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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西游記在線閱讀 - 第21節

第21節

    行者叫道:“賢弟,少吃些罷,也強似在山凹里忍餓,將就彀得半飽也好了。”八戒道:“嘴臉!常言道,齋僧不飽,不如活埋哩。”行者教:“收了家火,莫睬他!”二老者躬身道:“不瞞老爺說,白日里倒也不怕,似這大肚子長老,也齋得起百十眾;只是晚了,收了殘齋,只蒸得一石面飯、五斗米飯與幾桌素食,要請幾個親鄰與眾僧們散福。不期你列位來,唬得眾僧跑了,連親鄰也不曾敢請,盡數都供奉了列位。如不飽,再教蒸去。”八戒道:“再蒸去!再蒸去!”話畢收了家火桌席,三藏拱身,謝了齋供,才問:“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姓陳。”三藏合掌道:“這是我貧僧華宗了。”老者道:“老爺也姓陳?”三藏道:“是,俗家也姓陳,請問適才做的甚么齋事?”八戒笑道:“師父問他怎的!豈不知道?必然是青苗齋、平安齋、了場齋罷了。”老者道:“不是,不是。”三藏又問:“端的為何?”老者道:“是一場預修亡齋。”八戒笑得打跌道:“公公忒沒眼力!我們是扯謊架橋哄人的大王,你怎么把這謊話哄我!和尚家豈不知齋事?只有個預修寄庫齋、預修填還齋,那里有個預修亡齋的?你家人又不曾有死的,做甚亡齋?”

    行者聞言,暗喜道:“這呆子乖了些也。老公公,你是錯說了,怎么叫做預修亡齋?”那二位欠身道:“你等取經,怎么不走正路,卻蹡到我這里來?”行者道:“走的是正路,只見一股水擋住,不能得渡,因聞鼓鈸之聲,特來造府借宿。”老者道:“你們到水邊,可曾見些甚么?”行者道:“止見一面石碑,上書通天河三字,下書‘徑過八百里亙古少人行’十字,再無別物。”老者道:“再往上岸走走,好的離那碑記只有里許,有一座靈感大王廟,你不曾見?”行者道:“未見,請公公說說,何為靈感?”那兩個老者一齊垂淚道:“老爺啊!那大王:感應一方興廟宇,威靈千里祐黎民。年年莊上施甘露,歲歲村中落慶云。”行者道:“施甘雨,落慶云,也是好意思,你卻這等傷情煩惱,何也?”那老者跌腳捶胸,哏了一聲道:“老爺啊!雖則恩多還有怨,縱然慈惠卻傷人。只因要吃童男女,不是昭彰正直神。”行者道:“要吃童男女么?”老者道:“正是。”行者道:“想必輪到你家了?”老者道:“今年正到舍下。我們這里,有百家人家居住。此處屬車遲國元會縣所管,喚做陳家莊。這大王一年一次祭賽,要一個童男,一個童女,豬羊牲醴供獻他。他一頓吃了,保我們風調雨順;若不祭賽,就來降禍生災。”行者道:“你府上幾位令郎?”老者捶胸道:“可憐!可憐!說甚么令郎,羞殺我等!這個是我舍弟,名喚陳清,老拙叫做陳澄。我今年六十三歲,他今年五十八歲,兒女上都艱難。我五十歲上還沒兒子,親友們勸我納了一妾,沒奈何尋下一房,生得一女,今年才交八歲,取名喚做一秤金。”八戒道:“好貴名!怎么叫做一秤金?”老者道:“我因兒女艱難,修橋補路,建寺立塔,布施齋僧,有一本帳目,那里使三兩,那里使五兩,到生女之年,卻好用過有三十斤黃金。三十斤為一秤,所以喚做一秤金。”行者道:“那個的兒子么?”老者道:

    “舍弟有個兒子,也是偏出,今年七歲了,取各喚做陳關保。”行者問:“何取此名?”老者道:“家下供養關圣爺爺,因在關爺之位下求得這個兒子,故名關保,我兄弟二人,年歲百二,止得這兩個人種,不期輪次到我家祭賽,所以不敢不獻。故此父子之情,難割難舍,先與孩兒做個超生道場,故曰預修亡齋者,此也。”三藏聞言,止不住腮邊淚下道:“這正是古人云,黃梅不落青梅落,老天偏害沒兒人。”行者笑道:“等我再問他。老公公,你府上有多大家當?”二老道:“頗有些兒,水田有四五十頃,旱田有六七十頃,草場有八九十處,水黃牛有二三百頭,驢馬有三二十匹,豬羊雞鵝無數。舍下也有吃不著的陳糧,穿不了的衣服。家財產業,也盡得數。”行者道:“你這等家業,也虧你省將起來的。”老者道:“怎見我省?”行者道:“既有這家私,怎么舍得親生兒女祭賽?拚了五十兩銀子,可買一個童男;拚了一百兩銀子,可買一個童女,連絞纏不過二百兩之數,可就留下自己兒女后代,卻不是好?”二老滴淚道:“老爺!你不知道,那大王甚是靈感,常來我們人家行走。”行者道:“他來行走,你們看見他是甚么嘴臉?有幾多長短?”二老道:“不見其形,只聞得一陣香風,就知是大王爺爺來了,即忙滿斗焚香,老少望風下拜。他把我們這人家,匙大碗小之事,他都知道,老幼生時年月,他都記得。只要親生兒女,他方受用。不要說二三百兩沒處買,就是幾千萬兩,也沒處買這般一模一樣同年同月的兒女。”行者道:“原來這等,也罷也罷,你且抱你令郎出來,我看看。”那陳清急入里面,將關保兒抱出廳上,放在燈前。小孩兒那知死活,籠著兩袖果子,跳跳舞舞的,吃著耍子。行者見了,默默念聲咒語,搖身一變,變作那關保兒一般模樣。兩個孩兒,攙著手,在燈前跳舞,唬得那老者謊忙跪著唐僧道:“老爺,不當人子!不當人子!這位老爺才然說話,怎么就變作我兒一般模樣,叫他一聲,齊應齊走!卻折了我們年壽!請現本相!請現本相!行者把臉抹了一把,現了本相。那老者跪在面前道:

    “老爺原來有這樣本事。”行者笑道:“可象你兒子么?”老者道:

    “象象象!果然一般嘴臉,一般聲音,一般衣服,一般長短。”行者道:“你還沒細看哩,取秤來稱稱,可與他一般輕重。”老者道:是是是,是一般重。”行者道:“似這等可祭賽得過么?”老者道:“忒好忒好!祭得過了!”行者道:“我今替這個孩兒性命,留下你家香煙后代,我去祭賽那大王去也。”那陳清跪地磕頭道:

    “老爺果若慈悲替得,我送白銀一千兩,與唐老爺做盤纏往西天去。”行者道:“就不謝謝老孫?”老者道:“你已替祭,沒了你也。”行者道:“怎的得沒了?”老者道:“那大王吃了。”行者道:

    “他敢吃我?”老者道:“不吃你,好道嫌腥。”行者笑道:“任從天命,吃了我,是我的命短;不吃,是我的造化。我與你祭賽去。”

