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 棗花酥(下)
阿喪跟她一道兒回府,冷風摻著月光,往她穿著單薄一件睡衣的身上招呼,凍得她牙關直打顫。阿喪要把衣服給她披上,可見她陷入沉思、失了魂兒的模樣,衣服拎在半空遲遲不落下。 “姑娘?!彼p喚。 她聽到了,卻沒什么力氣回答,嘴唇顫動兩下又合上。 不知怎么的,沈扈一出事,一方面,她的思維極度冷靜,短短幾分鐘將所有可能下毒的人、地點、時間、手法都逐一考慮到了;另一方面,她的腦子里由于急著分析,那些可能性都閃得很快,像拉得飛車迅速一般的洋片,反而像一團亂麻,沒法冷靜。 這兩方面導致她此刻腦袋宛如一桶漿糊。 回府坐下,手腳冰冷,一動不動,半晌才移一下眼珠。 四圍除了沖蕩窗紙的喧囂的風聲,寂靜得死一般。她不想這樣等消息。她想去身邊照顧著,可她不能。 “姑娘……” 盡歡半晌才嗯了一聲。 “姑娘別自責了?!?/br> 盡歡又半晌嗯了一聲。 “不是,是誰要他的命!”她一摔才披著的衣服,“這普天之下,哪里還有人比我更想要他的命!” 這句話明明好笑,可現在聽來卻帶有些莫名的凌厲。 * 小團扇胡同的主仆二人,就這樣坐了一晚。 院落里的鳥叫迎來清晨的一縷陽光。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傳來,盡歡聽到一激靈,起身奔出門外。 “顧大人!”大內來人了。 盡歡問:“沈大人活過來了么?” “不是,圣上叫您大理寺去呢!您快收拾了去罷!” “不收拾了,趕緊帶我去罷!”盡歡穿著一身素凈的白里衣,拉起阿喪手里的外套隨意一裹,就跟著奔出去。 * 韓呈在大理寺坐著,大理寺卿姜海在上頭審案。 盡歡氣喘吁吁進來一看,下面跪著一大群人,都是如云酒樓的,從掌柜的到打雜的伙計,統統都在。 “盡歡,你來了,說說當時的事情,到底是個什么情況?!表n呈道。 “是?!彼瓌驓庀?,對姜海敘說,“我前一天預訂了一盒棗花酥,要他們昨兒個晚間做好,待我去取?!?/br> 姜海問:“盒子我看過了,用的是一次性的包裝紙。那么在他們吃下糕點前,有沒有拆開過?!?/br> 盡歡據實回答:“沒有?!?/br> “誰能證明?” 盡歡道:“在到我手上之前,我檢查過,是新的包裝,沒拆動過?!?/br> 姜海抓住漏洞:“那到你手上之后,誰能證明沒打開過?” 盡歡搖搖頭:“沒有。但是我拆包裝的時候那些大人都在,都看見了。” “中毒的大人們都還在治療中,怎能回答?那要等他們恢復過來后再行詢問?!?/br> “是。” 姜海接著對那些酒樓的人一拍驚堂木:“假如之后沒有打開過,那問題就出在你們這些人身上?!?/br> 老板驚慌失措,道:“大人明察,我們這都是正經買賣,從沒有出現這等事情??!”朝身后直做禮、揖拜,“您們是誰做的手腳求求快點出來,別害了大伙兒!” 沒人吭聲。 姜海大膽猜測:“顧大人,你還記得,你的糕點哪里有什么不對勁么?” 盡歡仔細回憶,苦惱:“沒有,可以肯定的是糕點肯定是我訂做的那一份?!?/br> “怎么能肯定的?” 盡歡道:“我預訂的時候,讓在一塊糕點上用紅字寫沈大人的名字。這一塊是給沈大人吃了?!?/br> “其他的糕點都沒有么?” “是,其他的糕點只畫了一個紅點。” “那,其他大人也都把糕點吃完了么?” “對,我帶的少,分到的大人都是一人一塊,有些大人沒吃,我自己沒吃。” 她說到這兒,忽然和姜海一對視,姜海在猜測什么她似乎明白了。 據報,其他大人中毒量不大,皆不如沈扈中毒深,也單單沈扈面臨生命危險。 “大人,會不會是畫紅點和紅字的染劑有問題?” 姜海點點頭:“本官也正有這個猜測。要說下在餡兒里、皮兒里,都是一處和的面、搗的餡,所有人都吃了一整個,沈大人的不該比其他人量大出這么多?!?/br> 韓呈頓覺有理。 盡歡也同意他的想法,想到沈扈中毒過深是因為扈字耗費的毒染料大,她登時心頭涌起一陣愧疚。 “檢查過酒樓么?”韓呈發問。 姜海道:“回圣上,還在查,暫時沒有什么大的發現。來人,著重查一下染色的東西,染劑啊,工具啊什么的?!?/br> “是!” 大理寺的人前腳出門,大內的人后腳進門。 “圣,圣上……沈大人命保住了!” 韓呈立馬坐不住了,對盡歡道:“走,回宮看看?!?