位…… 守將作難地看向陸鳴。 他久負監門之責,目光銳利,城府卻有限。這般猶豫之間,曲折心思幾乎都寫在了臉上。 盛煜眉頭微動。 顯然,這位監門小將是聽進去了他的話,否則早該動手了。 既然對方起疑,他就好辦得多了——按晉城前跟趙峻的約定,此刻都督府里應在醞釀風雨。他若能說動對方開城門最好,即使對方謹慎不敢決斷,只消竭力拖延,等都督府鬧起來,監門小將打死都想不到玄鏡司頭上,只能聽信陳鼎奪權的鬼話。 就如今肅州這情勢,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敢倒向陳鼎。 而他要做的,便是竭力說服對方。 這般真假摻半迷惑對方的手段,于盛煜而言并非難事。 他朝魏鸞遞了個稍安勿躁的眼色,才欲將話鋒刺向陸鳴,忽聽遠處有蹄聲傳來,詫然望過去,便見昏暗長街上,有道人影策馬而來。比起陸鳴的鋒芒畢露,他來得安靜,單薄的身形看起來也不像武將。 盛煜凝目,試圖推測對方的身份。 魏鸞卻已從那身形里瞧出來了——是周令淵。 …… 將魏鸞交給魏知非后,周令淵仍覺得不太踏實。 畢竟,魏知非能出入都督府,是憑著旁人并不知曉的隱秘小道,這當中摻雜了太多僥幸,全憑隱藏行蹤,不驚動旁人。但想要走出涼城,卻是半點都沒法隱藏的,涼城的城墻上就算有漏洞,也早在巡防后賭上了,兄妹倆唯有憑著令牌出城。 周令淵對此沒有十足的把握。 畢竟,這是在深夜,又逢戰時。 他之所以說從西城門出,是因那里離都督府更近,可更早脫身,除此而外,他與監門守將并無私交。而一旦兄妹倆稍有差池,魏鸞不慎落回章氏手中,他已不畏生死,她的下場卻可想而知。 周令淵思來想去,終是決定親自瞧瞧。 ——若魏鸞碰見麻煩,他可憑著太子這空中樓閣般的身份設法相助,若一切順利,他親眼看著她出了涼城這虎狼窩,也能徹底放心。 遂悄然出了都督府。 彼時章孝溫還在等梅林那邊的消息,尚未下令封了府門。 周令淵走的是正街,早早到了城門附近。 等了好半天,兩匹馬終于現身。 即使夜色昏暗,他也很快認出了魏鸞。而至于旁邊那人,周令淵看得出那身形應不是魏知非,疑竇叢生時,卻沒貿然現身,只遠遠觀望。只等兩人走近火光照亮的城門,周令淵才憑著身形氣度,認出那是盛煜。 盛煜竟也潛入了涼城? 驚詫轉瞬即逝,很快歸于無奈。 魏鸞不止是魏知非的meimei,更是盛煜的妻子,事關性命,魏知非帶上妹夫一道潛入,似乎也無需大驚小怪。只要她能安然脫身,旁的都不過細枝末節。而世事變幻,時過境遷,從前他執意想留在身邊的心上人,如今終還是去了盛煜身邊。 他曾揚言要從盛煜身邊奪回魏鸞,而今看來,不過是癡人說夢。 從皇帝賜婚、魏鸞出閣那時起,他就已與她無緣。 像是種宿命,兜兜轉轉,避無可避。 周令淵心里五味雜陳,就那么靜靜看著夫妻倆并轡而行,在城門口駐馬??粗㈧咸统隽钆?,打著他的旗號,將魏鸞護在身側。看著陸鳴忽然縱馬馳來,雙方在城門口對峙……他終于忍耐不住,策馬現身。 在場眾人瞧見他,俱覺驚異。 盛煜應變極快,率先拱手,只說他奉命出城遞信卻橫遭阻攔,有負太子所望。 陸鳴是章孝溫的隨侍,在領命時便猜出了端倪,頓生戒備。 監門小將卻長長舒了口氣。 