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嗯,”沈凌淵修長的手指輕叩在書案上,“從朝中運送的第二批到達還需要些時日,暫從周圍未受災的郡縣調配些錢糧。” 兩位大臣垂首領命,皆明白這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的道理,從周圍郡縣調度過去可以大大縮減當地災民等待的時間,朝中的糧食再到后可補齊其他地方缺失的,如此一來,既不會拖垮周圍未受災的地區,也能讓災民盡快得到保障。 劉大人又稟報了些水患的細況,沈凌淵默默地聽著,手中摩挲著那枚拇指上的玉扳指,近來朝政繁忙,他也未能抽出空來去德坤宮一趟,也不知那人自己待在宮里都在忙些什么,可還在為她家中的事煩擾著。 “……便按剛才說的辦吧,若再遇陰雨及時稟報,運送到的糧食謹慎保存,切勿受潮。” “微臣遵旨。” 兩人跪安,一前一后地退了出去。王德祿適時端了盞茶上來,拂塵輕斂,靜立在一邊。 沈凌淵不動聲色地輕抿了一口,眸光掃過桌面上堆積的奏折,薄唇輕啟道“德坤宮那邊近來如何了?” 王德祿就知道皇上遲早得過問德坤宮那邊的動靜,早就有所了解。 他垂了垂首,開口道“皇后娘娘在準備溫將軍入宮的事,這會子應該已經見到了。” 沈凌淵微微頷首,似是漫不經心地收了視線。 “研墨吧。” “是。” …… 雕梁畫棟的德坤宮中,宮女和太監們有序地靜立在一旁。因著宮中規矩繁瑣,見外臣不宜在寢殿,挪到正殿又顯得太過正式,溫映寒最終將地點安排在了內殿外間的地方。 兩把扶手的黃花梨寬椅緊貼在墻邊,中間放置的是一張雕著藤蔓祥紋高腳四方小桌。深棕色的波斯地毯上織有繁雜的紋路,平鋪在內殿間,從云窗透進來的光線正好,甚至明亮。 溫映寒身著一身竹青色刻絲暗花鳳紋的大袖衣,下著荼白底縷金祥云紋月華裙,墨色的長發輕挽成了一個隨云髻,金玉步搖點綴其中,清雅而不是貴氣。 明夏沏了兩盞茶上來,垂眸擺放在了中間的小桌兩側,而后回里間扶了溫映寒出來走到了主位旁,“娘娘,剛剛小福子已經回來稟報,說從前面打聽到大公子已經入宮,這會子乘著轎輦差不多就該到了。” 溫映寒微微頷首,“叫宮人們先都下去吧各自去做自己的事,皇上雖應允了可以多待些時辰,但到底是外臣入宮,待不了太久的,不必讓人在這里候著了。” 明夏垂下視線應了一聲“是”,回身朝內殿里靜候著的宮人們吩咐了幾句,很快便帶了人下去。 溫映寒掩在寬大袖口里的手指下意識地輕輕攥了攥,臨到要見到了又生出了幾分不安。隔著這樣久的時間,她的記憶卻還停留在溫承修第一次出征的時候。 蕓夏從門外輕輕走了進來,見到主位上的溫映寒,微微行了一禮,“皇后娘娘,溫大人到了。” 她話音剛落,門口便傳來了有人走來的動靜。 雕著“回”字吉祥紋的殿門微開,只見溫承修身著一件藏青色江崖海水獅紋的緊袖官袍,長發高束,五官深刻而立體,一雙劍眉盡顯銳利,他腰間深色的錦帶上卸去了常年佩戴長劍,雕著繁雜家紋的玉佩叮當作響,襯出氣勢與華貴。 那雙與溫映寒相似的眼睛,在望在她身上的那一剎那,微微一頓,常年征戰沙場生出來的鋒利瞬間悉數收斂,琥珀色的眸子里只剩下關切與溫沉。 溫承修大步上前,單膝而跪,“微臣參見皇后娘娘。” 這是禮數也是規矩,君臣有別,皇后地位僅在皇帝之下,外臣不論從前皆需行大禮。 蕓夏眼瞧著人已經進去了,便默默退下替他們二人將大門關好。 內殿之中只剩下溫映寒與溫承修兩人。 溫承修抬眸望上溫映寒的視線,一雙劍眉微蹙,語氣盡是急切“可是真的失憶了?” 他常年混跡在戰場,自然不會過多拘泥于那些禮數,起身時眼睛一刻也未從溫映寒身上離開,似是想打量出她身上還有哪些傷勢。 即便人已經在自己眼前,緊懸著的心仍是半點也放不下來,溫承修繼續開口道“你身子如何了?落水后還有沒有其他地方傷到?” 他得知她出事便馬不停蹄地往回趕,誰知到了家中,問誰都是一問三不知,若不是皇上開恩準他入宮,當真要在宮外急死。 他重新望上溫映寒的眼睛,忽然意識到對方若是真的忘了自己,他剛剛的神色和語氣可能會嚇到對方。 溫承修忙斂了眸光,頓了頓,放緩了聲音“……寒兒,你可還認得我?” 