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節
“也許只是一瞬間的幻覺吧?”他見雷傲白頭都不抬,禁不住啞然失笑,以為自己是太累了,所以神不守舍的。為了跟虬髯客敲定刺殺的最后細節,他已經幾天沒有睡好,這就是做師兄的壞處,永遠不可能像雷傲白那樣沒心沒肺,只等著凌空躍下高樓,一劍刺進李世民的胸口。 自嘲之后,他舉起手帕,卻發現整塊手帕都被浸濕了,有一角還在涔涔瀝瀝地滴水。 一瞬間,陽光也變得陰冷刺骨起來,因為他清醒地認識到,鏡子的后面的確有水,而且是一汪寒冷之極的冰水。 那嵌著鏡子的墻,就是洗鏡樓的北側外墻。毫無疑問,墻外什么都沒有,只有秋天里稍顯燥熱的空氣。他反復觀察過凌煙閣的地形,對這一點清楚無比。 “傲白,你幫我看一看,鏡子里有什么?”他回身第二次招呼師弟。 雷傲白抬頭,表情突變,把他也給嚇了一大跳:“傲白,你干什么?” 接下來,雷傲白突然扭頭,向自己身后看,然后又迅速回轉過來,起身大步向前,任自己的長劍當啷一聲落地。 司徒求是反應很快,也在第一時間回頭,望著面前的鏡子。 第一段敘述停止在這里,他們兩個是站在鏡子前面的,此刻一起扭頭看著鏡子,仿佛千年之前的那一幕隨時都會在這里重演。我感受到了來自他們內心的那種巨大的恐懼,換了任何人,當清楚地知道自己即將淪陷在鏡中世界里時,都會莫名恐懼,拼命掙扎。 “鏡子里有什么?”我不由自主地重復著他的話。 “對呵,鏡子里會有什么呢?我磨鏡近六十年,鏡子里只有一個我——”司徒求是苦笑著。 “我磨劍三十年,每一柄劍就是一面窄長的鏡子。三十年,從來沒在那里看到過什么古怪的東西,人人都說,殺人長劍善藏妖魂,但我一直不信。什么妖魂鬼魂,在我劍下一律化成亡魂?不過現在,我信了,鏡子里真的能藏下一些東西,但我們分不清善惡,分不清對錯,所以才被禁錮在這里。師兄——”冷酷如雷傲白那樣的江湖殺手,竟然一下子摟住司徒求是的肩頭,像個女孩子一樣失聲痛哭起來。 我禁不住有一瞬間的焦躁,這段已經吸引住我記憶力的敘述偏偏停在半截里,料不到司徒求是還有說書人的“勾魂”手段。不過看在雷傲白哀哀哭泣的份上,我只能壓制著心里的不安,低聲勸解:“兩位,天下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請繼續說下去吧?” 此刻,突破“地脈”出口的戰斗還在繼續、蘇倫被隔在水晶墻彼端、六臂怪物在封印之門后面隨時都會發瘋——而我卻只能繼續耽擱下去,為了聽那段怪事的詳情而忍耐著。 “鏡子里,有一個女孩子,一個漂亮到極點、妖媚到極點又柔弱到極點的女孩子。我從來沒見過那么美的女人,腰那么細、唇那么小巧、眼睛會說話一樣,當她走向鏡子,身上的黑色狐裘不斷地輕盈飛揚著——” 聽了雷傲白帶著哭腔的描述,我的心陡然一沉:“還有呢?還有呢?她在哪里?在鏡子里還是在洗鏡樓里?” 他根本不理我的追問,自顧自地抬頭癡望著鏡子:“她向我走來,像一朵深夜里綻放的曇花。我一直渴望有那么一個女孩子出現在我的生命里,其實,我曾夢見過她,當我磨劍殺人、劍鋒飽飲敵人鮮血的瞬間,她就會出現在我的世界里。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知道,她是仙女,來自遙遠的天上。” 我的急躁程度不斷上升,他與司徒求是一樣,在最關鍵的時候說不清重點。 “她在鏡子前站著,身前有個水池,我看到她挽挽袖子,開始撩水洗手,滿頭烏發披垂著,有一半懸到胸前來。她在鏡子里,但卻不在洗鏡樓里,那時候,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只想一步跨到鏡子里去,跟她永遠地站在一起。”雷傲白離開司徒求是,蹣跚地走到鏡子前面,雙手高高舉起,按在鏡面上。 我長吸了一口氣,極力抑止住滿懷焦躁向著司徒求是:“前輩,那個女孩子長得什么樣子?