    那陳清只管磕頭相謝,又允送銀五百兩,惟陳澄也不磕頭,也不說謝,只是倚著那屏門痛哭。行者知之,上前扯住道:

    “老大,你這不允我,不謝我,想是舍不得你女兒么?”陳澄才跪下道:“是舍不得,敢蒙老爺盛情,救替了我侄子也彀了。但只是老拙無兒,止此一女,就是我死之后,他也哭得痛切,怎么舍得!”行者道:“你快去蒸上五斗米的飯,整治些好素菜,與我那長嘴師父吃,教他變作你的女兒,我兄弟同去祭賽,索性行個陰騭,救你兩個兒女性命,如何?”那八戒聽得此言,心中大驚道:“哥哥,你要弄精神,不管我死活,就要攀扯我。”行者道:

    “賢弟,常言道,雞兒不吃無工之食。你我進門,感承盛齋,你還嚷吃不飽哩,怎么就不與人家救些患難?”八戒道:“哥啊,你便會變化,我卻不會哩。”行者道:“你也有三十六般變化,怎么不會?”唐僧叫:“悟能,你師兄說得最是,處得甚當。常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一則感謝厚情,二來當積陰德,況涼夜無事,你兄弟耍耍去來。”八戒道:“你看師父說的話!我只會變山變樹,變石頭變癩象,變水牛變大胖漢還可,若變小女兒,有幾分難哩。”行者道:“老大莫信他,抱出你令愛來看。”那陳澄急入里邊,抱將一秤金孩兒,到了廳上。一家子,妻妾大小,不分老幼內外,都出來磕頭禮拜,只請救孩兒性命。那女兒頭上戴一個八寶垂珠的花翠箍,身上穿一件紅閃黃的纻絲襖,上套著一件官綠緞子棋盤領的披風;腰間系一條大紅花絹裙,腳下踏一雙蝦蟆頭淺紅纻絲鞋,腿上系兩只綃金膝褲兒,也袖著果子吃哩。行者道:“八戒,這就是女孩兒,你快變的象他,我們祭賽去。”八戒道:“哥呀,似這般小巧俊秀,怎變?”行者叫:“快些!

    莫討打!”八戒謊了道:“哥哥不要打,等我變了看。”這呆子念動咒語,把頭搖了幾搖,叫“變!”真個變過頭來,就也象女孩兒面目,只是肚子胖大,郎伉不象。行者笑道:“再變變!”八戒道:

    “憑你打了罷!變不過來,奈何?”行者道:“莫成是丫頭的頭,和尚的身子?弄的這等不男不女,卻怎生是好?你可布起罡來。”

    他就吹他一口仙氣,果然即時把身子變過,與那孩兒一般。便教:“二位老者,帶你寶眷與令郎令愛進去,不要錯了。一會家,我兄弟躲懶討乖,走進去,轉難識認。你將好果子與他吃,不可教他哭叫,恐大王一時知覺,走了風訊,等我兩人耍子去也!”

    好大圣,吩咐沙僧保護唐僧,他變作陳關保,八戒變作一秤金。二人俱停當了,卻問:“怎么供獻?還是捆了去,是綁了去?蒸熟了去,是剁碎了去?”八戒道:“哥哥,莫要弄我,我沒這個手段。”老者道:“不敢不敢!只是用兩個紅漆丹盤,請二位坐在盤內,放在桌上,著兩個后生抬一張桌子,把你們抬上廟去。”行者道:“好好好!拿盤子出來,我們試試。”那老者即取出兩個丹盤,行者與八戒坐上,四個后生,抬起兩張桌子,往天井里走走兒,又抬回放在堂上。行者歡喜道:“八戒,象這般子走走耍耍,我們也是上臺盤的和尚了。”八戒道:“若是抬了去,還抬回來,兩頭抬到天明,我也不怕;只是抬到廟里,就要吃哩,這個卻不是耍子!”行者道:“你只看著我,劃著吃我時,你就走了罷。”八戒道:“知他怎么吃哩?如先吃童男,我便好跑;如先吃童女,我卻如何?”老者道:“常年祭賽時,我這里有膽大的,鉆在廟后,或在供桌底下,看見他先吃童男,后吃童女。”八戒道:“造化!造化!兄弟正然談論,只聽得外面鑼鼓喧天,燈火照耀,同莊眾人打開前門叫:“抬出童男童女來!”這老者哭哭啼啼,那四個后生將他二人抬將出去。端的不知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上卷 第四十八回 魔弄寒風飄大雪 僧思拜佛履層冰

    本章字數:6684

    話說陳家莊眾信人等,將豬羊牲醴與行者八戒,喧喧嚷嚷,直抬至靈感廟里排下,將童男女設在上首。行者回頭,看見那供桌上香花蠟燭,正面一個金字牌位,上寫靈感大王之神,更無別的神象。眾信擺列停當,一齊朝上叩頭道:“大王爺爺,今年今月今日今時,陳家莊祭主陳澄等眾信,年甲不齊,謹遵年例,供獻童男一名陳關保,童女一名陳一秤金,豬羊牲醴如數,奉上大王享用,保祐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祝罷,燒了紙馬,各回本宅不題。

    那八戒見人散了,對行者道:“我們家去罷。”行者道:“你家在那里?”八戒道:“往老陳家睡覺去。”行者道:“呆子又亂談了,既允了他,須與他了這愿心才是哩。”八戒道:“你倒不是呆子,反說我是呆子!只哄他耍耍便罷,怎么就與他祭賽,當起真來!”行者道:“莫胡說,為人為徹,一定等那大王來吃了,才是個全始全終;不然,又教他降災貽害,反為不美。”正說間,只聽得呼呼風響。八戒道:“不好了!風響是那話兒來了!”行者只叫:“莫言語,等我答應。”頃刻間,廟門外來了一個妖邪,你看他怎生模樣:金甲金盔燦爛新,腰纏寶帶繞紅云。眼如晚出明星皎,牙似重排鋸齒分。足下煙霞飄蕩蕩,身邊霧靄暖熏熏。行時陣陣陰風冷,立處層層煞氣溫。卻似卷簾扶駕將,猶如鎮寺大門神。那怪物攔住廟門問道:“今年祭祀的是那家?”行者笑吟吟的答道:“承下問,莊頭是陳澄、陳清家。”那怪聞答,心中疑似道:“這童男膽大,言談伶俐,常來供養受用的,問一聲不言語,再問聲,唬了魂,用手去捉,已是死人。怎么今日這童男善能應對?”怪物不敢來拿,又問:“童男女叫甚名字?”行者笑道:“童男陳關保,童女一秤金。”怪物道:“這祭賽乃上年舊規,如今供獻我,當吃你。”行者道:“不敢抗拒,請自在受用。”怪物聽說,又不敢動手,攔住門喝道:“你莫頂嘴!我常年先吃童男,今年倒要先吃童女!”八戒慌了道:“大王還照舊罷,不要吃壞例子。”

