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將軍,請回。”領頭的黑衣人還是這句話。 孟長寧嘆口氣,為什么總有人喜歡把她的好言相勸當做是耳邊風呢,難道是她回晉州這些日子脾氣表現得太好了? 只見孟長寧眼神一厲,臉色瞬間肅穆,手中銀劍瞬時化為長鞭直接將遠處的黑衣人勾住脖子掀翻在地,黑衣人見狀,順勢一哄而上,場面頓時混亂不堪。 偏孟長寧憑借武器的優勢逐漸占得上風,她將長鞭耍得是游刃有余,鞭鞭凌厲將人一個個擊倒,還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人與墻壁相撞的悶哼聲,鮮血逐漸遮蔽了孟長寧的雙眼,等她喘著粗氣,呼吸急促的停手的時候,周圍已是倒下一大片黑衣人,呻吟哀嚎聲不斷。 孟長寧將長鞭化劍,杵在地上,支撐著自己的左腿,方才不小心叫他們偷襲受了一擊,鮮血已經染紅了整個小腿。 孟長寧的嘴唇有些發白,她撕下外衫綁在腿上,然后解開馬匹的韁繩,牽著馬從眾人之中走過,留下一句,“對不住了。” 走了還沒多久,就看見了遠處高高坐立在馬匹之上緩緩行來的人,孟長寧停下腳步,看著他從迷霧之中出現,看清楚到底是誰的時候,嗤笑了一聲。 “你也要攔我?” 陸易銘握著韁繩的手緊了一緊,若是今天所謂誤入西城的人不是他,或許他不會來而是假裝不知道此事。 可是他已經被牽扯進去了,若是不撇清楚干系,承平王府也沒有好果子吃。 而撇清干系最好的辦法就是阻止孟長寧去告發此事。 “孟長寧,回去吧。”陸易銘看清了她微微發顫的腿,“回去就能治傷了。” 手上的長劍還在滴著血,衣裳也有些亂了,今日為了便于打架她還換了一身不礙事的勁裝,只是很遺憾等會兒要是見到了明德帝就不能保持容顏整潔了,也不知道會不會被治罪。 孟長寧用舌頭舔了舔唇,勉強讓自己看起來像個人,她輕聲道:“你這兒是第幾關?后面還有人嗎?” “孟長寧,你何必呢?”陸易銘收起了平時的嬉皮笑臉,“等事情鬧大了,自然會有人收拾。你何苦要做這個出頭鳥?” 他不理解,更不明白,做這樣的事情有什么意義,除了讓自己弄得一身傷得罪皇后一族讓日后的日子過得更加艱難之外,沒有任何好結果。 他無法理解,他明白不了,這晉州城誰不是明哲保身,盡力牽扯進別人的禍事之中,哪里還有人舔著臉去受苦的? 就算這事兒成了,她一介女流之輩,除了幾個誥封獎賞沒有別的了。為此得罪皇后一族,天天提心吊膽過日子,反倒不如什么都不管,作壁上觀,靜看事態發展。 “呵——何必?等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時候,羅城的人都要死光了!你是瞎嗎?你沒看見那些餓得面黃肌瘦的孩子們?你看不到那些難民在求你救他們時的哀求與可憐嗎!” 孟長寧忍不住大吼,她從戰場歸來,戰場之上最珍貴的就是生命,可最不珍貴的也是生命。 每打一場戰,死傷不計其數,每一個人身后都有一個家庭,一個人的死亡是一個家庭的悲傷。 她每次出兵都希望能把自己的弟兄們完完整整、一個不少的帶回來,可是每一次她都要在功勛簿上用朱砂筆甜上新名字,然后再看著朱砂風干,就如同那個人被永遠刻在了功勛簿上再也回不來了一樣。 她無法接受這些人如此輕視生命,無法接受這些人不把別人當人看! 