他這一聲,恍若低嘆。 溫映寒心底像被人緊攥了一下,從前他便這樣喚她。 即便隔著久遠的時間與身份的改變,他們兩人間卻好像從不曾有過疏遠的距離感。 溫映寒動了動唇,聲音里帶著一絲安撫“從前的事情我都還記得,只是忘記了近幾年的。身子已經無礙了,哥哥你別擔心。” 溫承修偏銳利,溫映寒偏清冷,兩人在外表與氣質上不大相同,但唯有那雙眼睛,是一樣隨了他們的母親。 琥珀色的眸子相視一望。 溫承修見她還反過來在安慰他,不由得更加自責,他眉心緊鎖,帶著薄繭的手指攥在扶手椅的雕紋上緊了緊,“早知我便該直接斬了那敵軍的將領,耽誤我這些時間,未能早點回來見你。” 先前父親在家書中只字未提,只說了朝中有人對鎮北侯府不利,溫承修遠在邊疆戰場,根本不曾知曉宮里發生的事情。 到底是回來得晚了。 他掩下眼睛里的神色,“往后有我在了。”網,網,, 第34章 這樣一句話讓溫映寒想起了些幼年時的舊事, 他們母親去世得早,父親又是個不愛管府中事務的,所以從小便是溫承修在護著她。 小 說 小時候若是誰欺負了她, 第二日便會哭著被溫承修拎到她面前賠禮,長大些了她若是有什么心儀的首飾脂粉, 只要被溫承修覺察了, 當晚便會裝進錦盒里給她送去。每每上街若是遇到糕點糖果的鋪子, 他總會給她帶上一份回府里。 溫映寒總覺得他小時候的月例銀子全都給她一個人花了, 所以每年溫承修生辰的時候,她便會準備一份厚禮送還回去, 只是那人總說, 有她的桃花糕就足夠了。 溫承修打量了她半天, 見她面色確實還好,身上也的確沒有其他受傷的地方,緊蹙著的劍眉這才稍稍緩和了些。 他抿了抿唇,緩緩開口道“你究竟是如何落水的?” 溫映寒聽他這樣問,不由得抬手揉了揉眉心,“其實我也不記得了, 聽我身邊的宮女說是失足落水,那日暴雨, 周圍也沒有旁人,更沒有其他人瞧見。湖邊的青石上有苔蘚, 濕滑得很。” “哪個宮女?明夏?” “對, 那日我只帶了她一人, 中途降雨,她好像是回去拿傘了。” 溫承修微微頷首,明夏那個丫鬟他認得,就是從他們鎮北侯府里出去的,溫映寒出嫁時只帶了這一個陪嫁,落水那日身邊帶著她倒也不奇怪。 溫承修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手指上的薄繭,“好端端的,你會去湖邊做什么?還是那種天氣。” 溫映寒眉心輕蹙,其實她也思考過有關她失憶前后的事情,那段時間她也詢問過其他人那天她出門前有沒有交代過什么,但德坤宮里的人都說,她當時只提了自己想要出去走一走,沒說要去哪,也不肯帶過多的人。 眾人都以為她是在屋子里待得太久了,終于想通了打算出去散散心,沒成想最后居然發生了那樣的事。 溫映寒雖然憶不起當時的想法,但隱隱總有種感覺,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她頓了頓,開口道“我大約失了三年的記憶,落水之前的事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但是從時間上看,那陣子剛好是父親的案子被上奏出來之后,我殿里有不少家書,許是與前朝的事情相關也未可知……” 溫承修聞言劍眉微挑,“這次前朝的事明擺著是沖著你來的。父親雖是鎮北侯,但卻不受重用,從權勢和利害關系上,他們都沒必要針對于他,更落不得什么有用的好處,唯獨你,你如今這個位置,是多少人想要得到的。” 溫映寒斂了斂眸子,微微頷首,“是了,有人巴不得我被廢了。” 溫承修望了她一眼,面色沉重,雙唇動了動似是在拿捏著語氣,最終輕輕一嘆,聲音里帶了幾分認真“寒兒,我聽聞皇上待你不好?” 溫映寒微微一怔,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若說好,先前她確實聽聞皇上已經擬了廢后的詔書了,只怕她若是未落水,此刻德坤宮早已易主,又是禁足又是廢后,這聽起來絕不像是好,可若說不好…… 她莫名想起了最近發生的事。 她不是沒聽過從前宮人們的描述,只是那些描述中的沈凌淵與近來她所接觸到的似乎判若兩人。