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女郎說了早先她并葛諾與歐陽氏身邊人結怨的經過,奴婢以為這挽袂縱然不是左昭儀那一派布下來的閑棋,那也是落在有心人眼里過的,不然怎的偏偏她到了女郎身邊來?”阿善沉吟了下,道,“歐陽氏為難女郎是因為何氏從中攛掇挑唆,但奴婢想著,早先這挽袂與葛諾嘗因為得罪了歐陽氏的身邊人,又是歐陽氏親自吩咐內司修理過的人,那么歐陽氏對她定然是有了心結在前的,固然歐陽氏出身大家,等閑之事上頭還不至于似那唐隆徽一樣放下了身段公然親自去與比自己低微許多的人為難,然而若是曉得她是女郎身邊人,恐怕便是沒有何氏挑唆,對女郎也有幾分不待見。” 牧碧微瞇起了眼:“歐陽氏乃是太后甥女,又是這宮里出身高貴的妃子里頭僅次于左昭儀的,阿善你看到了么?我還沒弄清楚這宮里的分幫結派前,就有人想推著我遠離左昭儀這一派呢!” “若無左右丞相摻合,原本女郎應該是封妃冊嬪的,那樣的話伺候的人手自然是從內司那邊調,怎么也調不了冀闕的宮人。”阿善道,“而女郎被賜居這風荷院又被派了那四個伺候的人,不過是短短不到半日光景,聽說他們都是方賢人派過來的,方賢人乃是太后的人,原本有孫貴嬪盛寵在前,太后本不會對女郎太過不喜,當然女郎這回進宮,前朝意見很大,尤其是左右丞相,太后為社稷考慮,自然不免對女郎有所遷怒,然而以太后的身份,還犯不著在女郎身邊人上頭做手腳。” 牧碧微那會才進宮,又是頂著父兄之罪的名頭,連個妃嬪位份都沒弄到,就算不知后來能否得寵,高太后也不會將一個小小女官放在眼里的,況且又有孫貴嬪、唐隆徽這一干阻擋曲氏為后的人在,高太后手底下的人自然有更重要的地方派,又哪有功夫分到一個青衣身邊的道理? 再說看挽袂的模樣也實在不像那等聰明的可以做間的主兒。 “歐陽氏無故與我為難可不就是何氏把她請到了平樂宮的?”牧碧微抿了抿嘴,笑著道,“看來到底是咱們小覷了這位容華娘娘!雖然到這會她才搬出平樂宮做一宮主位,可手卻伸的不短!連冀闕這邊也能說上些話呢!” 兩人正商議著,挽袂卻已經換了衣裙過來了,看了眼她怯生生的模樣,牧碧微有些不滿,蹙眉道:“你的例錢又不歸我發!” 挽袂一愣,只聽牧碧微繼續道:“便是少了又在我跟前擺著模樣做什么?” “奴婢不敢!”挽袂趕緊請罪。 “一會要去甘泉宮與太后、太妃謝恩,你這樣委委屈屈的,莫非是要告訴太后與太妃我為難了你不成?”牧碧微冷著臉道。 挽袂心道,你何嘗沒有委屈我來著?若不然當我高興這樣整天愁眉苦臉嗎? 只是她對牧碧微已存了畏懼之心,如今又加了一個雖然還沒見過手段,可看著氣勢就不弱的阿善姑姑,這樣的話自然是怎么也不敢說出來的,小心翼翼的道:“許是奴婢昨兒個沒睡好,因此這會精神差了些,還望青衣寬恕!”她如今可沒心思去爭牧碧微身邊的地位了,畢竟笑人說的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日,歐陽氏的懲罰都下去了,若是因著自己稟告遲延叫牧碧微有所悔恨,還不知道被怎么處置呢!這會她只想著速速離的遠點最好被忘記才好。 因而也不怕說自己精神不好,讓牧碧微改帶挽衣出門——而且甘泉宮那是什么地方?牧青衣又不是左昭儀,聞說上回有姬深在,太后也很是給了她臉色看呢,牧氏尚且如此,她一個宮人倘若被遷怒那就更不妙了! 