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離別時還是帝都余熱未盡的秋,轉眼卻成了北地凜冽如刀的寒冬。冷厲殺伐之中,曲園里嬌靨巧笑的母女是藏在心底深處的溫柔,可供他閑時夢中回味,卻在得知魏鸞被擄走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連日擔憂牽掛,如今終于見她安然無恙。 盛煜低頭重重吻在她眉心,用力收緊雙臂,像要把她揉進身體里似的。安靜中唯有乍然重逢的激動情緒翻涌,盛煜的目光黏在玉冠下妙麗的眉眼,原本冷肅如寒冬臘月的臉上不自覺地稍露柔和神情,低聲道:“我來晚了。” 魏鸞沒說話,只緊緊抱著他。 先前的淚痕已然吹干,心底積壓的萬般情緒皆被巨大的驚喜吞沒。她貼在盛煜的胸膛,貪婪地沉溺在男人熟悉的氣息里,片刻后想起身在敵營,才收斂狂喜,抬頭低聲道:“夫君怎么也來了?” “多個人,穩妥些。來——” 他牽起魏鸞的手,帶她進了屋中,摸黑取了早就備好的盔甲,丟一套給魏知非,而后幫魏鸞穿上。這盔甲是涼城傳信的兵士所用,瞧著硬邦邦的,魏鸞不會用,只管伸開雙臂,任由盛煜幫她穿上去擺弄。 原本籠在頭頂的陰云,在瞧見他時悄然散去。 隔著咫尺距離,她的目光在盛煜臉上逡巡,唇角笑意壓不下去。嫁進曲園已有三年,她曾對盛煜畏懼忌憚,曾為他提心吊膽,曾覺得夫妻倆前路黯淡,也曾害怕給他添亂,獨自去面對章家設下的陷阱。她總會隱隱害怕如前世那般孤立無援,須獨自強撐,艱難前行,所以不敢有半分松懈。 然而此刻,在這危機四伏的敵軍腹地,她卻前所未有的心安。 仿佛只要有盛煜在,便無可畏懼。 哪怕前路布滿了坎坷荊棘,至少有人會牽著她同行。他不會在朝堂的利弊權衡里舍棄他,不會因前路的兇險而心懷顧忌、駐足不前,更不會因頭頂上壓著皇權前程而讓她退居其次。他明知涼城里盡是恨不得殺他而后快的人,明知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卻還是闖入虎xue來救她。 魏知非若落入敵手,憑著昔日的袍澤交情,未必不能設法轉圜,鄭王也不會責怪他。 盛煜若敗落,卻必死無疑。 哪怕能夠脫身,往后永穆帝得知此事,定會雷霆震怒。 ——皇帝的態度,夫妻倆其實都很清楚。 可他還是來了。 在肅殺凜冽的北地冬夜,悄然出現在她的面前,牽住她的手。 這一切勝過所有的甜言蜜語、言辭許諾。 魏鸞微踮腳尖,親在他的唇上。 “夫君。”她軟聲喚他,沒有旁的言辭,眼底卻盡是溫柔與喜悅。 盛煜唇角微動,摸了摸她腦袋。 …… 換好裝束后,幾人從院子的后門出去,走得離都督府遠些,而后翻身上馬。 街上很安靜,除了巡邏的馬蹄聲遠遠傳來,夜風偶爾呼嘯而過,再無旁的動靜——吃了幾次敗仗后,涼城的人心稍有搖動,章孝溫封鎖城門,不許敵方間隙混入,亦嚴令百姓不許出逃,每日太陽落山時便施宵禁,這會兒更沒人敢喧鬧。 于是四人的馬蹄聲便格外清晰。 好在魏知非身上有周令淵給的令牌,夏氏先前也暗中弄了兩枚,原是想著有備無患,如今給盛煜一枚,倒剛剛好。封城后民間馬匹皆被征用,周令淵為免意外,多弄了一匹給夏氏,倒無意間方便了盛煜。 有這兩樣東西在手,即使偶爾路遇盤查,也不會露出半點破綻。 夏氏早已將涼城內如今的布防探明,有她引路,眾人很快便到了西側城門。巍峨的城樓如巨獸聳立,上頭火把通明,巡邏的兵士片刻不停,來回盯著周遭的動靜。這道門只要出去了,下回再進就得是城破之日。 魏知非在巷口勒馬。 “既是報信,人數不宜太多,免得對方起疑。”