    那怪不容分說,放開手,就捉八戒。呆子撲的跳下來,現了本相,掣釘鈀,劈手一筑,那怪物縮了手,往前就走,只聽得當的一聲響。八戒道:“筑破甲了!”行者也現本相看處,原來是冰盤大小兩個魚鱗,喝聲“趕上!”二人跳到空中。那怪物因來赴會,不曾帶得兵器,空手在云端里問道:“你是那方和尚,到此欺人,破了我的香火,壞了我的名聲!”行者道:“這潑物原來不知,我等乃東土大唐圣僧三藏奉欽差西天取經之徒弟。昨因夜寓陳家,聞有邪魔,假號靈感,年年要童男女祭賽,是我等慈悲,拯救生靈,捉你這潑物!趁早實實供來!一年吃兩個童男女,你在這里稱了幾年大王,吃了多少男女?一個個算還我,饒你死罪!”那怪聞言就走,被八戒又一釘鈀,未曾打著,他化一陣狂風,鉆入通天河內。行者道:“不消趕他了,這怪想是河中之物。且待明日設法拿他,送我師父過河。”八戒依言,徑回廟里,把那豬羊祭醴,連桌面一齊搬到陳家。此時唐長老、沙和尚共陳家兄弟,正在廳中候信,忽見他二人將豬羊等物都丟在天井里。三藏迎來問道:“悟空,祭賽之事何如?”行者將那稱名趕怪鉆入河中之事,說了一遍,二老十分歡喜,即命打掃廂房,安排床鋪,請他師徒就寢不題。

    卻說那怪得命,回歸水內,坐在宮中,默默無言,水中大小眷族問題:“大王每年享祭,回來歡喜,怎么今日煩惱?”那怪道:“常年享畢,還帶些余物與汝等受用,今日連我也不曾吃得。造化低,撞著一個對頭,幾乎傷了性命。”眾水族問:“大王,是那個?”那怪道:“是一個東土大唐圣僧的徒弟,往西天拜佛求經者,假變男女,坐在廟里。我被他現出本相,險些兒傷了性命。一向聞得人講:唐三藏乃十世修行好人,但得吃他一塊rou延壽長生。不期他手下有這般徒弟,我被他壞了名聲,破了香火,有心要捉唐僧,只怕不得能彀。”那水族中,閃上一個斑衣鱖婆,對怪物跬跬拜拜笑道:“大王,要捉唐僧,有何難處!但不知捉住他,可賞我些酒rou?”那怪道:“你若有謀,合同用力,捉了唐僧,與你拜為兄妹,共席享之。”鱖婆拜謝了道:“久知大王有呼風喚雨之神通,攪海翻江之勢力,不知可會降雪?”那怪道:“會降。”又道:“既會降雪,不知可會作冷結冰?”那怪道:

    “更會!”鱖婆鼓掌笑道:“如此極易!極易!”那怪道:“你且將極易之功,講來我聽。”鱖婆道:“今夜有三更天氣,大王不必遲疑,趁早作法,起一陣寒風,下一陣大雪,把通天河盡皆凍結。

    著我等善變化者,變作幾個人形,在于路口,背包持傘,擔擔推車,不住的在冰上行走。那唐僧取經之心甚急,看見如此人行,斷然踏冰而渡。大王穩坐河心,待他腳蹤響處,迸裂寒冰,連他那徒弟們一齊墜落水中,一鼓可得也!”那怪聞言。滿心歡喜道:“甚妙!甚妙!”即出水府,踏長空興風作雪,結冷凝凍成冰不題。

    卻說唐長老師徒四人歇在陳家,將近天曉,師徒們衾寒枕冷。八戒咳歌打戰睡不得,叫道:“師兄,冷啊!”行者道:“你這呆子,忒不長俊!出家人寒暑不侵,怎么怕冷?”三藏道:“徒弟,果然冷。你看,就是那重衾無暖氣,袖手似揣冰。此時敗葉垂霜蕊,蒼松掛凍鈴。地裂因寒甚,池平為水凝。漁舟不見叟,山寺怎逢僧?樵子愁柴少,王孫喜炭增。征人須似鐵,詩客筆如菱。皮襖猶嫌薄,貂裘尚恨輕。蒲團僵老衲,紙帳旅魂驚。繡被重裀褥,渾身戰抖鈴。”師徒們都睡不得,爬起來穿了衣服,開門看處,呀!外面白茫茫的,原來下雪哩!行者道:“怪道你們害冷哩,卻是這般大雪!”四人眼同觀看,好雪!但見那:彤云密布,慘霧重浸。彤云密布,朔風凜凜號空;慘霧重浸,大雪紛紛蓋地。真個是六出花,片片飛瓊;千林樹,株株帶玉。須臾積粉,頃刻成鹽。白鸚歌失素,皓鶴羽毛同。平添吳楚千江水,壓倒東南幾樹梅。卻便似戰退玉龍三百萬,果然如敗鱗殘甲滿天飛。那里得東郭履,袁安臥,孫康映讀;更不見子猷舟,王恭幣,蘇武餐氈。但只是幾家村舍如銀砌,萬里江山似玉團。好雪!

    柳絮漫橋,梨花蓋舍。柳絮漫橋,橋邊漁叟掛蓑衣;梨花蓋舍,舍下野翁煨榾柮。客子難沽酒,蒼頭苦覓梅。灑灑瀟瀟裁蝶翹,飄飄蕩蕩剪鵝衣。團團滾滾隨風勢,迭迭層層道路迷。陣陣寒威穿小幕,颼颼冷氣透幽幃。豐年祥瑞從天降,堪賀人間好事宜。那場雪,紛紛灑灑,果如剪玉飛綿。師徒們嘆玩多時,只見陳家老者,著兩個僮仆,掃開道路,又兩個送出熱湯洗面。須臾又送滾茶乳餅,又抬出炭火,俱到廂房,師徒們敘坐。長老問道:“老施主,貴處時令,不知可分春夏秋冬?”陳老笑道:“此間雖是僻地,但只風俗人物與上國不同,至于諸凡谷苗牲畜,都是同天共日,豈有不分四時之理?”三藏道:“既分四時,怎么如今就有這般大雪,這般寒冷?”陳老道:“此時雖是七月,昨日已交白露,就是八月節了。我這里常年八月間就有霜雪。”三藏道:“甚比我東土不同,我那里交冬節方有之。”

    正話間,又見僮仆來安桌子,請吃粥。粥罷之后,雪比早間又大,須臾平地有二尺來深。三藏心焦垂淚,陳老道:“老爺放心,莫見雪深憂慮。我舍下頗有幾石糧食,供養得老爺們半生。”三藏道:“老施主不知貧僧之苦。我當年蒙圣恩賜了旨意,擺大駕親送出關,唐王御手擎杯奉餞,問道幾時可回?貧僧不知有山川之險,順口回奏,只消三年,可取經回國。自別后,今已七八個年頭,還未見佛面,恐違了欽限,又怕的是妖魔兇狠,所以焦慮。今日有緣得寓潭府,昨夜愚徒們略施小惠報答,實指望求一船只渡河。不期天降大雪,道路迷漫,不知幾時才得功成回故土也!”陳老道:“老爺放心,正是多的日子過了,那里在這幾日?且待天晴,化了冰,老拙傾家費產,必處置送老爺過河。”只見一僮又請進早齋。到廳上吃畢,敘不多時,又午齋相繼而進。三藏見品物豐盛,再四不安道:“既蒙見留,只可以家常相待。”陳老道:“老爺,感蒙替祭救命之恩,雖逐日設筵奉款,也難酬難謝。”