牧碧微聽了她這么回答,對阿善笑道:“這話若是你聽了會怎么想?” 阿善毫不含糊道:“女郎明鑒,先不說女郎這兒并沒有太多粗活,奴婢才進宮來,又怎么敢隨意支使起宮里的人?有些什么活計向來都是自己做了的,挽袂睡不好,可與奴婢沒關系!” “善姑姑誤會了,奴婢并沒有那個意思!”挽袂早知道這阿善不好惹,卻不想她與牧碧微聯手這樣難對付,趕緊解釋。 牧碧微看了眼屋角銅漏,算了下時辰也懶得與她在這會計較,徑自一指自己妝臺:“那邊那盒胭脂賞了你,給你半柱香的功夫收拾出精神來,半柱香后你若還是要存心丟我臉,我叫你以后都丟不成!” 阿善在旁笑著道:“這宮里的宮人到底與咱們家里不一樣,奴婢記得先前牧家繼夫人陪嫁的一個小娘子,也是個潑辣厲害的,那回女郎著她三分之一柱香里收拾好了,結果才四分之一柱香呢就光光鮮鮮的出了門,不過今兒到底是要去見太后與太妃,下些功夫也是對的。” 這話聽得挽袂心里頭七上八下,她不敢多想,低著頭道:“奴婢謝青衣賞賜!”拿了胭脂也不敢在牧碧微的內室梳洗,匆匆的出門去了。 “女郎既然打算要留這挽袂下來用,如今瞧她被恐嚇的倒是把個奴婢應有的懼主之心養出來了。”等挽袂走后,阿善便笑著對牧碧微道,“只是一件,如今女郎身邊人少,單奴婢一個跟著到底不成話,那一個挽衣的年紀到底小了些,不及這個挽袂用處多,到底大宮女該有大宮女的氣度,不然過些日子女郎若是晉了位……屆時便是能夠添人,到底初來乍到難以趁手,況且到那時候來的人怕也是不簡單的,接下來還是要教一教這挽袂的進退之度才是!” “我就是等著你來教導。”牧碧微也不諱言,道,“她是個色厲內荏的主兒,才來之時見我與顧長福說話柔柔弱弱的便當我好欺負,后來也才跪了一會碎瓷就乖了下來,骨氣不足而懦弱有余,才與我處了幾日光景,那次平樂宮就肯脫了披風與我穿,再加上左昭儀當初準了她與葛諾一起進冀闕,居然傻到了當著我的面不斷夸獎曲氏,連我故意說曲氏不好都還要幫著爭辯——這是個好哄的,我倒不怕哄不了她向著我,只是卻擔心她那點兒腦子,若是做了近身之人,將來遇見個聰明些的,趁咱們疏忽的時候把她套了個底兒,豈不是叫咱們平白的栽了?” 阿善聽了也覺得有些失望:“才跪了一回瓷片就乖了?這性.子確實過于綿軟了些!早先繼夫人唆使的那幾個小蹄子哪個不是被女郎收拾過兩三回,甚至還打死打殘了幾個才曉得女郎不是那起子眼皮子淺的東西可以小覷的?若這挽袂乃是對頭身邊之人倒是好了,要近身伺候女郎的確還得再看看。” “形勢急啊!”牧碧微嘆道,“不成想孫貴嬪在這眼節骨上有身孕,這樣的機會若是放過實在太沒天理,這會還不曉得事情能不能成,但我想著多半問題不大的,只是我可不想太后一面抬舉我一面又要指個人過來近身伺候,這近身伺候的人還是先占了屆時推脫或者架空都有些余地吧!” 第九十九章 安平王世子 甘泉宮上回跟著帝駕已經來過了一回,乍見到滿宮逆時盛開的鮮花時牧碧微已經不再覺得驚異,阿善雖然也是頭次見到,但她到底城府深沉,又不似牧碧微之前侍奉圣駕之前,故作驚奇以向姬深大發嬌嗔,卻是惦記著無論如何不可丟了牧碧微的臉,因而只在一開始露出一抹詫色,隨即神色恢復正常,這個時候便顯出了帶著挽袂而非挽衣的好處,雖然兩者都是冀闕伺候之人,挽袂到底比挽衣先進宮了好幾年,縱然沒在甘泉宮里伺候過,怎么說也聽說過甘泉的冬日之景,獲準進宮、至和頤殿的這段路上三人都未失儀態,不至于還沒見到高太后,先叫甘泉宮里引路的小內侍看低了去。 