周令淵來涼城的當日,章孝溫曾大張旗鼓地帶人迎接,以示對太子的敬重,為后面扯大旗做些鋪墊。當時他正逢下值,曾瞧見過騎馬緩緩走過長街的周令淵,認得這張臉,忙屈膝行禮。 而后,周令淵緩緩開口。 昔日曾在京城你死我活的對手,如今卻因魏鸞而生出種奇異的默契。周令淵無暇去管魏知非去了何處,無暇去想注定會兵敗的章孝溫,只在聽到盛煜恭敬稟報的言辭后,領會其意,肅容吩咐監門小將迅速放行,絕不可耽誤片刻,若敢貽誤大事,按軍法論處。 順便還陰惻惻地看了陸鳴一眼,頗含敵意。 既然本尊開口,陸鳴所謂太子令牌失盜的言辭便不攻自破。監門小將當即命人放行,堵在城門口的守衛恭敬讓道,半掩的城門被再度拉開。 盛煜默默瞥了眼周令淵。 從前的種種爭執皆已有了成敗,章氏已廢、傾塌在即,他跟魏鸞也有了柔軟可愛的小阿姮。從前對周令淵的種種情緒,在此時已無需顧及,他想起永穆帝在提及太子逃離時的失望蒼老,看著周令淵親自送魏鸞出險境的消瘦姿態,眉頭微動。 無論如何,魏鸞能夠脫險,周令淵功不可沒。 他抬臂拱手,極認真地朝周令淵行禮。 而后迅速催馬出了城門。 ——敵營里瞬息萬變,脫身自是越快越好。 噠噠馬蹄聲被夜風卷沒,夫妻倆各自掌心都已捏出細汗。才跑出去沒多遠,城門內便傳來武將洪亮急切的命令,“都督有令,今夜封鎖城門,意圖出城者,無論身份,盡數射殺!”聲音中氣十足,由遠及近,聽著便是久經沙場的老將。 魏鸞驚而回首,周令淵臉上卻浮出詭異的笑。 他其實已經想到了。 章孝溫既派陸鳴傳令,扣押他的令牌,定是對他起疑。都督府就那么點地方,章孝溫尋不到他的身影,盤問過門房后定會查出行蹤。而章孝溫對盛煜恨之入骨,鐵了心要拿魏鸞狠撈一筆,這兩日若非他扛著,魏鸞怕是早就遭了折磨。 如今他私縱人質,章孝溫豈會善罷甘休? 定會派兵將追來,阻攔清算。 所謂無論身份盡數射殺,自是震怒之下對他起了殺意。 但那已經沒用了。 盛煜既有能耐潛入涼城,帶魏鸞脫險后想必有法子周全,而他要做的,便是爭得這幾息逃命的機會。城門口火光熊熊,照在洞開的深深門洞,亦隱約照出疾馳逃離的那雙背影。追來的兵將見賊人已逃,不等吩咐,彎弓搭箭便要射殺,亦高聲疾呼監門守軍放箭。 周令淵策馬沖向城門,張開披風。 門洞里勁風鼓蕩,將他寬敞華貴的披風撐開,如羽翼舒展。 數十支羽箭如雨點般鋪天而來。 第一波襲擊被他擋去,等城門口的守軍反應過來彎弓搭箭時,兩匹疾馳的駿馬已趁著這間隙奔出射程之外,迅速馳遠。 周令淵艱難回頭,只看到一道又淺又遠的黑影。 他知道她真的脫困了。 有盛煜那種人守著,她定會安然回到京城,在錦繡繁華里,安享尊榮。 他的心底忽然變得無比平靜。 在宮變事敗、囚于宮廷的那些日夜,他看著蠟燭淚盡,聽到更漏聲殘,在那座天底下最威儀、他自幼長大的宮中,獨自對著墻壁磨盡雄心,時而暴躁發狂得恨不得將那座宮廷撕為碎片,時而強抑痛苦,絕望無助到似被洪水吞沒。 在千里逃亡、待在都督府時,他看著滿地的杯盤狼藉,獨自怔怔坐到天明。 榮華盡去,剩下的唯有滿地狼藉。 他無力扭轉,無力將碎片撿起后重新拼湊,于是放任自流,坦然而又頹喪地,在種種撕扯的情緒里等待最后的那一刻。 而那一刻終究是來了。 