他掏出周令淵給的那枚令牌,遞向盛煜,“這是都督府里的特令,能隨身拿著的不出十人,尋常守將不敢阻攔。你帶鸞鸞出去,尋個地方藏身,護好她。” 年輕的小將,自幼長于沙場,英姿勃發。 魏鸞聞言微詫,“你呢?從哪里出去?” “我還有事,晚些再走。”魏知非怕遲而生變,沒多解釋,只向魏鸞道:“出去了多保重,凡事都聽他的安排,兵荒馬亂的,萬不可任性。”說罷,瞥向盛煜,極默契地頷首后,撥轉馬頭,與夏氏一道,原路折回,馳向都督府。 那里,隨同商隊潛入的趙峻等人想必等候已久,只等他去引路,將劍鋒指向章孝溫。 那里也有許久沒見的章維。 戰事起后刀槍無眼,既已各有選擇,沒有人能夠知道,昔日并肩作戰、拼死救護彼此的表兄弟,誰會先死在沙場上。更不知道劍鋒逼近時,兩人會不會刀槍相見,各自率兵搏殺。 在那之前,他還是想再看章維一眼。 作者有話要說: 夫妻倆終于團聚啊~ 第150章 結局(中) 都督府中, 此刻卻是劍拔弩張。 仆婦稟報的消息很快送到了章孝溫的跟前, 那位起初沒在意,過了片刻又覺得不太對勁。仆婦說周令淵嚷嚷著要去賞梅, 是醉糊涂了胡言亂語,章孝溫卻很清楚晚飯時舅甥倆喝了多少酒——以周令淵的酒量, 不至于沉醉。 那么,賞梅極可能是托辭! 魏鸞畢竟是他拿來要挾盛煜的利器, 比多少死士猛將還管用, 章孝溫哪能疏忽?向來英雄難過美人關,尤其是周令淵這般情種, 在石榴裙下待得久了, 溫柔鄉最能搖動男人的心志, 誰知他會不會回心轉意,偏向魏鸞? 一念至此,章孝溫當即命人去后院梅林。 很快有了消息,梅林里并無蹤跡。 章孝溫聞言疑心頓起。 為免大張旗鼓鬧得太過難看,遂命人在以緝拿盜賊為由在都督府里四處搜查, 而后傳令府門各處, 不許人隨意出入。過了會兒又覺得不夠穩妥, 遂派數名親信往各處城門傳信,只說太子及近侍的令牌遺失,如今下落不明,若有人持此令牌出入,務必扣押。 數人奉命而出, 各自飛馳向城門。 這些人皆是都督府里有頭有臉的隨從,既是奉命行事,疾馳時便無半分顧忌,比盛煜等偷摸潛行的人快得多。且魏鸞潛出都督府、換裝后走至巷口耽誤了些功夫,是以哪怕傳令之人動身稍晚,卻也沒落下太多。 往西邊安昌門傳令的人名叫陸鳴,疾馳過去時,遠遠便見有人在城門口駐馬,而守城的兵將剛開了半扇城門,欲給他們放行。 陸鳴大驚,高聲道:“慢著!” 響亮的聲音劃破夜色,清晰傳至城門口,那守將甚是戒備,當即命人暫緩放行。周遭眾人亦手按劍柄,警惕的目光齊刷刷投向身著鎧甲的盛煜和魏鸞。 魏鸞執韁的手不由握緊。 比起盛煜的久經風浪、處變不驚,她畢竟自幼養在閨中,嫁進曲園之前,更不曾經歷過半分兇險。像今晚這樣喬裝改扮,大搖大擺地走到敵營軍將跟前,試圖蒙混過關,更是想都沒想過的。 若不是有盛煜在側,她怕是早就露了馬腳。 即便如此,腦海里的弦也是緊繃著的。 等那人的厲喝傳來,她下意識回望,便看到長街拐角處有人縱馬而來,分明是阻攔放行。最擔心的事忽而發生,腦海里嗡的一聲響,竭力按捺的心跳也霎時急促。她盡量不讓臉上起波瀾,只望向身側的盛煜。 城門口火把熊熊,盛煜神色沉肅。 聽到厲喝的那一瞬,他便知事情不妙。 若換作平常,城門既已半開,他定會縱馬沖出去,即使遇到些許阻攔,憑他的身手仍可強行沖出重圍。便是對方放箭追殺,亦可竭力脫身。但此刻他的身邊有魏鸞,她身上除了這身鎧甲外再無防護,一旦兩人強沖,對方必會放亂箭射殺。 在縱馬沖出弓箭射程之前,背后門戶大開,定會九死一生。 她應付不了險境。 而城門口的重兵圍困之下,他想護魏鸞周全,亦極為艱難。 權衡轉瞬而定,盛煜二十余年踏血而行,早就練出泰山崩于前而不動聲色的城府。