和頤殿上照例是一派融融春意,小宮女引了三人進去,卻見高太后與溫太妃之外,還有一個十歲模樣的男童,容貌端正可愛,華衣美服,正倚在了高太后身上說著什么。 牧碧微不及細思這男童的身份,先跪了下去行禮問安,高太后一手摟著那男童,淡淡看了她片刻,倒是叫了起,牧碧微自是趕緊謝恩,便聽太后與太妃還沒說話,那男童先自脆聲道:“這位嬸母瞧著倒是與旁人不同。” 他話音才落,高太后已經不悅的輕斥道:“這哪里是嬸母了?恞郎好生鹵莽!” 那男童性格顯然頗為活潑,被高太后斥了一句也不當回事,笑著道:“不是嬸母?那是孫兒莽撞了,只是皇祖母這兒除了曲嬸母、歐陽嬸母等幾人,旁的人哪里有資格來呢?這回認錯了人,皇祖母可怪不得孫兒。” “你呀!難怪你母妃要將你巴巴的送進宮來,哀家瞧她說什么叫你來承歡哀家膝下呢,卻是來哀家這里專門淘氣來的。”高太后雖然斥了他,卻也沒當真生氣,只是嗔怪的說著,這男童喚高太后做皇祖母,想來不是安平王之子,就是廣陵王之子,瞧他與高太后說話的模樣也是極得高太后喜歡的,估計多半還是嫡子,牧碧微思忖著又向他也欠身禮了一禮。 旁邊溫太妃覷出她還沒猜出男童身份,便掩袖輕笑了一聲道:“太后這話可是冤枉了安平王妃了,這分明是王妃一片孝心,太后這話若是叫王妃曉得,下回也不敢叫世子進宮了,那時候太后可又要急了呢!” “母妃一心孝敬皇祖母,可不會不許孫兒進宮。”姬恞是安平王之嫡子,其母王妃高氏,乃是高太后的嫡親侄女,因而雖然安平王不如廣陵王得高太后偏愛,但姬恞卻因為高氏的緣故很受高太后喜歡,而且他又比廣陵王嫡長子還年長歲余,在重視嫡庶之別的高太后看來儼然是長子長孫了,自然分外寵愛,時常出入甘泉宮,對溫太妃自也不陌生,這會便不拘束的推著高太后笑道,“皇祖母,溫祖母這么說,怕是羨慕皇祖母這含飴弄孫的景象呢!” 溫太妃笑著拿了幾上一個橘子與他,道:“是是是,我啊見著你們祖孫和睦喜樂,可不是羨慕的緊?” “溫祖母若是羨慕,何不早日為四叔娶了王妃,如此過不了多久溫祖母也會有小堂弟抱了。”姬恞忽然說出這么一番話來,倒叫高太后與溫太妃都啞然失笑,溫太妃反應過來,指著他與高太后道:“以后可是不敢取笑世子了,才說了他一句,倒連他四叔都惦記上了!” 高太后假意嗔道:“你小小年紀如何惦記起了娶妃?可是平日念書都不學好了?” 姬恞眨了眨眼睛驚奇道:“這是溫祖母羨慕孫兒,孫兒想到昨兒父王之言便替溫祖母出個主意罷!孫兒平素里讀書一向用功,前些日子母妃進宮可還說與皇祖母聽過的,皇祖母當時還賜了孫兒筆墨呢!” “你父王說了什么?”高太后好笑道,“莫非是想與你多添幾個弟弟?”安平王請封庶女的事情才過去沒多久,為了這件事情,牽累了高太后所喜歡的廣陵王不說,事情本身也是高太后所不喜的,因此事后高太后借口多日不曾見到安平王,將他叫到和頤殿很是叱責了一番,又責他不許給高氏沒臉,心道這才幾日光景,諒安平王也做不出什么不好的事與不好的話,倒有可能是與高氏和睦起來,這會便沒叫牧碧微一行退下,依舊晾著她們拿眼角留意著,笑著逗孫兒。 卻聽姬恞慢條斯理的道:“回皇祖母,父王說的正是弟弟們,不過卻不是母妃所出的弟弟,乃是三叔膝下的弟弟們呢!” 雖然不是安平王與高氏和好之事,但長子關心三子,到底是高太后所喜聞樂見的,便笑道:“哦?