/br> 盡歡快步跟上。 * 太醫院的老御醫們正聚頭一起研究病情,像池中一群觀賞魚游在一處,噼噼啪啪發出細微的sao動。 韓呈一來,又像往池子里丟下一顆石子,魚群被驚動立刻散開。 “圣上?!?/br> “都免禮。怎么樣了?” 老御醫梁楚鈺說道:“回圣上,臣等為沈大人洗了胃,中毒癥狀已緩,命是保住了。不過以沈大人此刻的身體情況,他還要昏迷幾日。這幾日需要喂食解毒的湯藥,至于是否能完全根除,有待觀察?!?/br> “會不會再出問題?。俊表n呈追問。 “回圣上,不好說。并非是救治問題,而是因為不知道會不會再有人下毒害人?!?/br> 梁楚鈺這一晚在救治過程中,聽扎魯和折埋怨多了,又不是很看得起顧盡歡這種趨炎附勢的小人,因而忍不住話里藏話。 盡歡見他瞄了自己一眼,頓時被這匆匆一眼震驚到。 好嘛,樹敵都樹到太醫院來了! 韓呈余光瞥了瞥身邊的盡歡,道:“怎么再會有這種事呢!這里是皇宮大內,守衛森嚴,誰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殺人?沈愛卿就留在這兒治療,等沒有危險了住在大內調養一段時間。就這么辦,朕看誰敢動手!” 盡歡心中五味雜陳: 酸的是,韓呈對沈扈的特權與關心愛護; 甜的是,至少在大內,真正要害沈扈的人下不了手; 苦的是,這樣一來,自己因為暫時沒有辦法洗脫嫌疑,就無法在他身邊照顧。 她挑起一個目光看向旁邊累得東倒西歪、睡得不省人事的扎魯、和折二人。 況且,這兩個家伙對我意見很大。何時案件才能水落石出,還我一個公道清白呢? “圣上,臣與本案還有牽涉,嫌疑尚未洗清,暫先不待在這兒好了?!彼Z氣低靡,聽來頗有哀傷、幽怨。 韓呈無奈地拍拍她肩膀:“行,這段時間你先避避嫌,再蹲蹲大牢罷。等大理寺那里查清楚了,朕再還你一個公道?!?/br> 盡歡點頭:“謝圣上?!?/br> 梁楚鈺站在旁邊,聽得明白分清。心下想著,都說當今圣上格外寵信顧盡歡,看來可見一斑,所言不虛。 “行了,朕也不多待了,回去批折子了。這里好好兒照看著,不許出岔子?!表n呈交代了兩句,便走了。 “是,請圣上放心。恭送圣上!” 洪亮的聲音驚醒了夢中的扎魯、和折。 扎魯擦擦嘴邊的口水,瞇著眼看見韓呈離開的背影,以及披著個外衣、只穿了里衣的顧盡歡。 盡歡投下一個黯淡的眼神,轉而面無表情地掃了他倆一眼,跟著離去。 “哎,”扎魯捅捅低頭查看沈扈情況的和折,“那個娘們兒最后看我們那一下子,是要做什么?” 和折搖搖頭:“不知道。或許是愧疚罷??墒撬趺催€能在這兒呢?” “她這下不是走了么。等著罷,查處證據,我非攛掇主子宰了她!”這話惡狠狠地從牙縫里迸出來,扎魯余氣未消、摩拳擦掌。 和折無語:“你就這出息!到時候不用主子動手,她準得償命?!?/br> 二人齊齊看向旁邊躺著的沈扈,毒氣消了后,他的臉不再那么鐵青,可還是沒什么血色。 見御醫們都在別處做事,他二人對視一眼,左手放在右肩前,輕聲念: “山神保佑,天神庇護,主子快快醒來,此番平安……” * 顧盡歡和獄卒打著招呼,一臉從容地走進大牢。 “顧大人,您怎么又進來了?還又是咱們看管的死牢?!?/br> “什么話。上次沒能要爺的命,這次也要不了?!?/br> 盡歡手一揮:“來,給爺備一間上好的牢房!” 獄卒一臉無奈,領著她去到走廊盡頭:“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踏青游山玩水來了呢!請進罷,您要的上好的牢房?!?/br> 獄卒配合她玩過家家,她聽得甚是可愛,笑瞇瞇就進去了,躺在茅草堆里,接受著四面八方牢房里死囚對她的注目禮。 “哎哎哎,別走嘿!過來過來?!北M歡招招手,“還照上次那規矩,替我出去巴望巴望風聲,回來我有貴重玩意兒給你。” 獄卒看看她,又看看周圍:“得,我給您打聽去,您這次又想打聽什么消息?” 盡歡跟他說悄悄話:“關于督察院左督御史沈大人的任何消息,都替我留意著。” “成。您安心呆著罷啊。”獄卒正要出去。 盡歡又喊住他:“哎哎哎,再等會兒!” “您又什么事兒?”獄卒無奈回身。 盡歡笑了笑:“給我整點吃的,餓大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