    此后大雪方住,就有人行走。陳老見三藏不快,又打掃花園,大盆架火,請去雪洞里閑耍散悶。八戒笑道:“那老兒忒沒算計!春二三月好賞花園,這等大雪又冷,賞玩何物!”行者道:

    “呆子不知事!雪景自然幽靜,一則游賞,二來與師父寬懷。”陳老道:“正是,正是。”遂此邀請到園,但見:景值三秋,風光如臘。蒼松結玉蕊,衰柳掛銀花。階下玉苔堆粉屑,窗前翠竹吐瓊芽。巧石山頭,養魚池內。巧石山頭,削削尖峰排玉筍;養魚池內,清清活水作冰盤。臨岸芙蓉嬌色淺,傍崖木槿嫩枝垂。秋海棠,全然壓倒;臘梅樹,聊發新枝。牡丹亭、海榴亭、丹桂亭,亭亭盡鵝毛堆積;放懷處、款客處、遣興處,處處皆蝶翅鋪漫。

    兩籬黃菊玉綃金,幾樹丹楓紅間白。無數閑庭冷難到,且觀雪洞冷如冰。那里邊放一個獸面象足銅火盆,熱烘烘炭火才生;

    那上下有幾張虎皮搭苫漆交椅,軟溫溫紙窗鋪設。四壁上掛幾軸名公古畫,卻是那七賢過關,寒江獨釣,迭嶂層巒團雪景;蘇武餐氈,折梅逢使,瓊林玉樹寫寒文。說不盡那家近水亭魚易買,雪迷山徑酒難沽。真個可堪容膝處,算來何用訪蓬壺?眾人觀玩良久,就于雪洞里坐下,對鄰叟道取經之事,又捧香茶飲畢。陳老問:列位老爺,可飲酒么?”三藏道:“貧僧不飲,小徒略飲幾杯素酒。”陳老大喜,即命:“取素果品,燉暖酒,與列位湯寒。”那僮仆即抬桌圍爐,與兩個鄰叟各飲了幾杯,收了家火。

    不覺天色將晚,又仍請到廳上晚齋,只聽得街上行人都說:“好冷天啊!把通天河凍住了!”三藏聞言道:“悟空,凍住河,我們怎生是好?”陳老道:“乍寒乍冷,想是近河邊淺水處凍結。”那行人道:“把八百里都凍的似鏡面一般,路口上有人走哩!”三藏聽說有人走,就要去看。陳老道:“老爺莫忙,今日晚了,明日去看。”遂此別卻鄰叟,又晚齋畢,依然歇在廂房。

    及次日天曉,八戒起來道:“師兄,今夜更冷,想必河凍住也。”三藏迎著門,朝天禮拜道:“眾位護教大神,弟子一向西來,虔心拜佛,苦歷山川,更無一聲報怨。今至于此,感得皇天祐助,結凍河水,弟子空心權謝,待得經回,奏上唐皇,竭誠酬答。”禮拜畢,遂教悟凈背馬,趁冰過河。陳老又道:“莫忙,待幾日雪融冰解,老拙這里辦船相送。”沙僧道:“就行也不是話,再住也不是話,口說無憑,耳聞不如眼見。我背了馬,且請師父親去看看。”陳老道:“言之有理。”教:“小的們,快去背我們六匹馬來!且莫背唐僧老爺馬。”就有六個小價跟隨,一行人徑往河邊來看,真個是,雪積如山聳,云收破曉晴。寒凝楚塞千峰瘦,冰結江湖一片平。朔風凜凜,滑凍棱棱。池魚偎密藻,野鳥戀枯槎。塞外征夫俱墜指,江頭梢子亂敲牙。裂蛇腹,斷鳥足,果然冰山千百尺。萬壑冷浮銀,一川寒浸玉。東方自信出僵蠶,北地果然有鼠窟。王祥臥,光武渡,一夜溪橋連底固。曲沼結棱層,深淵重迭沍。通天闊水更無波,皎潔冰漫如陸路。三藏與一行人到了河邊,勒馬觀看,真個那路口上有人行走。三藏問道:“施主,那些人上冰往那里去?”陳老道:“河那邊乃西梁女國,這起人都是做買賣的。我這邊百錢之物,到那邊可值萬錢;那邊百錢之物,到這邊亦可值萬錢。利重本輕,所以人不顧生死而去。常年家有五七人一船,或十數人一船,飄洋而過。見如今河道凍住,故舍命而步行也。”三藏道:“世間事惟名利最重。似他為利的,舍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為名,與他能差幾何!”教:“悟空,快回施主家,收拾行囊,叩背馬匹,趁此層冰,早奔西方去也。”行者笑吟吟答應。沙僧道:“師父啊,常言道,千日吃了千升米。今已托賴陳府上,且再住幾日,待天晴化凍,辦船而過,忙中恐有錯也。”三藏道:“悟凈,怎么這等愚見!若是正二月,一日暖似一日,可以待得凍解。此時乃八月,一日冷似一日,如何可便望解凍!卻不又誤了半載行程?”

    八戒跳下馬來:“你們且休講閑口,等老豬試看有多少厚薄。”

    行者道:“呆子,前夜試水,能去拋石,如今冰凍重漫,怎生試得?”八戒道:“師兄不知,等我舉釘鈀筑他一下。假若筑破,就是冰薄,且不敢行;若筑不動,便是冰厚,如何不行?”三藏道:

    “正是,說得有理。”那呆子撩衣拽步,走上河邊,雙手舉鈀,盡力一筑,只聽撲的一聲,筑了九個白跡,手也振得生疼。呆子笑道:“去得!去得!連底都錮住了。”

    三藏聞言,十分歡喜,與眾同回陳家,只教收拾走路。那兩個老者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些干糧烘炒,做些燒餅饃饃相送。

    一家子磕頭禮拜,又捧出一盤子散碎金銀,跪在面前道:“多蒙老爺活子之恩,聊表途中一飯之敬。”三藏擺手搖頭,只是不受道:“貧僧出家人,財帛何用?就途中也不敢取出。只是以化齋度日為正事,收了干糧足矣。”二老又再三央求,行者用指尖兒捻了一小塊,約有四五錢重,遞與唐僧道:“師父,也只當些襯錢,莫教空負二老之意。”遂此相向而別,徑至河邊冰上,那馬蹄滑了一滑,險些兒把三藏跌下馬來。沙僧道:“師父,難行!”