你父王這會就斷定你三叔要添的是你堂弟了么?他可是說了叫你要好生念書,將來好指點弟弟們功課?” “父王說孫氏與姜氏小家子氣十足,實在不是能夠撫育皇子之料,兩位堂弟生在天家乃是天大的福份,但若不能好生教導,恐怕卻要辜負了這份福氣。”姬恞歪著頭撥弄著高太后摟住他的一只手上所戴的碧玉鐲子,一字不差的復述著安平王的話。 此言一出,以溫太妃的城府也不覺一怔,高太后看了眼左右,宋青衣會意,親自帶了人下去叮囑,因殿中忽然的安靜,姬恞也有些驚訝,他抬起頭來,面上倒沒什么驚怕之色,反而一臉無辜,望向了高太后道:“皇祖母,可是孫兒說差了話?” “恞郎說的乃是你父王之言,又有什么錯?”高太后雖然心頭暗慍,對著嫡親的孫兒卻是怎么也發作不出來的,當下摸了摸他的面頰,叮囑道,“只是這樣的話下回也要看場合說出來,若不然就是給你父王惹麻煩了,知道么?” 姬恞哦了一聲,看向還在殿中、面色沉靜卻難掩一絲緊張的牧碧微三人道:“是孫兒疏忽了。” “以后注意就是。”高太后松開摟著他的手,吩咐旁邊的莫作司,“小廚房里的點心差不多做好了罷?你帶恞郎去嘗嘗,若有好的,也給芙娘帶些回去。” 眼看莫作司就要帶姬恞下去,牧碧微到底小聲道:“奴婢家中老仆方才在風荷院里做了梅糕,聽陛下說與宮里糕點的法子有些不一樣,正是來進獻太后與太妃嘗個新鮮的,因如今正逢梅花盛開之時,若是兩位娘娘嘗著好,做起來倒也方便。” 姬恞聽見,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高太后,高太后淡淡的道:“恞郎你先下去,風荷院離甘泉宮甚遠,雖然裝在食盒里頭怕也冷透了,一會哀家使個宮人嘗了若是好,熱過了再拿去與你。” “謝皇祖母。”姬恞那么一看倒不是存心討要糕點,不過是好奇牧碧微究竟是什么人才那么一看,如今高太后既然誤會,他自然也不會去解釋。 當下姬恞被莫作司帶走,殿里除了高太后與溫太妃,便只剩了牧碧微三人侍立在殿下,高太后冷冷掃了她們一眼,目光落在了阿善所提的食盒之上,淡淡道:“這里頭就是那梅糕?” “回太后,正是。”牧碧微欠了欠身,這才道。 “哀家倒不曾聽說過牧家有什么私房糕點,還是之前一直藏得嚴實無人知曉?”高太后淡淡的一句,牧碧微卻似一驚,趕緊跪了下去道:“回太后的話,奴婢之仆雖然是在牧家一直伺候奴婢的,然而卻非牧家之人!乃是先母陪嫁,因而這梅糕的法子卻是在閔家的時候學會的,方子還是奴婢之先外祖母的陪嫁,并非家父有意隱瞞什么。” 高太后斜睨了她一眼,牧碧微在這時候過來有什么打算,在宮闈里待了大半輩子的高太后當然不可能看不出來,提梅糕之事也不過是敲打罷了——溫太妃與牧家的淵源高太后也是知道的,因牧齊曾做過先帝睿宗的伴讀,雖然這個伴讀履職時先帝早就上朝議政了,不過是高祖皇帝念在了牧尋的份上,故意抬舉其獨子,但高祖、睿宗對牧家風評一向不錯,而且這一回牧碧微進宮,嚴格說來,實在不能算牧家的錯,沈太君與牧尋只得牧齊一子,她出身大家守寡多年,獨子長孫一下子折進了牢獄之中,憑心而論就是高太后處在了沈太君那位置上定然也是一樣的做法。 這種種原因,高太后對牧碧微本身其實并無太大不喜,太后是個重門第的人,牧碧微的出身,在太后眼里當然是不能與曲氏、歐陽氏來比,但往下比之同樣正三品官員嫡女的崔列榮,牧碧微卻還占了個牧家先祖家聲清烈。 