蕓夏說,沈凌淵從前很少入后宮,來德坤宮也只是交代些有關宮宴祭祀之類需要她安排的事情。 所以最近他的不同,只是因為她病了一場嗎? 溫承修見她一直抿唇未語的樣子,便已經猜了個大概了,再加上先前他聽到的那些傳言,幾乎已經可以肯定,溫映寒在宮中過得一點也不好。 許是連個像樣的御醫都沒有,不然這失憶之癥怎么會這么久都不見起色! 他大掌一攥,“你別急,我在宮外尚有些人脈,便是尋遍整個大盈的名醫,也定要為你醫好。” 溫映寒不知他怎么就想起這事了,無奈搖搖頭,“皇上已叫御醫給我瞧過了,失憶不似其他病癥,不是喝湯藥就能醫好的,我平時多努力回憶著些,興許那日睡醒,便全都想起來了。” 她說這話不是沒有依據的,此前民間有過先例,有位樵夫上山砍柴不小心跌落陡坡撞到了頭部,醒來便什么也不記得了,后來家中尋遍名醫為其醫治,也未見效果,樵夫本要放棄,誰知忽有一日睡醒,忘掉的事情突然全都想起來了。 御醫說過,讓她多接觸些舊事舊物。可她待在德坤宮里絲毫沒有熟悉的感覺,望著從前的東西聽著他們口中的描述,也只覺得陌生。眼下她已經見過明夏、柳茹馨和她哥哥這些從前伴在她身邊的人,但記憶還是毫無起色,可見這條路對她來說是行不通了。 或許真的得等某一日睡醒才能想起些什么。 溫承修卻不這么覺得,他大掌一揮,“那些御醫探病太過呆板,每日給皇上和嬪妃們看病,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民間總有大夫是擅長這一類的,待我將人找來,定能將你醫治好。” 溫映寒明白溫承修的苦心,只是太醫院的御醫都是國手,他們都無計可施了,旁人多半是想不出什么有用的辦法的。 她無奈笑了笑,“便是真的有這樣的名醫也入不了宮的。” 宮中有宮中的規矩,怎會一再為她破例? 溫承修眼尾微挑,“此番我立了軍功,三日擊退敵軍主力,按理能得些封賞,皇上若不允民醫入宮,大不了便拿這封賞換了這次機會也無妨。” 他輕飄飄的一句,輕描淡寫。可溫映寒卻知道,他立的是何種戰功。 敵方大軍浩浩蕩蕩,其他防線都被擊潰了,唯獨他鎮守的那一處生生打了場以少勝多的勝仗。三日擊退敵軍主力,生擒對方領兵之將,而后率兵反攻,支援其他陣地,愣是讓勝券在握的敵軍生生被打得讓城投降。 這樣加官進爵,得封地封賞的機會,就這么要被他隨意換成求民醫入宮的機會了。旁的武將知道了還不得氣死,偏偏他一副云淡風輕,還是位不以為意的。 溫映寒拿他著實沒有什么辦法,“我失憶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也許等你找到那名醫之前,我自己便先好起來了。眼下還是先想法子解決家里的事情吧。” 溫承修偏過頭望向她,琥珀色的眼睛微睜,“你還沒聽說?皇上之前命大理寺卿親審了此案,父親最多算是牽連其中,未收過他人的賄賂更不曾買賣過官職,這事說小可小,說大可大,皇上已經赦免了父親,父親已經無罪了。” 溫映寒一怔,“這是何時的事?” “今日早朝。” 溫映寒抿了抿唇,難怪她還未聽說此事。 她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手指,“那些文臣竟也肯了?” “恐怕是還藏了打算彈劾的心思。這事你不用擔心,前朝有我在了。” 溫承修望向遠處,帶著薄繭的手指輕叩在桌面上,唇角的弧度近乎銳利,他一聲嗤笑,“薛家這是欺負我們鎮北侯府沒人了?欺了你的,得加倍還回來才行。” 溫映寒眼眸微挑,“你有打算了?” “嗯,差不多,此事交予我便是了,你好好在宮中養著。” 前朝的困局已解,溫映寒一直以來憂思著的心總算可以稍稍緩一緩了。剩下的便是關于她記憶中空白的這段事。 她抿了抿唇,緩緩開口“哥哥,還有件事我想問你。” “你說。” “關于我被賜婚前的事,你可知道些什么?” 明夏說她當時原本是要與沈宸卿定下婚約的,只是賜婚的圣旨突然下來了,她不得不接受,嫁入了沈凌淵的王府。 她怎會與沈宸卿有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