她背后有沒有其它什么人?或者她是不是站在一間石室里?” 直覺中,他們看到的是關寶鈴,但我無法解釋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 “兩個唐朝人在一座滿是鏡子的古樓里,通過一面鏡子看到異世界、異時空里的人,而且這個人恰恰是關寶鈴——那時候,假如關寶鈴是站在尋福園的洗手間里的話,豈不正巧也在面對著一面青銅古鏡?兩個年代的人隔著鏡子的兩面對望,是不是關寶鈴也看到了他們?” 這些荒謬古怪、匪夷所思的推論把我繞住了,只覺得腦袋迅速脹大,重重奇思怪想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占據了思想的每一個空間。 在所有怪念頭里,最突兀的一個是:“假如這大鏡子的兩面分別通向唐朝與二零零七年的地脈,是不是我們一不小心就會穿越鏡子而去,進入遙不可及的大唐盛世?”我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幾步,真的害怕那個假設會瞬間發生,令我離開目前這個世界。 誠然,那種事發生的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但我仍然不想嘗試,畢竟這里才是我真正在乎的世界,并且營救蘇倫的行動有望得到突破性進展。 “你也怕了?”司徒求是直愣愣的眼神讓我后背上跟著毛骨悚然。 我立即搖頭:“不,我只想弄清楚那女孩子是誰?” “是誰?你很清楚,因為我看到你也在里面,你在找她,是不是?”司徒求是瞇著眼睛笑起來,但笑意掩蓋不了臉上的迷惘。我很明白,他對于曾經發生的怪事,至今沒有合理的解釋。 “我?拜托你把所有真相言簡意賅地說出來,不要說一半留一半。你們看到她,然后她消失了,我接著出現,到處找她,是不是?是不是?她去了哪里呢?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奇妙的海底世界?或者、或者巨大的玻璃盒子之類……” 我有些語無倫次,因為尋福園發生過的怪事都是與關寶鈴神秘失蹤有關的,假如他們能看到關寶鈴,一定也能看到她失蹤后所去的那個世界。 “我們進不了鏡子,雖然手帕仍是濕的,確確實實曾經無意中通過鏡子,按在她面前的水盆里,但現在,我們小心地摸索著鏡子上的每一寸空間,都肯定是真實存在而無法伸手過去的。當我們重新對準鏡子里的她時,她好像也察覺到了什么,極力貼近鏡子瞪著我們。突然,她消失了,那件石室空空如也,我當時還在想,就算世間最高明的輕功也到不了她那樣的移動速度。” 司徒求是舔了舔嘴唇,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 雷傲白貼在鏡子上,無聲地抽泣起來。他那種年紀的老頭子還為女人而哭,似乎不是件令人舒服的好事。 “傲白害了相思病,為那個女孩子,真是不該進洗鏡樓的,虬髯客曾給他看過相,說他有‘一眼之厄’,只是不清楚何時發生。現在,我們都明白了,就在那一刻,傲白的厄運悄然降臨了。” 司徒求是長嘆,憂心忡忡地看著雷傲白的背影。 “后來呢?你們看到我沖進來?再后來……再后來又看到什么?”那只是亡靈之塔和海底神墓事件的開始,我希望能得到更多資料。 事情竟然有這種峰回路轉的變化,實在讓我始料不及。當關寶鈴失蹤時,我找遍了尋福園的每一個角落,卻沒想到彼時會有人在那面青銅鏡的對面觀察著我。 “我看到你很著急,不斷地沖進來又跑出去,顯然在找她。傲白說,我要進去找她,什么大事也顧不得了,就怕再耽擱下去錯過了什么,將是一輩子的遺憾。他向后退了十幾步,猛然沖向鏡子,像一頭發了瘋的野牛。結果,他消失在鏡子里,我也跟著沖過來,我們兩個沒去到女孩子出現的石室,而是從此陷入黑暗,停在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里。