說起來都是何氏不好——因溫太妃昨兒提醒了高太后,何容華也是個潑辣張揚得勢不讓人的主兒,何氏出身又不高,高太后這會漸漸歇了抬舉何氏一個人以奪孫氏之寵的心思,見到牧碧微主動過來,心下動了一動,示意她起了身,面上卻依舊淡淡的:“宮里不缺那么幾道點心,哀家隨口問問罷了,你就是來送點心的么?” “奴婢也是來與太后請罪的。”牧碧微察覺到溫太妃遞過來的眼色,定了定神,重新跪了下去恭敬道。 第一百章 詭辯之才 高太后早料到了牧碧微選在了這個眼節骨上來求見自己,必然是想趁著孫氏有孕的光景分一杯羹,因牧齊早年與先帝睿宗的情份,再加上了溫太妃的面子,而且高太后誠然如牧碧微所料,并不愿意這宮里頭再出一個獨寵的妃子,相比孫氏唐氏之流,哪怕是何氏,牧碧微的出身都更接近高太后所喜歡的那一類。 因而她接到甘泉宮守門小內侍的稟告后,才點頭答應了叫牧碧微進來一見,如今聽牧碧微說了請罪,倒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問:“你請什么罪?若是因寵生嬌呢,皇帝年輕,對后宮不免嬌縱了些,這兩年犯這一條的人多了去了,哀家上了年紀,也沒心思多管,也不多你一個。” 高太后這話看似在詢問牧碧微請罪的原因,可話里話外的意思卻不啻于告訴牧碧微,若是沒有新鮮點的理由還是莫要多羅嗦了,她早已聽膩。 牧碧微曉得高太后乃睿宗元配,又是從一個尋常王妃做到太后的,過去幾十年里后宮妃嬪的把戲想必也是看多了,因此不敢怠慢,先叩了個頭,才帶著一絲戰戰兢兢道:“奴婢惶恐,奴婢委實不知挽袂與葛諾早先得罪過歐陽娘娘的近侍柯青衣,因而對歐陽娘娘無禮,如今實在不敢去德陽宮向歐陽娘娘請罪,想著太后太妃都是仁慈之人,這才借著獻梅糕之事來求太后替奴婢轉圜一二!”因歐陽氏本為昭訓,如今降為凝華,雖然都可稱娘娘,然而這降位高太后定然是不喜的,牧碧微便以姓氏稱呼,也算是個討巧。 她這番話倒是出乎了高太后意料,與溫太妃對望了一眼,皺眉道:“究竟是什么事?”歐陽氏受罰,究竟是哪些人在背后出力,高太后當然清楚,即使牧碧微那一番話高太后不能全部知道,但從歐陽氏受到降位,還偏偏降在了順華之后的位份的圣旨上,也大概能夠推測出牧碧微的“功勞”。 只是高太后想著牧碧微這會有用便打算這一回裝一裝糊涂也可,不想牧碧微上來就主動提起。 “回太后,這件事情奴婢實在是奴婢的錯,因醒悟過來的時候陛下著令歐陽娘娘降位份為凝華的圣旨已經下去了,奴婢急得沒法,本想先去了德陽宮與歐陽娘娘請罪,只是又擔心娘娘正在氣頭上,奴婢倒不是怕受懲罰,畢竟是奴婢做錯了事兒,歐陽娘娘怎么罰奴婢都是應該的。”牧碧微說到了這兒神色一慟,兩行清淚便落了下來,她不敢拿帕子出來擦拭,任憑淚水滴落在了前襟上,繼續悲悲切切的說道,“只是奴婢的老仆三日前才蒙陛下恩惠進了宮,帶來了一個消息,道是祖母因奴婢長這么大頭一回離開家中,雖然曉得奴婢如今服侍陛下乃是天大的恩典,究竟心里掛念,飲食清減了許多,再加上奴婢的父親這兩日身子也不大好,奴婢想著若是這會宮里再傳出奴婢做錯了事受了歐陽娘娘之罰的事情,奴婢的祖母與父親定然更為憂心的,奴婢左思右想,雖然明明曉得過來求太后實在是冒昧,卻也顧不得了……” 說到最后幾句話,牧碧微已經是傷心難奈,幾近語不成聲! 