今日這晉州城的人不敢管,那便她管。若是捅到陛下面前,陛下還不管,那就不要怪她孟長寧犯下逆罪了! 陸易銘沉默,這夜晚都快要過去了,天光熹微,已近丑時。 孟長寧翻身上馬,左手握韁繩,右手持長劍,與陸易銘對立。 陸易銘看那長劍鮮血未盡,終是抽出了自己的軟劍。 夜風起,孟長寧握緊手中的寧夜劍,大喝一聲“駕——” 兩匹烈馬在夜晚交匯,刀光劍影幾乎要將人的眼睛都亮瞎,兵器相交在空中發出刺耳的聲音,火花四濺。 眼看兩人就要錯身而過,孟長寧右手手腕一轉,劍柄在手中一轉改為反握,左手一扯韁繩,劍身順勢架在了陸易銘的脖子上。而她的腹部也是一片冰涼,陸易銘的軟劍正貼在她的右腹部,還擦破了衣服。 陸易銘看著自己身前的長劍,怔了一瞬,他自問一手軟劍天下少有人能及,想不到卻是敗在偏好銀槍的孟長寧手里。 陸易銘輕笑出聲,“送上來的密信中說你精通各種武器,無一薄弱,竟不是虛傳。” 人人都只知道孟長寧一手銀槍挑盡天下好漢,從無敗績,又哪里知道她各家武器精通,不過是不喜露于人前罷了,而一旦露于人前,便又是一道出其不意的殺招。 孟長寧忍住腹部傳來的傷痛,與陸易銘毫發未損的脖頸不同,孟長寧的右腹部已經被割破了肌膚。 “過獎。”孟長寧冷聲道。 “孟長寧,敗在你手里,不冤。”陸易銘收了手里的劍,看見上面的染紅的絲絲血跡,“你走吧。” 孟長寧收回劍,脊背筆直,手握成拳放在嘴邊,啞聲道:“叫你的人把他們收拾好,別天明的時候嚇著了普通人。” 陸易銘看了她一眼,嘴唇無聲地動了兩下。 孟長寧擰了一下眉,沒有說話,快馬一鞭,攜著寧夜揚長而去。 看著那些人,陸易銘揮揮手,屋頂又是一群黑衣人下來迅速便將那群人帶走,還有人抬水來將街道打掃干凈。 直至走了比較遠一段路,孟長寧身上的傷實在是受不了馬背上的顛簸,這才緩緩停下腳步。她悶咳一聲,口中吐出一口鮮血,染紅了黑馬的鬃毛,方才為了贏陸易銘,體內運氣太過,一時間傷了元氣。 孟長寧擦去嘴角的血跡,用手按在腹部的傷口上,血液漸漸從指縫間漏出來,孟長寧在心里暗罵一聲,居然下這么重的手,早知道就割破這小子的脖子了。 天光漸明,孟長寧深覺不能再耽擱下去了,策馬狂奔,一路馳騁。 好不容易到了宮門口,宮門一開,孟長寧拖著一身殘腿入內,到了內殿,先是見到了魏思泉。 “孟將軍。”魏思泉很是恭敬,見狀又有些擔憂道:“將軍怎么弄成了這副樣子?陛下尚在酣睡,不如我先送將軍梳洗一番?” 孟長寧面色蒼白,瞧著他,無力地吐出兩個字,“不必。”她死死地盯著宮門,腿上和腹部的傷口流血過多,痛感漸漸麻木。可她卻絲毫不敢放松,懷中的奏章沒有交到明德帝手里之前,她便不能閉眼。 “將軍不必擔憂,若是有急奏要稟,只要將軍信得過奴才,也可讓奴才代為轉交。”魏思泉一臉為孟長寧著想道,面上笑得寬和又具有蠱惑性。 孟長寧瞧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假寐省下力氣來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魏思泉見孟長寧不再搭理自己,便也只能朝她一俯首,回了內殿。 等察覺到魏思泉走遠了,孟長寧才睜開眼,烈馬之上,分別之時,陸易銘說的那句話是“小心魏思泉”。 