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自囚
京城的醫館這兩日都在通宵忙活,補覺的大夫剛拉起遮光的竹簾,就聽得有人推門進來的聲音。 “請問,顧大人府上的小少爺是在這兒就診的么?” 大夫瞇著眼睛,打量了一番來人:“您哪位?” 昨兒顧大人就來找過一趟,被勸走了。今兒這人又來,是怎么回事? “督察院左都御史沈流飛?!彼卮鸬馈?/br> * 盡歡的轎子正穿過城中往城西新醫館而去,路過天問就診的醫館時,放慢了速度。 “阿喪,待會兒督完工程后,過來看看天問罷?!彼穆曇粲袣鉄o力的。 “嗯……”阿喪也回答得有氣無力。只不過,他的有氣無力不同于他家姑娘的疲憊,而是懷著心事。 轎子繼續前進,他往醫館里瞧去,正撞上外望的沈扈的目光。沈扈微微點頭,示意他談妥了。 阿喪眉角下垂,掛著不安和黯淡。 昨天晚上,這個沈大人的提議,他根本沒辦法阻止,一則是沒理由阻止,一則是……他自首式的行徑,叫自己如何阻止! 阿喪扭頭快步跟上轎子,對盡歡道:“姑娘等會兒還是不要去看了,不安全啊。聽說醫館的大夫已經讓專人去照顧小少爺了,盡可以放心?!?/br> “真的?”她盤算在全國發急情通告的思維,就跟最后一根絲線般,纏住之前一堆理不好的絲線,沒這個本事立刻去判斷話的真假,“那好罷?!?/br> 阿喪欣慰地擠出一絲笑容。 醫館里的沈扈見他們遠去了,對給自己看診的已經全副武裝的大夫道:“怎么樣?我可以進去了罷?” 大夫不懂,他一個高官,明明是患了病,請什么好大夫不好,為什么偏偏這么一直堅持要進這些陰暗的隔離間。 這兩天他只見過哭著鬧著要大夫救命,死活不肯被關起來等死的,也只見過親人死去,經歷了幾日絕望,想透了進去的。 遮掩口鼻的器具上蒙上一層呼吸的霧水,大夫透過霧水去看他,道: “行罷,進去左手第二間,保重。二十一日之后再次接受檢查?!?/br> 沈扈站起身,拿著鑰匙進去開那扇門,一件小小的治療間里一共住了四個人,一人占了一張床,門口投進的光亮灑在他們身上,他們抬起病懨懨的臉,懶得起身,可還是自覺不自覺地想看清楚他要干什么。 “天問?”他喚著名字,在各個角落里找尋。 有人伸出手又慢慢放下,不知道是不是想幫他指明,又因為什么原因打消了念頭。 安靜得只剩下咳嗽聲。 他掀開一床床被子,發現了縮在床邊睡著的天問。 他盤起一條腿湊過去,輕輕拍拍他的后背,見他不醒,摸摸他額頭,燙確實是燙,但似乎是退了不少。 “別看了,這小孩兒活不長了。你最好離他遠一點,不然會跟他死得一樣快的。”一個聽起來就形容枯槁的聲音說。 他轉頭,那些人都拿一雙沒神的眼睛同情又嘲笑地看著他。 “為什么醫館沒給你們安排單間呢?” 那些人笑了,笑中滿是諷刺:“想美事!又不是在城門口被帶走隔離的,是發了燒進來等死的,你見過亂墳崗還規規矩矩埋的么!” “看你這模樣也不像我們這般,怎么,想不開了要來找死???” 沈扈心想,看來這些人在這里已經有好幾日了,天問一個小孩子,這一天里不知道有沒有受欺負,或者聽這些人說什么不堪的話…… 可能是聽見他們說話,天問咳嗽兩下,翻身醒了。 “天問,你感覺怎么樣了?”他低著聲音問。 天問又驚又喜:“沈大哥?” 沈扈捏捏他臉:“你盡歡姐讓我來照顧你。你現在頭還疼么?” 天問搖頭:“睡了一覺好多了?!?/br> “睡了一覺好多了啊。來,腳不露出來?!苯o他塞好被角。 正說著話,猛地聽見透氣的琉璃料窗關上的聲音。他抬頭瞥見了窗外面站著的盡歡,頓時僵住。當背景板的阿喪無奈地攤攤手,意思是自己沒能攔住。 原來剛剛盡歡臨時決定先看一眼天問再去工地,大夫這頭兒沒打好招呼說漏了嘴,只得告訴盡歡,治療間的后院可以透過一個琉璃料的窗子往里看,不過僅供通風,人沒法進去。 沈扈緩緩起身,與她四目相對,苦笑。 他從她的眼中看到了難以描述的感情,最多的是責怪。 他原本想著,讓她知道也沒事,因為知道了她或許會放下心來——小天問有他進去照顧。 畢竟,他現在不能確定盡歡的心意,自己被隔離起來恐怕她也不會多擔心。既然如此,就冒險一試了。 他承認,他沒有平時表現出來的那么自信。盡歡不愛表達她的內心,因而他也不太敢多想深想了,生怕自己是自作多情。 盡歡食指挽住叩了叩窗,天問從床上下來,奔過去,小手按在窗上叫她。 她內疚不已,道:“天問,不要害怕,有我們陪你。你要乖乖吃飯,乖乖睡覺,聽沈大哥的話。” 天問猛點頭。 她看向沈扈,沙著喉嚨道:“拜托了?!?/br> 他遞去一個堅定的目光:“放心罷。”朝她搖搖手,示意她這里不安全,讓她快走。 盡歡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沒讓它掉下來就咬咬牙離去了。 不一會兒,大夫給他們端來藥,控制病情的。 門開的時候,一個個的都換了副模樣,從床上爬起來,爭先恐后地過去端碗,咕咚咕咚幾大口就喝完了,和剛剛等死的模樣一點也不像。 沈扈嘆了口氣。 對待自己的利益永遠這么積極,對待同樣遭遇的別人卻是極盡冷嘲熱諷,說一兩句便宜話,就盼著別人比自己更慘。 人啊,你們能不能不要如此的相像。 “這碗給我!”有人要上來搶。 沈扈手微微一使勁,扭住他的腕部疼得他直叫喚。 “我不知道藥是不是喝得越多,越能好得快,但我知道人的心腸越壞,報應就來得越快!” 他冷冷地掃視。 假如自己沒進來照顧天問,他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如何對付這些絕望的惡狼? “來,天問?!彼舆^來,端起碗給他喝,一面對大夫說,“快出去罷,呆在這兒不好?!?/br> 天問抬眼問他:“你不用喝么?” 他搖搖頭:“我不用。” 他清楚自己的情況,雖然有一些咳嗽,但絕不至于發燒頭疼、虛弱無力,與那些真正染了瘟疫的人情況并不相同。 可越是這樣,作為人最本能的求生欲望作祟就會越厲害,他甚至感覺到周遭的空氣中到處都彌漫著瘟疫的氣息,一個不留神就會讓人傳染、倒下。 在通常情況下,健康的人往往比已經患病的人更畏懼死亡,因為患病者“一無所有,也就不怕失去”。 他搓搓鼻子,目光閃爍,撫摸天問的小腦袋,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呼出。 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