見高太后眉宇間已有不耐之色,牧碧微復拿帕子飛快的擦拭了一下淚水,這才說起了正事,先一指身后的挽袂,挽袂與阿善方才都已經跟著牧碧微跪了下去,這會便又把頭低了一低,望去正是極可憐的模樣,牧碧微楚楚道:“太后明鑒,奴婢得蒙陛下恩典,留于冀闕宮中侍奉陛下左右,陛下吩咐奴婢按三品賢人之份例,因而賜了風荷居居住,又另賜了四名宮人照拂奴婢,這宮女如今同另一個宮女改名為挽袂,早先名疊翠,是兩年前左昭儀執掌宮務后調進了冀闕宮的。” 聽到左昭儀三個字,高太后面色更加茫然,道:“然后呢?” “奴婢剛進宮的時候什么也不懂,不免向她請教,挽袂便告訴了奴婢許多事情,只是又與奴婢交代了她與風荷院里另一個叫做葛諾的小內侍在沒到冀闕宮服侍前的一件事兒,正是奴婢初入宮闈,不諳人事,一時想左了才害了歐陽娘娘!”牧碧微難過的道,“挽袂道她與葛諾從前關系便極好,以姐弟相稱,而葛諾在調入冀闕宮前,因事沖撞過了歐陽娘娘身邊的近侍柯青衣,因而受到了責罰,后來,冀闕缺人,時左昭儀掌宮闈,從各宮調撥宮人補充,其中就有挽袂,挽袂因葛諾早先的鹵莽,擔心他獨自留在原本伺候的地方無人提點會繼續惹事,就壯著膽子去求了左昭儀,不想左昭儀賢德仁和,準了她所求,兩人遂都到了冀闕服侍不說,奴婢入住風荷院,兩人還都調了過去!” 到了這兒,以高太后與溫太妃在宮闈里頭的經驗,已經差不多能夠猜出牧碧微接下來的說辭了,只是走個過場到底也要走完,高太后便淡淡道:“既然他們得罪歐陽氏乃是在你進宮之前的事情,卻又與你有什么關系?莫非為了這點子小事你就要擔心歐陽氏會與你為難?這也太小覷了歐陽家的女郎了!” “太后說的正是!”牧碧微重重的點頭,又是懊悔又是羞愧的說道,“都是奴婢才進宮,急著問這問那,當時聽挽袂說到她與葛諾嘗冒犯過了歐陽娘娘的身邊人,只問了娘娘位份,卻沒深問下去——也不怕太后笑話,奴婢從前在家里時,因父兄長年不在鄴都,祖母管束得緊,輕易不許出門的,所以雖然生長鄴都,對鄴都的大家望族卻也是一知半解,歐陽家奴婢當然是聽過的,但當時才進宮來,心里難免還有些不安,竟是一時沒想到了去!只聽挽袂提了歐陽娘娘的位份并宮室就問起了旁的,這才有了后來誤會娘娘之事!” 這會卻是溫太妃接話叫她繼續講下去了,溫太妃笑著道:“歐陽家的女郎是歐陽家老太君一手養大的,氣度最好不過,些許誤會她怎會放在了心上?你做了什么要這樣的惶恐?” “回太妃的話,奴婢之錯委實過大。”牧碧微拿帕子又擦了下眼角,苦澀道,“前幾日,就是順華娘娘傳出孕信的那一日,平樂宮綺蘭殿的容華娘娘邀了歐陽娘娘過去賞梅,中間容華娘娘想到了奴婢,便使人將奴婢也喚了過去,奴婢去了,便覲見了歐陽娘娘,只是不想歐陽娘娘見到奴婢時神色不豫,奴婢當時不知歐陽娘娘的出身,只是聽容華娘娘介紹后,想著歐陽娘娘怕是因奴婢當日帶著挽袂的緣故,遷怒奴婢——” 她說到了這里,高太后不悅道:“真是胡言亂語!”歐陽氏即使不姓高,到底也是高家女郎所出,高太后雖然曉得牧碧微定然還有下文,這話聽著到底心頭不快。 “如今想來哪里是歐陽娘娘遷怒奴婢呢?”牧碧微以袖遮面,那模樣看著竟是說不出來的羞愧,她嘆道,“想歐陽娘娘貴為上嬪,不但是歐陽家的嫡出女郎,還是太后的甥女,莫要說葛諾、挽袂都只是一介尋常宮人,便是奴婢,又怎么入得了歐陽娘娘的眼目?