誰能想到明德帝自以為控制中了所有人,卻不曾想連自己最信任的心腹都未必忠心于他,也算得上是諷刺了。 孟長寧咬著牙,按著腹部的傷口,額頭冷汗狂掉,早晨的涼風一吹,整個人都在打哆嗦。 她苦苦支撐著,要暈過去時看見的最后一個身影是明黃色的衣服,孟長寧拽著他的衣擺確認了是自己要見的人,才從自己懷中掏出那本急奏交到那人手中,而這奏折也被她手上未干的血染得通紅一片。 孟長寧的手無力地放開奏折,眼前一黑,耳邊似乎傳來無盡的驚呼聲,然后便天旋地轉,失去了意識。 等孟長寧再度醒來的時候,她不是出現在熟悉的房間里,也不是躺在溫暖的床榻之上,而是……久違了的天牢。 孟長寧意識有些恍惚,看著這陰暗潮濕的地方,扶著墻壁坐起身來,一不小心便牽扯到了腹部的傷口,忍不住嘶了一聲。 她打量著周圍,再看看自己一身,雖是在天牢,可和上次的待遇卻是有所不同,身上雖穿獄服卻是干凈的,腿上的傷口也包扎了。旁邊還有一床被子,比起容易割手的稻草,倒是舒服多了。 嘖——沒想到轉來轉去還是回到了原點,故地重游,孟長寧還真是頗為感觸。正當她準備為此情此景作詩一首,苦中作樂、附庸風雅一番,便聽見外面有腳步聲傳來。 黑色的長靴配著墨青色的錦衣,身材修長,偏腰間掛著一只繡工頗為難看的荷包。 孟長寧看著他一點一點兒地映入自己的眼簾中,眼眶瞬間就紅潤了。上輩子印象最深的那一幕重現,孟長寧真的是恨不得此刻就沖出去抱著這個出現在眼前的男子。可是,她不能。 孟長寧縮縮鼻子,強忍著淚意。 謝錦隨打開牢門,放下包袱,瞧著她還先委屈上了,更是不滿道:“自己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你還先哭上了。” 孟長寧一開口,嘶啞的聲音便掩藏不住了,“你怎么來了?” “哼——我不來,難道留著你一個人瞎逞英雄,看著你死在這里?”謝錦隨想到此事便是一肚子的火。 孟長寧把頭一扭,“我們已經和離了。你走,這里不需要你。”她都自身難保了,她如何還能連累他。 謝錦隨冷哼一聲,“給你換了藥我自然就走。”謝錦隨從包袱里掏出瓶瓶罐罐來,當真就開始給孟長寧換藥。 抬起左腿,孟長寧忍不住叫了一聲,謝錦隨瞪她一眼,“有本事受傷就有本事別喊疼啊,老實點兒!” 本就是在天牢里,環境又差,又沒人體諒自己,好不容易來一個人還這么兇,孟長寧心里不知為何一下子就被委屈占據了全部。 謝錦隨見她真的不再出聲,抬頭一瞧竟是開始低頭抹淚花,心臟忍不住揪疼了一下,頓時所有的怒氣和不滿都消失得一干二凈。他把人摟在懷中,心疼又無奈地嘆道:“怎么做錯了事還說不得了呢。” 孟長寧揪著他的衣服不放,哭聲漸大,原本是不覺得害怕也不覺得委屈的,可是等謝錦隨真的出現的時候,恐慌和后怕似乎在這一瞬間都涌上了孟長寧的心頭。 謝錦隨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幫她舒緩氣息。原本他是真的生氣了的,和離書這種東西怎么能輕易亂給呢,可是又回想起當時的場景,孟長寧那時實在是太平靜了,平靜得不像是和離倒像是尋死。 再想起孟長寧說把長正長青都留下,謝錦隨這才回過神來其中的怪異。要和離回孟家卻是把自己的隨嫁都給留下了,這叫什么道理。等他跑到孟家一看的時候,哪里還有什么人,通通都不見了,后來才知道全送到左家去了。 