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舊愛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沈扈叼著支筆口齒不清地哼哼唧唧,念完在一旁的冊子上做記錄。 “什么意思呢……”他翻著經典釋文。 山九梟站在一側捧著書自己讀,笑問:“你也是奇怪,怎么突然想到要來我這兒學學問了?” 沈扈道:“學生過去不知學問可貴,現在知道了自然是要來請教先生的。” 山九梟好生懷疑:“你呀,天資聰穎,但過去恰是最不愛念書的。罷了罷了,不問是何種緣由,你用功念書也算好事一樁。” 沈扈筆頭上沒停,一邊答應一邊翻著書頁:“是了,先生的苦心我過去不曾體會,現下吃了虧了。” “看了一上午了,歇會兒罷。”和折從外面進門來。 “《大學》才看了個開頭,歇什么歇。”沈扈頭也不抬,“你要是沒事,就來給我磨磨墨,墨不夠了快。” 和折乖乖地站到身邊去磨墨。 山九梟看著他這模樣,忍不住問:“盡歡那丫頭也許久沒來了。我看見你這用功的樣子,就想起她當年。那孩子,對自己是真的狠啊。” 沈扈抬起頭,提筆的手懸在半空:“她過去在朝中掌權,事務繁忙,不得閑。眼下無官無爵,怕是不敢來見您,唯恐丟臉罷。” 山九梟笑道:“天下哪有先生嘲笑自己的學生呢?那不是打自己臉么。再說了,盡歡這孩子前途無量,丟官也不過暫時的事情,她也必定不會過分放在心上,何來不敢一說呢?” 沈扈聽得心下道:您怕是還不夠了解您的寶貝學生啊,她要弄到手的東西一夕不見蹤影,哪能不放在心上呢?瞧昨兒告訴她馬上可以返朝,她那股樂呵勁兒。 但口中還是道:“她愛護臉面,您就體諒罷。不過,我從圣上那兒聽得的消息說,她很快就可以官復原職了。” 山九梟驚喜之余,嘖嘖打趣道:“這上頭還真有意思,老是將她呼來喚去的,上回貶回老家種田,沒過多久親自去請;這回又鬧成這般,真不知道是如何想的。” 此刻面前攤放著四書五經的沈扈,心中固然還牽系著盡歡,對于一些話語、字眼必然敏感些,加上山先生打趣的語氣,不由地開始揣測,圣上知道她貪,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割舍不下,是否是先自己一步看上了她? 如此想來,愈發惶恐不安,一團墨汁掉在了紙上。山九梟哎喲一聲,跑過來看:“看看,想什么呢,好好兒的一張紙廢了……啊,流飛啊,你這……” 沈扈回過神問:“怎么?” “你的字,這么些年還是毫無長進啊。”山九梟搖頭大嘆,“不談筆鋒有度,連基本的橫平豎直都成問題啊。” 沈扈低頭瞪著自己寫的字:“是,是么?” “罷了,自己認識就行了。你又不是要成為大書法家。”山九梟出于安慰道。 他問:“先生,字寫得好不好,與做學問有干系么?” 山九梟沒想到他會這么問,道:“做學問不同于其他,需要靜心,就像彈琴前焚香聽音一樣。把字練好也是其中一個方法,能安安靜靜坐下來把字寫好,不容易啊。” 沈扈撓撓頭:“還真有門道兒呢。” 山九梟忽道:“這樣罷,你若誠心想學,我就給你定個任務。從明兒個起,早晨練字,午間讀書,晚上學著作詩寫文。不過可以視情況調整。” 沈扈中氣十足、信心滿滿地回答道:“遵命!” 沈府的書房里,案上左手邊堆著看完的書。沈扈托著腮正在讀《詩經》。 扎魯、和折排排坐在院內的走廊石欄上,晃著腿嗑著瓜子曬著太陽。 “我上次看見主子這么用功還是在王庭爭世子之位的時候。” “得了罷,念個雞跟殺詩似的……呸,念個詩跟殺雞似的。來來來,吃點瓜子解解。” 扎魯道:“在中原待了這么些年,春節不出去串門子拜年還是頭一遭。拿不到紅包也就算了,還得聽主子念經。” 和折道:“恕我直言,我都不知道追女孩跟做學問有什么相干。顧盡歡就是變著法子把咱們主子拒之門外,他還傻愣愣的相信。沒救了。” 扎魯愣了愣:“可能……知識就是力量?” * 次日上朝前,沈扈一路默念消化著昨日看的《左傳》,又想著自己學成之后該怎么去見盡歡。站在朝堂上也沒怎么聽韓呈說話。