歐陽娘娘之所以對奴婢神色不豫,恐怕還是因為娘娘自來規矩嚴謹,而奴婢才進宮不幾日,到底不曾學過宮里頭的規矩,在娘娘跟前進退有不足之處,娘娘重規矩,這才不豫——這也是娘娘不欲給奴婢難看,因而不曾明說,只在臉上露了出來,是著意提點奴婢呢!卻不想奴婢這般的蠢笨,生生的作踐了娘娘一片好心!奴婢……奴婢實在是罪該萬死!” “因在平樂宮里存下來的這一番疑慮,后來因順華娘娘有孕,又在祈年殿里昏倒,陛下翌日因關心子嗣,問了起來.經過,陛下想是因為憂急順華娘娘腹中子嗣,聞說歐陽娘娘前一日的確也在平樂宮便大怒,當場下了降歐陽娘娘的圣旨!奴婢見狀也嚇得不敢多說什么,后來陛下怒容斂了些,便將奴婢叫了過去仔細盤問,奴婢并沒有與順華娘娘……見面,因而只與陛下說了自己被召到平樂宮里去的經過,陛下聽奴婢說到歐陽娘娘叫奴婢多折些梅花送到德陽宮中去后便十分生氣,問奴婢順華娘娘與歐陽娘娘起沖突可是為了折梅花之事,奴婢因為并沒有見到順華娘娘,也不知道順華娘娘到底是為了什么生氣,便告訴陛下奴婢也不曉得。”因想到了高陽王名照,牧碧微臨時將照面改成了見面,后頭更是越說聲音越小,面上愧疚之色卻愈盛,到最后連頭都抬不起來了,“陛下擔憂順華娘娘的子嗣,又問奴婢歐陽娘娘身邊近侍極多,加之娘娘到平樂宮去也是容華娘娘所邀請,怎的那許多宮人偏生要把奴婢從宣室殿叫過去替歐陽娘娘折梅花?奴婢答不出來,陛下問得急……奴婢……奴婢心里害怕,加之一時想左了,便告訴了陛下挽袂與葛諾之事,又猜測是不是歐陽娘娘因此遷怒奴婢!” 說到了這里,她不待高太后與溫太妃說話,重重的一個頭叩在了地上,抬起頭來時額上已經通紅了一片,愧聲道:“是奴婢鹵莽無知、冒犯了歐陽娘娘,雖然陛下當時就訓斥了奴婢,又告訴了奴婢歐陽娘娘的出身,聽了之后奴婢簡直無地自容!當時雖然立刻就想到德陽宮中去與娘娘請罪,可是……可是想到祖母與父親……” 她低著頭,不敢再說下去,淚水卻一滴一滴的落在了身前的殿磚上。 高太后與溫太妃對望了一眼,前者眼中流露出了一絲復雜。 半晌,牧碧微才等到了高太后的聲音,淡淡的、不帶任何偏向的:“你先起來說話罷!” 這會牧碧微還不敢松氣,又叩了個頭才站起了身,慚愧道:“奴婢委實無顏。” 第一百零一章 效緹縈 “這么說,你今兒帶著這個叫挽袂的宮女過來求哀家替你轉圜,莫不是要將她交與歐陽氏處置了?”高太后拿起手邊茶盞,輕輕喝了一口,淡淡的問道。 挽袂雖然依舊跪著不敢抬頭,聞言卻是明顯的一凜! 只聽牧碧微語氣誠摯道:“回太后娘娘的話,奴婢才進宮,對宮里規矩還不甚明白,但想著歐陽娘娘乃是世家大族出身,又是歐陽家的老太君親自教導長大,入宮之后定然也是與太后娘娘親近的,跟著太后娘娘耳濡目染——因此奴婢雖然對宮里頭的規矩還不熟悉,卻曉得歐陽娘娘這樣的出身與位份又怎么可能有錯呢?所謂身正則影直,歐陽娘娘規矩無差,身邊之人定然也是好的,挽袂與葛諾也說是他們當初不慎觸犯了娘娘的近侍,因而錯誤皆在他們兩個身上……” 話說到了這里,高太后微微瞇起了眼,心想這牧氏果然擅辯,分明就是想將兩人推出來頂罪,倒把話說得冠冕堂皇,這番話不但把歐陽氏并歐陽家還有自己都抬了,又輕輕巧巧的開脫了自己,照她這么說頂多落幾句訓斥著她好生學一學規矩罷了,到底她進宮才幾天呢? 高太后不想這么簡單叫她脫了身,便哼了一聲,道:“你既然說了錯誤在挽袂與葛諾身上,怎的如今只帶了挽袂一個過來請罪,那一個叫葛諾的呢?” 