    八戒道:“且住!問陳老官討個稻草來我用。”行者道:“要稻草何用?”八戒道:“你那里得知,要稻草包著馬蹄方才不滑,免教跌下師父來也。”陳老在岸上聽言,急命人家中取一束稻草,卻請唐僧上岸下馬。八戒將草包裹馬足,然后踏冰而行。

    別陳老離河邊,行有三四里遠近,八戒把九環錫杖遞與唐僧道:“師父,你橫此在馬上。”行者道:“這呆子jian詐!錫杖原是你挑的,如何又叫師父拿著?”八戒道:“你不曾走過冰凌,不曉得。凡是冰凍之上,必有凌眼,倘或躧著凌眼,脫將下去,若沒橫擔之物,骨都的落水,就如一個大鍋蓋蓋住,如何鉆得上來!

    須是如此架住方可。”行者暗笑道:“這呆子倒是個積年走冰的!”果然都依了他。長老橫擔著錫杖,行者橫擔著鐵棒,沙僧橫擔著降妖寶杖,八戒肩挑著行李,腰橫著釘鈀,師徒們放心前進。這一直行到天晚,吃了些干糧,卻又不敢久停,對著星月光華,觀的冰凍上亮灼灼、白茫茫,只情奔走,果然是馬不停蹄,師徒們莫能合眼,走了一夜。天明又吃些干糧,望西又進。

    正行時,只聽得冰底下撲喇喇一聲響喨,險些兒唬倒了白馬。

    三藏大驚道:“徒弟呀!怎么這般響喨?”八戒道:“這河忒也凍得結實,地凌響了,或者這半中間連底通錮住了也。”三藏聞言,又驚又喜,策馬前進,趲行不題。

    卻說那妖邪自從回歸水府,引眾精在于冰下。等候多時,只聽得馬蹄響處,他在底下弄個神通,滑喇的迸開冰凍,慌得孫大圣跳上空中,早把那白馬落于水內,三人盡皆脫下。那妖邪將三藏捉住,引群精徑回水府,厲聲高叫:“鱖妹何在?”老鱖婆迎門施禮道:“大王,不敢不敢!”妖邪道:“賢妹何出此言!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原說聽從汝計,捉了唐僧,與你拜為兄妹。

    今日果成妙計,捉了唐僧,就好味了前言?”教:“小的們,抬過案桌,磨快刀來,把這和尚剖腹剜心,剝皮剮rou,一壁廂響動樂器,與賢妹共而食之,延壽長生也。”鱖婆道:“大王,且休吃他,恐他徒弟們尋來吵鬧。且寧耐兩日,讓那廝不來尋,然后剖開,請大王上坐,眾眷族環列,吹彈歌舞,奉上大王,從容自在享用,卻不好也?”那怪依言,把唐僧藏于宮后,使一個六尺長的石匣,蓋在中間不題。

    卻說八戒、沙僧在水里撈著行囊,放在白馬身上馱了,分開水路,涌浪翻波,負水而出,只見行者在半空中看見,問道:

    “師父何在?”八戒道:“師父姓陳,名到底了,如今沒處找尋,且上岸再作區處。”原來八戒本是天蓬元帥臨凡,他當年掌管天河八萬水兵大眾,沙和尚是流沙河內出身,白馬本是西海龍孫:故此能知水性。大圣在空中指引,須臾回轉東崖,曬刷了馬匹,靦掠了衣裳,大圣云頭按落,一同到于陳家莊上。早有人報與二老道:“四個取經的老爺,如今只剩了三個來也。”兄弟即忙接出門外,果見衣裳還濕,道:“老爺們,我等那般苦留,卻不肯住,只要這樣方休。怎么不見三藏老爺?”八戒道:“不叫做三藏了,改名叫做陳到底也。”二老垂淚道:“可憐!可憐!我說等雪融備船相送,堅執不從,致令喪了性命!”行者道:“老兒,莫替古人耽憂,我師父管他不死長命。老孫知道,決然是那靈感大王弄法算計去了。你且放心,與我們漿漿衣服,曬曬關文,取草料喂著白馬,等我弟兄尋著那廝,救出師父,索性剪草除根,替你一莊人除了后患,庶幾永永得安生也。”陳老聞言,滿心歡喜,即命安排齋供。兄弟三人,飽餐一頓,將馬匹行囊交與陳家看守,各整兵器,徑赴道邊尋師擒怪。正是:誤踏層冰傷本性,大丹脫漏怎周全?畢竟不知怎么救得唐僧,且聽下回分解。

    上卷 第四十九回 三藏有災沉水宅 觀音救難現魚籃

    本章字數:7856

    卻說孫大圣與八戒、沙僧辭陳老來至河邊,道:“兄弟,你兩個議定,那一個先下水。”八戒道:“哥啊,我兩個手段不見怎的,還得你先下水。”行者道:“不瞞賢弟說,若是山里妖精,全不用你們費力,水中之事,我去不得。就是下海行江,我須要捻著避水訣,或者變化甚么魚蟹之形才去得。若是那般捻訣,卻輪不得鐵棒,使不得神通,打不得妖怪。我久知你兩個乃慣水之人,所以要你兩個下去。”沙僧道:“哥啊,小弟雖是去得,但不知水底如何。我等大家都去,哥哥變作甚么模樣,或是我馱著你,分開水道,尋著妖圣的巢xue,你先進去打聽打聽。若是師父不曾傷損,還在那里,我們好努力征討。假若不是這怪弄法,或者渰殺師父,或者被妖吃了,我等不須苦求,早早的別尋道路何如?”行者道:“賢弟說得有理,你們那個馱我?”八戒暗喜道:“這猴子不知捉弄了我多少,今番原來不會水,等老豬馱他,也捉弄他捉弄!”呆子笑嘻嘻的叫道:“哥哥,我馱你。”行者就知有意,卻便將計就計道:“是,也好,你比悟凈還有些膂力。”八戒就背著他。沙僧剖開水路,弟兄們同入通天河內。向水底下行有百十里遠近,那呆子要捉弄行者,行者隨即拔下一根毫毛,變做假身,伏在八戒背上,真身變作一個豬虱子,緊緊的貼在他耳朵里。八戒正行,忽然打個躘踵,得故子把行者往前一摜,撲的跌了一跤。原來那個假身本是毫毛變的,卻就飄起去,無影無形。沙僧道:“二哥,你是怎么說?不好生走路,就跌在泥里,便也罷了,卻把大哥不知跌在那里去了!”八戒道:

    “那猴子不禁跌,一跌就跌化了。兄弟,莫管他死活,我和你且去尋師父去。”沙僧道:“不好,還得他來,他雖水性不知,他比我們乖巧。若無他來,我不與你去。”行者在八戒耳朵里,忍不住高叫道:“悟凈!老孫在這里也。”沙僧聽得,笑道:“罷了!這呆子是死了!你怎么就敢捉弄他!如今弄得聞聲不見面,卻怎是好?”八戒慌得跪在泥里磕頭道:“哥哥,是我不是了,待救了師父上岸陪禮。你在那里做聲?就影殺我也!你請現原身出來,我馱著你,再不敢沖撞你了。”行者道:“是你還馱著我哩。