現在看到了你,傲白一定會覺得大有希望能再見到那個女孩子,風兄弟,我弄不清該謝謝你呢還是應該恨你……” 他說得沒錯,這種錯亂的時空關系把我自己的思想也搞混了,已經忘掉的與關寶鈴有關的情節重新浮出來,與對蘇倫的思念纏繞在一起。 “像那么猛然一撞,就會穿越鏡子的世界?”我望著雷傲白的背影,不禁有些怔忡。 司徒求是走向鏡子,側著身子做了個“撞擊”的動作:“對,就這樣,不過,現在已經失效了。我們能夠進來,卻無法出去,傲白一直在試探著沖出去,但卻沒有奏效。” 這面鏡子唯一特別之處,就是比普通的古代銅鏡大很多,在鏡面工藝和花紋裝飾方面,再也沒有更突出的地方。假如他們兩個再次沖出去,不知道結局又會如何呢? “在我進入鏡子的時候,感覺它有相當一段厚度,至少得有十步,但以我的經驗,當鑄鏡的材質超過一尺之后,鏡子就永遠不可能達到光可鑒人的程度。風兄弟,你說,它存不存在厚度,或者只是我的特殊感覺?” 司徒求是仍然對鏡子本身著迷,畢竟他是一個一生與鏡子為伴的人。 “那個問題重要嗎?”與鏡子本身相比,我更關注于里外兩個世界的不同。 “當然重要,如果能弄清楚鏡子的來歷,所有的困惑不就迎刃而解了?”他仍然充滿信心,但我并不認為搜索這面唐朝古鏡的淵源有什么實質性的意義。關寶鈴的確失蹤過,但她早就回到現實世界中了,與眼前這兩個人的遭際有明顯不同。 “風兄弟,只有你能救傲白,帶他去找那個女孩子,可以嗎?” 聽了司徒求是的話,我禁不住一笑:“什么?去找她?” 姑且不說大亨對關寶鈴的無比珍視以及她在全球男孩子眼里的偶像意義,就算我能帶雷傲白毫無阻遏地見到她,她又怎么可能對一個唐朝殺手動心?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對,我知道這看起來荒謬之極,只是傲白見不到她的話,一定會追悔一輩子。我是他的師兄,如果能做些對傲白有好處的事,當然要不遺余力。”司徒求是的表情很認真,但我卻幫不了他。 我和關寶鈴的感情糾纏已經過去,現在心里只在乎蘇倫,也就不想再去見她。況且,假如把這一對唐朝高手帶到二零零七年的現實世界里去,還不得惹下滔天大禍來? “看起來,只有打破這鏡子了?我說過幾百次,把鏡子一寸一寸地分解開來,分門別類地化驗其構成成分,不就完全清楚了?”土裂汗大神永遠會在最合適的時機出現,化解我的困境的同時,也把他的想法不露痕跡地表達出來。 打破鏡子是最沒有辦法的時候才能采取的行動,但雷傲白陡然亢奮起來:“對,打碎它,也許我們能一步回到洗鏡樓去。師兄,我這是最后一次求你了,再繼續參悟下去,我都快要發瘋了!” 以他們的武功,重手打碎銅鏡,根本就是輕而易舉的事。 “風,你猜鏡子外是什么?”土裂汗大神促狹地笑起來。 “是你這艘飛行器的外壁?對不對?”其實我一早就這么猜測過了,只差他的印證。 “對,可以說是外壁,也可以說是一個被封閉了的空氣交換孔。打破它,只會得到涼爽的空氣,除此之外,我并不認為有什么實際意義。他們的突然闖入,實際是在飛行器移動的過程中,不經意撞到了什么,導致‘地脈’內壁產生了微小的形態變化,才把這面鏡子包括了進來。所以,你最可能看到的情景就是,鏡子碎裂,然后他們兩個墜落到地脈深處去,迅速腐朽,變成星球內部的塵埃。” 土裂汗大神做了個“煙消云散”的手勢,嘴里發出“啵”的一聲,像是剛剛吹破了一個劣質的氣球。 我點點頭:“你說得很對,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結局。那好,我帶他們出去,從進來時的那個小樓破墻的入口。關于龍馭大陣,我會想辦法阻止阿爾法,給你沖出‘地脈’的機會。不過,如果你心里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的話,想必清楚我會怎么做?” 其實我心里早就有了打算,假如阿爾法與土裂汗大神起了沖殺戰斗,我會站在阿爾法一邊。