遂只微露詫色,回頭望了一眼,手里穩穩握住韁繩,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在陸鳴馳馬近前時,將他上下打量。 陸鳴久在肅州,并不認識稍加喬裝的盛煜,更不認識魏鸞。 ——她進都督府后,始終被困在周令淵的住處,見章孝溫父子也是在女眷住的內院,陸鳴有軍職在身,自然無緣得見。 寒冷夜風里,駿馬打著響鼻,噴出團團白霧。 陸鳴朝守將拱手,道:“都督有令,今夜有賊人闖入城中,城門務必戒嚴,不得隨意放人出入。太子殿下的令牌已被賊人盜走,凡持此令牌這,一律扣押,不許放行。”說罷,亮出了腰間的令牌。 守將聞言,霎時色變。 他根本無需驗看陸鳴手里的令牌,因此人常在章孝溫左右,他認得這張臉。而眼前欲持令牌出入的這兩人……好巧不巧,手里拿的就是太子殿下的令牌。他既在看守城門之位,對各色令牌熟悉之極。 遂悍然拔刀,徑直指向盛煜,怒道:“狗賊,還不束手就擒!” 隨著他一聲令下,周遭兵士亦紛紛舉起長矛。 盛煜面不更色,冷冷瞥了他一眼。 而后,他將目光挪向陸鳴。 “是都督的命令,還是他陳鼎的命令?”盛煜的聲音冷沉而穩重,仿佛絲毫不覺得意外,“庭州出了個狄肅,憑著昔年戰功接手鎮國公的權柄,陳鼎難道是想效法狄肅,趁著幾位公子都在前線,戰事未競就奪權自立?” 他口中的陳鼎,是章孝溫手下最得力的悍將。 而章孝溫膝下的兒子里,除了章維之外,確實都已被派往牽線帶兵打仗。 玄鏡司消息靈通,即使探不到涼城內的動靜,于別處的情形卻能探得分明。而陳鼎在肅州的分量人盡皆知,在起兵殺伐之前,盛煜就已探得分明。這話問出來,說得跟真的似的,那守將臉上明顯一愣。 陸鳴瞪目微怒,斥道:“都督親自命我傳令,豈會有假!” “可有信物?”盛煜道。 陸鳴嗤笑,“荒唐!我有令牌在身,時常隨都督出入,他也認得我,要什么信物!” 這回輪到盛煜嗤笑,肅然神情里添幾分冷嘲,仿佛輕易戳穿謊言后的不屑。他再度掏出周令淵的令牌,沉聲道:“太子殿下住在都督府里,有重兵守衛,賊人哪有本事潛入其中,盜走令牌?真有那手段,偷走都督或是哪位將軍的令牌,豈不更有用?你是瞧不起都督府的防衛,還是瞧不起旁人的腦子?” 不等陸鳴反駁,續道:“他將這隨身令牌交予我,是有重托,命我即刻出城送信。至于你,若扣押的命令出自都督,豈會只有空口白牙的兩句話?” 說罷,又將目光投向守將。 “陳鼎狗膽包天,欲圖不軌,太子吩咐的事十萬火急,何去何從,你想清楚!” 話到末尾,神情語氣已隱露威懾。 那守將橫刀站在城門口,聽得心驚rou跳。 軍中奪權之事,他不是沒聽說過。陳鼎是肅州極有資歷的老將,在軍中威望甚高,涼城里如今又只有章孝溫父子,盛煜所說那些話聽著便令人心驚。面前兩人各執一詞,他倉促間無從證實,只能竭力分辨。 憑言辭信物來看,陸鳴確實可疑。 都督府是重兵守衛之地,太子殿下更是深得都督擁護之人,如今的涼城連只多的蒼蠅都飛不進來,賊人哪有本事潛入都督府,盜走太子的令牌?若真如此,都督府早該命人四處緝拿盜匪,又怎會傳來一道只扣押令牌的命令? 今夜的涼城風平浪靜,難道那賊人盜取令牌,就是為混出城門? 那實在大材小用! 更何況,他覺得眼前這男的不太像賊人。 身姿端穩、氣度威儀,講話極有條理,比跟在都督身邊的陸鳴要讓人矚目得多。也只有得太子信重,曾在東宮京城歷練過的人,才能有這般氣度。是以,說太子將令牌親自交在他手里,是極可信的。 而若他所言屬實,太子傳令定是為給都督助力。 他是章氏麾下的將士,自須效忠主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