    我不弄你,你快走!快走!”那呆子絮絮叨叨,只管念誦著陪禮,爬起來與沙僧又進。

    行了又有百十里遠近,忽抬頭望見一座樓臺,上有“水黿之第”四個大字。沙僧道:“這廂想是妖精住處,我兩個不知虛實,怎么上門索戰?”行者道:“悟凈,那門里外可有水么?”沙僧道:“無水。”行者道:“既無水,你再藏隱在左右,待老孫去打聽打聽。”好大圣,爬離了八戒耳朵里,卻又搖身一變,變作個長腳蝦婆,兩三跳跳到門里。睜眼看時,只見那怪坐在上面,眾水族擺列兩邊,有個斑衣鱖婆坐于側手,都商議要吃唐僧。行者留心,兩邊尋找不見,忽看見一個大肚蝦婆走將來,徑往西廊下立定。行者跳到面前稱呼道:“姆姆,大王與眾商議要吃唐僧,唐僧卻在那里?”蝦婆道:“唐僧被大王降雪結冰,昨日拿在宮后石匣中間,只等明日他徒弟們不來吵鬧,就奏樂享用也。”

    行者聞言,演了一會,徑直尋到宮后,看果有一個石匣,卻象人家槽房里的豬槽,又似人間一口石棺材之樣,量量足有六尺長短;卻伏在上面,聽了一會,只聽得三藏在里面嚶嚶的哭哩。行者不言語,側耳再聽,那師父挫得牙響,哏了一聲道:“自恨江流命有愆,生時多少水災纏。出娘胎腹淘波浪,拜佛西天墮渺淵。前遇黑河身有難,今逢冰解命歸泉。不知徒弟能來否,可得真經返故園?”行者忍不住叫道:“師父莫恨水災,經云,土乃五行之母,水乃五行之源。無土不生,無水不長。老孫來了!”

    三藏聞得道:“徒弟啊,救我耶!”行者道:“你且放心,待我們擒住妖精,管教你脫難。”三藏道:“快些兒下手!再停一日,足足悶殺我也!”行者道:“沒事沒事!我去也!”急回頭,跳將出去,到門外現了原身叫:“八戒!”那呆子與沙僧近道:“哥哥,如何?”行者道:“正是此怪騙了師父。師父未曾傷損,被怪物蓋在石匣之下。你兩個快早挑戰,讓老孫先出水面。你若擒得他就擒;擒不得,做個佯輸,引他出水,等我打他。”沙僧道:“哥哥放心先去,待小弟們鑒貌辨色。”這行者捻著避水法,鉆出波中,停立岸邊等候不題。

    你看那豬八戒行兇,闖至門前,厲聲高叫:“潑怪物!送我師父出來!”慌得那門里小妖急報:“大王,門外有人要師父哩!”妖邪道:“這定是那潑和尚來了。”教:“快取披掛兵器來!”

    眾小妖連忙取出。妖邪結束了,執兵器在手,即命開門,走將出來。八戒與沙僧對列左右,見妖邪怎生披掛。好怪物!你看他:

    頭戴金盔晃且輝,身披金甲掣虹霓。腰圍寶帶團珠翠,足踏煙黃靴樣奇。鼻準高隆如嶠聳,天庭廣闊若龍儀。眼光閃灼圓還暴,牙齒鋼鋒尖又齊。短發蓬松飄火焰,長須瀟灑挺金錐。口咬一枝青嫩藻,手拿九瓣赤銅錘。一聲咿啞門開處,響似三春驚蟄雷。這等形容人世少,敢稱靈顯大王威。

    妖邪出得門來,隨后有百十個小妖,一個個輪槍舞劍,擺開兩哨,對八戒道:“你是那寺里和尚,為甚到此喧嚷?”八戒喝道:“我把你這打不死的潑物!你前夜與我頂嘴,今日如何推不知來問我?我本是東土大唐圣僧之徒弟,往西天拜佛求經者。

    你弄玄虛,假做甚么靈感大王,專在陳家莊要吃童男童女,我本是陳清家一秤金,你不認得我么?”那妖邪道:“你這和尚,甚沒道理!你變做一秤金,該一個冒名頂替之罪。我倒不曾吃你,反被你傷了我手背,已此讓了你,你怎么又尋上我的門來?”八戒道:“你既讓我,卻怎么又弄冷風,下大雪,凍結堅冰,害我師父?快早送我師父出來,萬事皆休!牙迸半個不字,你只看看手中鈀,決不饒你!”妖邪聞言,微微冷笑道:“這和尚賣此長舌,胡夸大口。果然是我作冷下雪凍河,攝你師父。你今嚷上門來,思量取討,只怕這一番不比那一番了。那時節,我因赴會,不曾帶得兵器,誤中你傷。你如今且休要走,我與你交敵三合,三合敵得我過,還你師父;敵不過,連你一發吃了。”八戒道:“好乖兒子!正是這等說!仔細看鈀!”妖邪道:“你原來是半路上出家的和尚。”八戒道:“我的兒,你真個有些靈感,怎么就曉得我是半路出家的?”妖邪道:“你會使鈀,想是雇在那里種園,把他釘鈀拐將來也。”八戒道:“兒子,我這鈀不是那筑地之鈀,你看巨齒鑄就如龍爪,遜金妝來似蟒形。若逢對敵寒風灑,但遇相持火焰生。能與圣僧除怪物,西方路上捉妖精。輪動煙云遮日月,使開霞彩照分明。筑倒太山千虎怕,掀翻大海萬龍驚。饒你威靈有手段,一筑須教九窟窿!”

    那個妖邪那里肯信,舉銅錘劈頭就打,八戒使釘鈀架住道:“你這潑物,原來也是半路上成精的邪魔!”那怪道:“你怎么認得我是半路上成精的?”八戒道:“你會使銅錘,想是雇在那個銀匠家扯爐,被你得了手,偷將出來的。”妖邪道:“這不是打銀之錘,你看,九瓣攢成花骨朵,一竿虛孔萬年青。原來不比凡間物,出處還從仙苑名。綠房紫菂瑤池老,素質清香碧沼生。

    因我用功摶煉過,堅如鋼銳徹通靈。槍刀劍戟渾難賽,鉞斧戈矛莫敢經。縱讓你鈀能利刃,湯著吾錘迸折釘!”

    沙和尚見他兩個攀話,忍不住近前高叫道:“那怪物休得浪言!古人云,口說無憑,做出便見。不要走!且吃我一杖!”