究其原因,六臂怪物幻像魔是被阿爾法禁錮起來的,他有可能積聚能量,一舉消滅敵人,徹底斷絕了這個地球上最大的隱患。反之,土裂汗大神對幻像魔的來臨感到恐懼,幾乎沒有反擊之力,就算別人再出大力氣扶持他,也都毫無用處。 第三部 鏡幻虛空 第三章 生命的逆進化 “我相信你——”土裂汗大神意味深長地笑著,仿佛已經看透了我內心的所有思想。 我們四個的影子都映在鏡子里,司徒求是一聲連一聲地長嘆,卻也無可奈何。他們的身體進入二零零七年的現代世界,思想卻仍人停頓在凌煙閣上的殺手年代,永遠與別人格格不入,這才是最痛苦的事。 “可以開始行動了嗎?”土裂汗大神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空院里的戰斗怎么樣了?”我的思想從磨鏡老人和磨劍客這段古怪插曲里跳出來,再怎么說,那都是歷史,不管有多怪異,都是過去式了。現在,關寶鈴跟隨大亨返回港島,她一再經歷過的那些失蹤噩夢終于劃上完整的句號,不必要我時刻牽掛了。 “不太好,毒蟲的數量比戰斗剛開始時增加了十倍不止,對方先機占盡,而且那陣勢也并非‘天旋地轉龍馭大陣’,而是具有相當繁復的變種,一千次變化里都不一定能找到一條生路。風,除非消滅所有的毒蟲,否則沖出‘地脈’只是空想。你知道,薩罕他們的‘土星異化’過程并沒有進行完畢,當能量極度匱乏時,他們仍舊是地球人。這一次,你要挽救的是所有人的生命,而不僅僅是我的,拜托了。” 土裂汗大神的困窘形諸于色,或許他在從遙遠的土星飛往地球的時候,從來沒料到有一天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吧? “風,殺人也是救人,我只能說這么多了。真正的危機,在于意圖毀滅地球的幻像魔,而不是我和阿爾法對那個世界的爭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你說是嗎?”他說完這一段話,才真正地陷入了沉默。 有了“碧血夜光蟾”,辟除毒蟲不是難事,最困難的是對以后形勢的控制。 阿爾法與土裂汗大神兩個,誰才是地球人真正的朋友?誰會無私無弊地全意為地球人著想?我暫時無從分辨,這也是為什么會一直沉吟不決的主要原因。 “天昏昏兮,星移斗轉;地黯黯兮,心緒百結;風蕭蕭兮,瞬息百步;云迷離兮,難卷千帆——”雷傲白忽然低吟起來,聲音越來越高,后背、肩膀、兩臂有了明顯的膨脹。很顯然,他在會聚全身內力,準備發出重拳一擊。 “打破銅鏡,對我們有什么好?”我低聲問。 土裂汗大神立即接上來:“其實我也很想看看鏡子外面的世界,這兩個瘋子向我述說他們的經歷不下幾萬次,但事實上除了他們之外,我再沒遇到過同樣的怪事。你能相信咱們現在是立身于一面鏡子里嗎?換句話說,他們生活的唐朝、長安、凌煙閣、洗鏡樓是真實的,你、我、飛行器、薩罕、幽蓮等人卻是虛幻而不存在的,這個論點成立嗎?” “可是,你心里又為什么會感到困惑呢?”我捕捉到了他的猶疑不定。只要是“人”,內心活動就一定會表露在他的外在肢體語言上,他也沒有例外,一邊說一邊不停地摸著自己的下巴,目光直盯在鏡子上。 “呵呵,我困惑嗎?我困惑過嗎?”他自我解嘲地笑著。 那面銅鏡的厚度無從測量,但如果以常理推斷,雷傲白全力一擊之下,鏡面至少會碎成十幾塊,稀里嘩啦地坍落下來。 “風兄弟,我該阻止他嗎?”司徒求是轉過身來,半是商榷半是哀求地望著我。 我冷靜地一笑:“那要取決于你們敘述過的那段故事的真實性,鏡子碎了,等同于截斷了所有退路,你們不怕嗎?” “怕?我怕嗎……不怕嗎……”他苦笑起來,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沉寂得太久了,如果再回到那個殺手橫行的年代,只怕還有些不習慣呢。” 他的手很干凈,皮膚也很平滑,想必是在土星飛行器的世界里待了這么長時間,原先粗糙的表皮已經蛻化,只剩下新生肌膚,每日無所事事,當然會保護得相當好。