周令淵望著漆黑的夜幕,身周的火光似乎也迅速黯淡。 萬籟俱寂時,他悄然綻出個笑容。 他生于京城里萬物生輝的仲春,長于世間最尊貴榮華的宮城,到頭來,卻留在了北地寒冷徹骨的冬夜。所有的榮耀與失敗、偏執與孤憤、期盼與遺憾、歡喜與悲怒,都將埋葬于此,如同他失去的儲君之位一樣,如流水匆匆。 而他所珍愛的人,終還能幸存于世間。 愿她們無恙。 周令淵的嘴唇似翕動了下,身體卻再難支撐,轟然從馬背摔落。 城門之下,馬嘶長鳴。 …… 涼城外,夫妻倆換了玄鏡司備的馬,趁夜疾馳。 魏鸞靠在盛煜的胸膛,寬厚而溫暖。 眼前漆黑的夜幕,腦海里卻不時浮起回頭時瞧見的那一幕,她無需多想都知道,行至窮途末路的表哥會如何收場。風刮在臉上如同刀刃,她側頭枕著盛煜的手臂,閉上眼時,淚珠悄然滾落。 盛煜似能察覺她的情緒,收緊懷抱,左手摸索過去,牢牢握住她的。 涼城內的都督府里,此刻卻是另一番景象。 得知周令淵獨自悄然出府時,章孝溫便知道,他在住處酒醉糊涂的模樣盡是裝的。既有意隱瞞,將魏鸞帶出庭院,目的便已十分明了。往各處城門遞消息的近隨尚未歸來,章孝溫等不及,徑直派出數路人馬奔赴各處城門。 震怒之下,還發了射殺勿論的命令。 為免監門小將違令,被周令淵的太子身份迷惑,領頭的也選了頗有威信的老將,每路選派數十人馬,鐵了心要將吃里扒外的周令淵和同謀置于死地。 如此鬧哄哄的折騰半晌,人馬調走后,都督府的防守不免露出空隙。 趙峻未料還有這般天賜良機,當即帶人潛入。 都督府的地圖是魏知非親自畫的,即使偶爾有翻修拆建之處,整個面貌卻沒太大的改動。趙峻藏身于暗處,與玄鏡司的暗樁一道,分頭籠向章孝溫的住處。而屋舍之內,章孝溫急躁地來回踱步,怒氣未平。 數位猛將和兩三百精銳派出去,理應能將魏鸞奪回,除掉周令淵。 但坐等消息實在折磨人。 尤其在這等遭人背叛、怒火攻心的時候。 他來回轉了半天,沒聽到外頭有任何佳音傳來,忍不住踢開門扇,徑直出了屋舍,欲親自騎馬出府,到城門各處瞧瞧。臨近子夜,烏云層疊的夜幕黑沉沉地籠罩在北地,唯有院中甬道兩側燈火通明,仆從兵士皆提著顆心屏息而立,不敢再惹都督震怒。 章孝溫大步往外走,毫無防備。 一支冷箭便在此時破空而來,因夜風森冷刮過,章孝溫聽著動靜辨別方位時比尋常慢了稍許。泛著寒光的箭頭緊貼面門擦過,章孝溫久經沙場,半輩子都走在槍林箭雨中,臉上不露半分慌亂,只高聲喝道:“有刺客!” 洪亮的聲音傳透院子內外,亦掩蓋住周遭同時發出的數道破空之聲。 近處的將士圍攏來救,章孝溫亦舉刀格擋,撥開射向面門的鐵箭。然而盛怒之下倉促應戰,背后門戶大開,加之趙峻放箭的時機和方位極為刁鉆,格擋時的兵戈交鳴聲蓋過背后疾勁破風的動靜,等章孝溫察覺時,鋒銳的箭頭已刺透穿在里頭的護身軟甲,大半沒入身體。 示警聲在周遭響起,滿府的護衛撲向潛伏在暗處的刺客。 趙峻一擊得手,再不戀戰,哨鳴聲里閃身疾退。 來途去路在入涼城前已經商議過,趙峻既是拿著性命行刺殺之事,帶進來的盡是玄鏡司精銳,曾無數次同歷生死,配合極為默契。此起彼伏的哨聲在都督府各處響起,或遠或近,彼此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