    妖邪使錘桿架住道:“你也是半路里出家的和尚。”沙僧道:“你怎么認得?”妖邪道:“你這個模樣,象一個磨博士出身。”沙僧道:“如何認得我象個磨博士?”妖邪道:“你不是磨博士,怎么會使趕面杖?”沙僧罵道:“你這孽障,是也不曾見!這般兵器人間少,故此難知寶杖名。出自月宮無影處,梭羅仙木琢磨成。外邊嵌寶霞光耀,內里鉆金瑞氣凝。先日也曾陪御宴,今朝秉正保唐僧。西方路上無知識,上界宮中有大名。喚做降妖真寶杖,管教一下碎天靈!”那妖邪不容分說,三家變臉,這一場,在水底下好殺:銅錘寶杖與釘鈀,悟能悟凈戰妖邪。一個是天蓬臨世界,一個是上將降天涯。他兩個夾攻水怪施威武,這一個獨抵神僧勢可夸。有分有緣成大道,相生相克秉恒沙。土克水,水干見底;水生木,木旺開花。禪法參修歸一體,還丹炮煉伏三家。土是母,發金芽,金生神水產嬰娃;水為本,潤木華,木有輝煌烈火霞。攢簇五行皆別異,故然變臉各爭差。看他那銅錘九瓣光明好,寶杖千絲彩繡佳。鈀按陰陽分九曜,不明解數亂如麻。捐軀棄命因僧難,舍死忘生為釋迦。致使銅錘忙不墜,左遮寶杖右遮鈀。三人在水底下斗經兩個時辰,不分勝敗。豬八戒料道不得贏他,對沙僧丟了個眼色,二人詐敗佯輸,各拖兵器,回頭就走。那怪物教:“小的們,扎住在此,等我趕上這廝,捉將來與汝等湊吃啞!”你看他如風吹敗葉,似雨打殘花,將他兩個趕出水面。

    那孫大圣在東岸上,眼不轉睛,只望著河邊水勢,忽然見波浪翻騰,喊聲號吼,八戒先跳上岸道:“來了!來了!”沙僧也到岸邊道:“來了!來了!”那妖邪隨后叫:“那里走!”才出頭,被行者喝道:“看棍!”那妖邪閃身躲過,使銅錘急架相還。一個在河邊涌浪,一個在岸上施威。搭上手未經三合,那妖遮架不住,打個花,又淬于水里,遂此風平浪息。行者回轉高崖道:“兄弟們,辛苦啊。”沙僧道:“哥啊,這妖精,他在岸上覺到不濟,在水底也盡利害哩!我與二哥左右齊攻,只戰得個兩平,卻怎么處置救師父也?”行者道:“不必疑遲,恐被他傷了師父。”八戒道:

    “哥哥,我這一去哄他出來,你莫做聲,但只在半空中等候,估著他鉆出頭來,卻使個搗蒜打,照他頂門上著著實實一下!縱然打不死他,好道也護疼發暈,卻等老豬趕上一鈀,管教他了帳!”行者道:“正是!正是!這叫做‘里迎外合’,方可濟事。”他兩個復入水中不題。

    卻說那妖邪敗陣逃生,回歸本宅,眾妖接到宮中,鱖婆上前問道:“大王趕那兩個和尚到那方來?”妖邪道:“那和尚原來還有一個幫手。他兩個跳上岸去,那幫手輪一條鐵棒打我,我閃過與他相持。也不知他那棍子有多少斤重,我的銅錘莫想架得他住,戰未三合,我卻敗回來也。”鱖婆道:“大王,可記得那幫手是甚相貌?”妖邪道:“是一個毛臉雷公嘴,查耳朵,折鼻梁,火眼金睛和尚。”鱖婆聞說,打了一個寒噤道:“大王啊!虧了你識俊,逃了性命!若再三合,決然不得全生!那和尚我認得他。”妖邪道:“你認得他是誰?”鱖婆道:“我當年在東洋海內,曾聞得老龍王說他的名譽,乃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混元一氣上方太乙金仙美猴王齊天大圣,如今歸依佛教,保唐僧往西天取經,改名喚做孫悟空行者。他的神通廣大,變化多端,大王,你怎么惹他!今后再莫與他戰了。”

    說不了,只見門里小妖來報:“大王,那兩個和尚又來門前索戰哩!”妖精道:“賢妹所見甚長,再不出去,看他怎么。”急傳令,教:“小的們,把門關緊了,正是任君門外叫,只是不開門。

    讓他纏兩日,性攤了回去時,我們卻不自在受用唐僧也?”那小妖一齊都搬石頭,塞泥塊,把門閉殺。八戒與沙僧連叫不出,呆子心焦,就使釘鈀筑門。那門已此緊閉牢關,莫想能彀;被他七八鈀,筑破門扇,里面卻都是泥土石塊,高迭千層。沙僧見了道:“二哥,這怪物懼怕之甚,閉門不出,我和你且回上河崖,再與大哥計較去來。”八戒依言,徑轉東岸。

    那行者半云半霧,提著鐵棒等哩。看見他兩個上來,不見妖怪,即按云頭迎至岸邊,問道:“兄弟,那話兒怎么不上來?”

    沙僧道:“那怪物緊閉宅門,再不出來見面,被二哥打破門扇看時,那里面都使些泥土石塊實實的迭住了。故此不能得戰,卻來與哥哥計議,再怎么設法去救師父。”行者道:“似這般卻也無法可治。你兩個只在河岸上巡視著,不可放他往別處走了,待我去來。”八戒道:“哥哥,你往那里去?”行者道:“我上普陀巖拜問菩薩,看這妖怪是那里出身,姓甚名誰。尋著他的祖居,拿了他的家屬,捉了他的四鄰,卻來此擒怪救師。”八戒笑道:

    “哥啊,這等干,只是忒費事,擔擱了時辰了。”行者道:“管你不費事,不擔擱!我去就來!”

    好大圣,急縱祥光,躲離河口,徑赴南海。那里消半個時辰,早望見落伽山不遠,低下云頭,徑至普陀崖上。只見那二十四路諸天與守山大神、木叉行者、善財童子、捧珠龍女,一齊上前,迎著施禮道:“大圣何來?”行者道:“有事要見菩薩。”眾神道:“菩薩今早出洞,不許人隨,自入竹林里觀玩。知大圣今日必來,吩咐我等在此候接大圣,不可就見。請在翠巖前聊坐片時,待菩薩出來,自有道理。”行者依言,還未坐下,又見那善財童子上前施禮道:“孫大圣,前蒙盛意,幸菩薩不棄收留,早晚不離左右,專侍蓮臺之下,甚得善慈。行者知是紅孩兒,笑道:

    “你那時節魔業迷心,今朝得成正果,才知老孫是好人也。”

    行者久等不見,心焦道:“列位與我傳報傳報,但遲了,恐傷吾師之命。”諸天道:“不敢報,菩薩吩咐,只等他自出來哩。”

    行者性急,那里等得,急縱身往里便走。噫!這個美猴王,性急能鵲薄。諸天留不住,要往里邊皐。拽步入深林,睜眼偷覷著。

    遠觀救苦尊,盤坐襯殘箬。懶散怕梳妝,容顏多綽約。散挽一窩絲,未曾戴纓絡。不掛素藍袍,貼身小襖縛。漫腰束錦裙,赤了一雙腳。披肩繡帶無,精光兩臂膊。玉手執鋼刀,正把竹皮削。行者見了,忍不住厲聲高叫道:“菩薩,弟子孫悟空志心朝禮。”菩薩教:“外面俟候。”行者叩頭道:“菩薩,我師父有難,特來拜問通天河妖怪根源。”菩薩道:“你且出去,待我出來。”行者不敢強,只得走出竹林,對眾諸天道:“菩薩今日又重置家事哩,怎么不坐蓮臺,不妝飾,不喜歡,在林里削篾做甚?”諸天道:“我等卻不知。今早出洞,未曾妝束,就入林中去了,又教我等在此接候大圣,必然為大圣有事。”行者沒奈何,只得等候。