殺手猶如猛虎,圈養時間久了,野性退卻,也就不可能再是當年的百獸之王了。 “我要開始了——”雷傲白回過頭來,滿臉漲得血紅,胸膛也鼓脹如球。 土裂汗大神首先點頭:“好,希望你一掌下去,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出來。”鏡子破碎與否,跟他的切身利益毫無相關,自然樂得看熱鬧。 我沉默地點了點頭,不想再說什么。只有司徒求是迷惘地拍打著自己的額頭,反反復復的喃喃自語:“打開?不打開?我該打碎它嗎?不該嗎……”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大破大立,一破到底——”雷傲白雙掌揮動之時,在半空中帶動起一連串的迷幻光影,“轟”的一聲巨響,雙掌擊中鏡子的中心,隨即傳來“嗡嗡嗡嗡”的回聲,震得我的心跳也驟然加快了三倍有余。 土裂汗大神悶哼了一聲,身子向后翻倒,跌出五步之外。首當其沖的雷傲白猛的向后彈起來,半空砸向司徒求是,然后兩個人一起跌倒,在地上連打了七八個滾,停在我的腳下。 我的耳朵有一瞬間失去了聽力,只感覺到從鏡面上反射回來的聲波形如大海怒濤,激蕩澎湃,仿佛要把我們四個直拋出去。 聽覺恢復之后,我第一個躍向鏡子,檢查被雷傲白重擊過的地方。銅鏡完好無損,只留下兩個淺淺的掌痕,但在我的袖子抹拭下,那一點痕跡也消失了。 司徒求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我的身邊,空洞地向前凝望著。 一擊之力超過三百公斤,并且是加諸于手掌大的面積上,即使是一塊厚度超過一尺的青石板,也該應手而碎了,但銅鏡卻巋然不動,牢不可破地隔開了兩個世界。 司徒求是把耳朵貼近鏡面,入神地傾聽著,臉上忽然有了生機:“風兄弟,你聽,你聽,有音樂聲。”他的樣子,如果久旱的禾苗乍逢甘露,渾身都充滿了渴望的力量,恨不得用自己的身體擠開一道縫,直鉆入鏡子里去。 “是古琴聲,幾百架古琴一起演奏,在長安城里,只有宮廷樂坊才能具備這種大陣勢。我聽到了,那是歡迎國賓時經常用到的《刀伎破陣樂》,上一次聽到,還是在皇帝歡迎西沙陀國的切力沙謀番王時。風兄弟,我沒騙你,那邊果真有一個真實世界——”他欣喜若狂,雙掌吸在鏡面上,整張臉都因為太貼近鏡子而扭曲變形了。 “唐樂”屬于古代音樂里的鼎盛期,樂器、樂譜都已經發展到相當完美的地步,并且創造出了數以千計的琴曲、鼓譜、合奏套曲。《刀伎破陣樂》源于隋煬帝時候的《后宮刀奴婆娑舞》,經樂坊名師修訂潤色,添加了勇武之氣,一掃從前的yin靡樂章,從而成了“唐樂”中的精品,通常是由古琴、琵琶、羌笛、洞簫、瓦塤合奏,極盡帝王君臨天下的霸氣。 我在大學里的時候,曾對中國古樂器有一定研究,這也是與精通琴道的顧傾城一見如故的原因之一。 “真的?讓我來聽,讓我聽——”雷傲白艱難地爬起來,雙臂無力地懸垂著,腳步虛浮地向前邁了幾步,險些跌倒。 我扶住他,手指向他肩頭一搭,發現對方兩條胳膊都嚴重脫臼挫傷,并且受了很嚴重的內傷,氣血翻滾逆轉,短時間里怕是難以痊愈了。 “我沒事……讓我聽……聽……”他借著我的攙扶之力,一躍沖向鏡子,乒的一聲額頭重重地撞了上去,隨即急切地扭頭,把左耳靠向鏡面。 鏡子里可能有聲音,也可能只是司徒求是的“幻聽”,總之,一件事會有幾千種可能,單看我們做什么樣的選擇了。 土裂汗大神跌的雖然狼狽,卻并沒有受傷,此刻重新站在我的身后。以他的智慧,當然不會跟司徒求是、雷傲白一樣盲目俯身去聽。 他在凝視著鏡子里的我:“風,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那鏡子里另有一個你,在灼灼地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