再度回過神來時,韓呈已經一臉不悅地瞪著他了。 “啊?”他呆懵懵地問。 “啊什么啊?你這個左都御史是不是不想干了?” 鄭逋在他身邊小聲提醒:“讓你提帶新人呢。” 沈扈上前一步道:“是,臣遵旨。” “嗯。”韓呈瞇著眼,“你要仔細提點,不能因為人家是女子就小瞧了人家。” 沈扈嗯啊了兩句敷衍過去,心思根本沒放在這上面。 下朝后,他夾著圣上批給他的折子,整理了衣衫,一個人站在面前堵住去路。他捏著沒翻好的衣角抬頭,愣住了:“你?” 面前站著的是一個身著女官官服的妙齡女子,束起頭發、不施粉黛也能看出姿容俏麗,一雙丹鳳眼滿含幽魅地看他:“怎么?還記得我?” “你為什么在這兒?”他問。 “看來你真的沒好好上朝啊,沒聽圣上說,要將我放到你手下做事么?”她笑道。 沈扈眉頭皺了起來:“也就是說,你現在在應天王手下做事?” 她搖搖頭:“不,我是李閣老的人。” 沈扈暗吃一驚,這李刈是韓呈忠實的臣子,是百姓交口稱贊的良臣,不比盡歡的洪貪誤國,不比自己的假意竊國,那是實實在在維護大昭韓氏王朝的奴犬。 曾經糾纏于與盡歡的敵對中,卻忽略了李刈一黨。 他看著面前這個熟悉的女子,腦子里突然浮現起過去和盡歡的種種對話,他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般認為自己和盡歡是站在同一戰線的。 前段時間他時刻糾結著那造孽般的感情,糾結點就有與盡歡敵對的復雜心態。可這下他算是明白了,這份矛盾并非永久,在面對同一種利益、同一個敵人時,再敵對的關系也能調和。 那女子見他良久不說話,只道是對自己割舍不下,便笑道:“咱們一別三年,要不要一道兒去喝喝茶敘敘舊?” “我……”伸手不打笑臉人,沈扈不忍拒絕,道,“敘舊就算了,喝茶我是樂意奉陪的。” 女子微感失落,和他一路而去。 * 茶館內,沈扈束手束腳的,極拘謹地坐在對面。 “別這么緊張兮兮的,我又不會吃了你。”女子笑道。 沈扈曉得這個女子的為人,為了不讓自己聽進她的話而心軟,居然默讀起了沒復習完的《左傳》。 “你,如今成家了么?嗯?流飛?” 冷不防被喚了,他目光如炬般投向前方:“成家?沒有。” 女子露出寬慰的表情,試探道:“那,有意中人沒有?” 沈扈默然不答,咬了咬下唇。女子直覺他是承認了,一晃而過的是眼里的不愉快,問:“是哪里的美麗妙人?” 沈扈看著她的容顏,冷笑道:“要說美麗,她比不了你;要說妙人,你及不上她。” “你對我,還是心存芥蒂啊。”女子蹙眉嘆息。 “勸云,你我斷義已久,就不必再提起紅塵往事了罷。”沈扈的聲音冷冰冰的,不容她再有半點侵近。 “你不愿提及,我卻不能忘懷割舍。”蕭勸云深吸一口氣,眼淚撲簌而下,道,“不對,你若確實無情,又何懼提起呢?” 沈扈的惶然無措被她盡收眼底,她娓娓道來:“過去的事情我們都多有不成熟,我也誠心誠意地回來了。你與我就不可以將……”一雙柔軟的手覆上。 沈扈念及舊情,確是感喟,奈何自我警醒,內心剛硬,抽出手來就要走。 “還請你自重。” 蕭勸云站起身來,一張臉蛋梨花帶雨,問:“你真的不念舊情了么?還是因為你的意中人,才對我這般絕情?” “對一人癡心,必定會對其他人絕情,非是念舊情就可以避免的。”七上八下,不明所云。 蕭勸云眼淚在臉上變冷,問:“她真的那么值得你癡心?” 沈扈先是不答,因為不知從何答起,再然后道:“值不值得是我的事,你不必非要問個明白,我也沒法與你說個明白。自古以來,感情吸引人的不正是這么點兒不明不白?” 蕭勸云微微點頭,黯然道:“是啊。正如我對你一般。” 沈扈聽在耳中,本想著左耳進右耳出,無奈心里卻怦怦亂跳。 袖中握住拳頭,扯出一點禮貌的笑容,抽身離去。 勸云倒不再追,抹了把臉,想到以后還有朝夕相處的機會,便不急于這一時。 ※※※※※※※※※※※※※※※※※※※※ 這兩天計劃著寫第二部曲《永不稱臣(暫擬)》了…… 很多亂世軍事什么的,令人頭禿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