    不多時,只見菩薩手提一個紫竹籃兒出林道:“悟空,我與你救唐僧去來。”行者慌忙跪下道:“弟子不敢催促,且請菩薩著衣登座。”菩薩道:“不消著衣,就此去也。”那菩薩撇下諸天,縱祥云騰空而去,孫大圣只得相隨。頃刻間,到了通天河界,八戒與沙僧看見道:“師兄性急,不知在南海怎么亂嚷亂叫,把一個未梳妝的菩薩逼將來也。”說不了,到于河岸。二人下拜道:

    “菩薩,我等擅干,有罪!有罪!”菩薩即解下一根束襖的絲絳,將籃兒拴定,提著絲絳,半踏云彩,拋在河中,往上溜頭扯著,口念頌子道:“死的去,活的住,死的去,活的住!”念了七遍,提起籃兒,但見那籃里亮灼灼一尾金魚,還斬眼動鱗。菩薩叫:

    “悟空,快下水救你師父耶。”行者道:“未曾拿住妖邪,如何救得師父?”菩薩道:“這籃兒里不是?”八戒與沙僧拜問道:“這魚兒怎生有那等手段。菩薩道:“他本是我蓮花池里養大的金魚,每日浮頭聽經,修成手段。那一柄九瓣銅錘,乃是一枝未開的菡萏,被他運煉成兵。不知是那一日,海潮泛漲,走到此間。我今早扶欄看花,卻不見這廝出拜,掐指巡紋,算著他在此成精,害你師父,故此未及梳妝,運神功,織個竹籃兒擒他。”行者道:

    “菩薩,既然如此,且待片時,我等叫陳家莊眾信人等,看看菩薩的金面:一則留恩,二來說此收怪之事,好教凡人信心供養。”菩薩道:“也罷,你快去叫來。”那八戒與沙僧,一齊飛跑至莊前,高呼道:“都來看活觀音菩薩!都來看活觀音菩薩!”一莊老幼男女,都向河邊,也不顧泥水,都跪在里面,磕頭禮拜。內中有善圖畫者,傳下影神,這才是魚籃觀音現身。當時菩薩就歸南海。

    八戒與沙僧,分開水道,徑往那水黿之第找尋師父。原來那里邊水怪魚精,盡皆死爛。卻入后宮,揭開石匣,馱著唐僧,出離波津,與眾相見。那陳清兄弟叩頭稱謝道:“老爺不依小人勸留,致令如此受苦。”行者道:“不消說了。你們這里人家,下年再不用祭賽,那大王已此除根,永無傷害。陳老兒,如今才好累你,快尋一只船兒,送我們過河去也。”那陳清道:“有!有!

    有!”就教解板打船,眾莊客聞得此言,無不喜舍。那個道我買桅篷,這個道我辦篙槳,有的說我出繩索,有的說我雇水手。正都在河邊上吵鬧,忽聽得河中間高叫:“孫大圣不要打船,花費人家財物,我送你師徒們過去。”眾人聽說,個個心驚,膽小的走了回家,膽大的戰兢兢貪看。須臾那水里鉆出一個怪來,你道怎生模樣:方頭神物非凡品,九助靈機號水仙。曳尾能延千紀壽,潛身靜隱百川淵。翻波跳浪沖江岸,向日朝風臥海邊。養氣含靈真有道,多年粉蓋癩頭黿。那老黿又叫:“大圣,不要打船,我送你師徒過去。”行者輪著鐵棒道:“我把你這個孽畜!若到邊前,這一棒就打死你!”老黿道:“我感大圣之恩,情愿辦好心送你師徒,你怎么反要打我?”行者道:“與你有甚恩惠?”老黿道:“大圣,你不知這底下水黿之第,乃是我的住宅,自歷代以來,祖上傳留到我。我因省悟本根,養成靈氣,在此處修行,被我將祖居翻蓋了一遍,立做一個水黿之第。那妖邪乃九年前海嘯波翻,他趕潮頭,來于此處,仗逞兇頑,與我爭斗,被他傷了我許多兒女,奪了我許多眷族。我斗他不過,將巢xue白白的被他占了。今蒙大圣至此搭救唐師父,請了觀音菩薩掃凈妖氛,收去怪物,將第宅還歸于我,我如今團圞老小,再不須挨土幫泥,得居舊舍。此恩重若丘山,深如大海。且不但我等蒙惠,只這一莊上人,免得年年祭賽,全了多少人家兒女,此誠所謂一舉而兩得之恩也!敢不報答?”行者聞言,心中暗喜,收了鐵棒道:“你端的是真實之情么?”老黿道:“因大圣恩德洪深,怎敢虛謬?”行者道:“既是真情,你朝天賭咒。”那老黿張著紅口,朝天發誓道:“我若真情不送唐僧過此通天河,將身化為血水!”行者笑道:“你上來,你上來。”老黿卻才負近岸邊,將身一縱,爬上河崖。眾人近前觀看,有四丈圍圓的一個大白蓋。行者道:“師父,我們上他身,渡過去也。”三藏道:“徒弟呀,那層冰厚凍,尚且迍邅,況此黿背,恐不穩便。”老黿道:“師父放心,我比那層冰厚凍,穩得緊哩,但歪一歪,不成功果!”行者道:

    “師父啊,凡諸眾生,會說人話,決不打誑語。”教:“兄弟們,快牽馬來。”

    到了河邊,陳家莊老幼男女,一齊來拜送。行者教把馬牽在白黿蓋上,請唐僧站在馬的頸項左邊,沙僧站在右邊,八戒站在馬后,行者站在馬前,又恐那黿無禮,解下虎筋絳子,穿在老黿的鼻之內,扯起來象一條韁繩,卻使一只腳踏在蓋上,一只腳登在頭上,一只手執著鐵棒,一只手扯著韁繩,叫道:“老黿,慢慢走啊,歪一歪兒,就照頭一下!”老黿道:“不敢!不敢!”

    他卻蹬開四足,踏水面如行平地。眾人都在岸上,焚香叩頭,都念南無阿彌陀佛,這正是真羅漢臨凡,活菩薩出現。眾人只拜的望不見形影方回,不題。

    卻說那師父駕著白黿,那消一日,行過了八百里通天河界,干手干腳的登岸。三藏上崖,合手稱謝道:“老黿累你,無物可贈,待我取經回謝你罷。”老黿道:“不勞師父賜謝。我聞得西天佛祖無滅無生,能知過去未來之事。我在此間,整修行了一千三百余年,雖然延壽身輕,會說人語,只是難脫本殼。萬望老師父到西天與我問佛祖一聲,看我幾時得脫本殼,可得一個人身。”三藏響允道:“我問,我問。”那老黿才淬水中去了。行者遂伏侍唐僧上馬,八戒挑著行囊,沙僧跟隨左右,師徒們找大路,一直奔西。這的是:圣僧奉旨拜彌陀,水遠山遙災難多。意志心誠不懼死,白黿馱渡過天河。畢竟不知此后還有多少路程,還有甚么兇吉,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