挽袂本就十分驚惶,這會更是恨不得戰栗出來,只是阿善就跪在了她旁邊,借著衣裙寬大的掩飾狠狠掐住了她的手臂,示意她繼續乖乖的跪好,挽袂又痛又怕,究竟不敢露出聲色,只得強自忍耐著。 “回太后娘娘的話,奴婢原本既然打算過來請罪,當然是要把人都帶上的。”牧碧微聞言,不慌不忙的拿帕子擦了下眼角,吐字清晰道,“只是葛諾臨行之前不慎腳滑摔倒,傷得固然不重,也能夠起身,只是不巧偏生傷在了臉上,淤青腫脹處望著委實可怖,奴婢恐怕他過來污了太后娘娘與太妃娘娘的眼,這才只帶了挽袂。” “你說了這許多,雖然那叫葛諾的小內侍摔著了沒能過來,這一個挽袂倒是在這里了。”高太后緩緩道,“只是你有沒有想過,哀家堂堂太后,你不過區區一介青衣,憑了一盒子所謂梅糕,哪里來的面子,叫哀家替你轉圜?” 終于聽高太后問出了這一句,牧碧微越發不敢疏忽,她屏住了呼吸,依舊保持著從容不迫的儀態,先叩了一首,抬起頭來,這才道:“奴婢沒有這個面子!” 高太后對她的回答并不意外,淡淡的道:“既然知道自己沒有這個面子,又為何來求?莫不是想著哀家身邊的人都太閑了,給她們多一件替哀家訓斥女官的差使嗎?” 牧碧微從從容容的說道:“奴婢想到太后這兒卻還是受了挽袂與葛諾之事的提醒!” “哦?” “太后娘娘,早先奴婢才進宮的那兩日,挽袂與奴婢說起她與葛諾是怎么到冀闕服侍陛下的,說到她是去求了左昭儀娘娘,且又說左昭儀娘娘賢德,當時奴婢也這么問過挽袂。”牧碧微面上露出回憶之色,恭恭敬敬的道,“奴婢問挽袂當初哪來那么大的膽子敢去拿這等小事打擾左昭儀娘娘?論身份,左昭儀娘娘不但是鄴都曲氏嫡女,入宮之后更是貴為左昭儀,乃后位之下第一人,且又得太后親賜六宮之權!而挽袂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宮女,便是能夠偶然見到左昭儀一回也是福氣了,又遑論是以宮女身份求見左昭儀不說,還向左昭儀請求?” 溫太妃覷了眼高太后的臉色,淡淡笑了一笑,道:“挽袂是如何回答的?” 挽袂頓時感到先前被阿善掐的地方又是一痛,她不敢怠慢,學著牧碧微的模樣先叩了個頭,這才戰戰兢兢的說道:“奴、奴婢當時是這樣回青衣的——奴婢去華羅殿求見時也沒想著事情能成,因為在那之前奴婢尚未見過左昭儀之面,只是聽宮中傳言左昭儀、左昭儀乃是曲氏之女,曲家女一向賢德和善,因而輾轉幾日后,想著若是不去,那是什么指望也沒有的,若是去了,或許左昭儀開恩,會準了奴婢所求,不曾想奴婢鼓足勇氣到了昭陽宮,宮門前的宮人稟告了左昭儀后,一路到華羅殿上都無人為難,奴婢說了所求之事后,左昭儀只是略問了幾句奴婢與葛諾做過些什么,覺得可以放進冀闕宮伺候,便準了奴婢,不敢瞞太后與太妃,奴婢出了昭陽宮,都一直覺得仿佛在夢中一樣!” 牧碧微接過了話頭去,殷殷道:“太后娘娘、太妃娘娘,挽袂入宮比左昭儀早,她去求左昭儀時,是因左昭儀入宮不久,所以性情不知,但覷著曲家的家聲,也敢一試!而到了奴婢這里,卻是奴婢入宮不幾日,然太后娘娘卻是久在宮闈了,奴婢從前在閨閣里的時候,雖然并無資格入宮覲見,然而也嘗聽祖母與母親提過太后娘娘,朝野上下,誰又不知道太后娘娘慈愛仁和?” 聽到了這里,高太后有些意興闌珊,贊她慈愛仁和的話語,她實在聽太多了,牧氏不過這點兒心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