再聽到孟長寧的消息時,人已經滿身是傷的闖到了宮里,告了一場御狀,又因種種緣由下放天牢,等待之后審判。 等孟長寧漸漸平息下來,謝錦隨抹去她眼角的淚痕,從懷中掏出一包話梅糖,解開油紙包拿出一顆放在她嘴里,“吃了糖就不疼了。” 孟長寧嘴里一酸,鼻子也跟著酸澀又是想哭了。好在是忍住了,乖乖地舔著糖,忍著疼看謝錦隨重新給她換藥。孟長寧見他如此認真,動作也頗為嫻熟,想來換了有幾回了,便道:“我昏睡多久了?” “你在牢里不省人事地躺了兩天兩夜,外面可是因著你吵翻了天。” “那事情發展得怎么樣了?羅城之事陛下可愿意插手?” “你血闖皇宮在先,血諫在后,陛下如何敢不管?”話語里的恨她不愛惜自己的怒氣與無奈雜糅在了一起。 孟長寧愣了一下,“血諫?” 謝錦隨見她還一臉懵,便解釋道:“你遞上去的奏折上面都是血,好些字都看不清了。” “啊?” “啊什么啊?那得吃多少東西才能補回來?”謝錦隨嚴肅冷斥道。換好了腿上的藥,便開始撩開她的衣服給她右腹部的傷口換紗布,一不小心還瞧見了左邊的舊傷疤,謝錦隨搖搖頭,“這下好了,一左一右各一個,勻稱了。” “我現在被關在這里,你是怎么進來的?那你進來會不會連累你啊?” “你現在才想起這事兒來?”謝錦隨手腳麻利地給她換好傷藥之后便將東西都收起來了,“你不是都打算好了,給了我和離書,將我撇了個一干二凈。我現在可是以你前夫的身份,秉持著過往夫妻情分來看看你這個可憐人,怎么會連累到我。” 聽見和離書,孟長寧心虛得很,小聲“哦”了一下。 “羅城一事陛下已經派韓相親查,你大可放心。只是……”謝錦隨看著孟長寧遲疑了一瞬。 “怎么了?”孟長寧問道。 “你囤積糧草一事被皇后的人參了一本,糧食是國之根本,大量囤糧容易哄抬物價引起百姓恐慌,向來是律法所禁止的,所以陛下將收來的所有糧食都充公用于此次羅城之災。” 孟長寧點點頭,“這件事我已經預料到了,本就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才收的糧,這也是物盡其用了,我無異議。” 她看了一眼謝錦隨,瞧著周圍沒有人聽墻角,可也還是不放心,然后附在他耳邊輕聲道:“那運往連宋的糧食可被查出來了?” 這才是她要冒大不韙收糧的最終目的,以救羅城之名掩蓋為連宋運糧之事。羅城是大慶糧倉出了事情必定會有人挽救而不是被遺棄,可連宋就不一樣了,上輩子出現過的悲劇這輩子她要將所有的威脅都扼殺在搖籃里。 謝錦隨輕輕搖頭,“左家抹得很干凈。”他眼里的擔憂無所遮掩,“可你的罪名照律法所言……是死罪。” “呵——又是死罪?”孟長寧笑了笑,“怎么就和這兩個字避不開呢。” “嘀咕什么呢?什么叫又是?”謝錦隨握著她的手,“別怕,李耀江同韓相等人已經在為你求情了,必然不會讓你有事的。” 孟長寧笑看著他,“我不怕。” 謝錦隨看著她還笑得出,真是拿她沒辦法了,伸出手將她披散的亂發別到耳后,露出光潔的臉頰,趁著牢房窗口灑落的一縷清麗月光,緩緩傾身。 額頭處溫熱的觸感傳來,孟長寧此刻覺得特別安心,同一個地方、同一個人、同樣一種糖卻是不同的心境。 不免道一聲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