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登青云(下)
原來是韓呈這一天閑來無事在御花園亂晃悠,路遇小公主宣琳剛從翰林院下學回來。 他問宣琳今日先生教了什么,宣琳回說自己年紀小,先生教的太艱深,教了李白的將進酒,自己并不能體味其中意蘊。 韓呈聽到將進酒,忽而念及“人生得意須盡歡”此句,就決定見這個顧盡歡一見。 * 顧盡歡坐在綠頂轎子里顛簸搖晃著進入大內,一顆心懸在嗓子眼隨轎子直跳。 錯覺讓她感受不到顛簸,反而認為大內的轎子平穩些。 這種心情和平時拿腰牌去蘭臺閣大不相同,往常熱乎的手現在冰冷就說明了這點。 黑漆漆的轎子里透進點點余暉的暗光,照清她那一絲緊張、興奮、害怕交雜的神情。 這條路那么長,長得讓她費了這么多年心血才走到; 這條路又那么短,她還沒完全冷靜下來轎子就住了。 她掀簾走出,轎夫壓了轎子,轎緣的穗子隨風同她的發絲一起顫巍巍地飄動。 第一次這么近地見到孳政殿,殿內的光映得一級級的玉除透亮,她的繡鞋將光影踏成一片片的,腳步聲聽著清冽脆生。 韓呈穿著身燙金滾邊的玄衣坐在席上,一口熱茶下肚,蒸霧剛從嘴里吐出,顧盡歡便跪定了請安。 “微臣顧盡歡恭請圣安。” 她深吸一口氣,額頭貼著地面的細毯,焐出一腦門子汗。 “平身罷。” “謝圣上。”她雙手支起身子,偷偷用袖口擦掉影響視線的汗珠。 韓呈端詳了一下她的樣貌——標標準準的鵝蛋臉,微胖,一雙杏眼靈動有神卻略帶犀利,而那唇和鼻,給皮相打了折扣。 “你在蘭臺任事多久了?” 她回道:“回圣上,有五年了。” 韓呈道:“沒想到你年紀還不大,朕本以為又是一個董如淑呢!” 這董如淑是先帝任用的女官,最高做到了戶部侍郎,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中年女性。而女官、女文人們喜歡拿她來自嘲,指自己若要到這個位子還得比她年紀更大。 盡歡同樣沒想到,這個韓呈居然開起了玩笑,忙道:“微臣不及董侍郎。” “及不及得上不是你說了算的,你也不必過謙了,朕已經聽平章夸過你了。你是從有道科入仕的?” “是。” 韓呈順口問道:“那你怎么看有道科?” 盡歡知道有道科是漢代察舉制中的特舉之科,自己能入仕為官也得益于此,但當朝許多正兒八經考八股出身的對此頗有微詞。 她想了想,答說:“我朝恢復有道科,怪才、偏才承蒙圣恩得以為國效力,此舉較之前朝實在是豐功偉業。圣上您想想——唐代高適乃是有道科出身,前朝錢哲良也是破格錄取,若無有道之道,豈不埋沒了人才?所以圣上有濟天下英才之心,實乃大昭之幸!” 有道科雖是先帝主持恢復的,但這一頂高帽子韓呈戴得挺舒服,趁興便與她又聊了很多科舉之事。 交談中,盡歡發現韓呈其實很好相處,于是漸漸放下緊張。 正說著,外頭忽然刮起風來,窗紙嘩嘩作響。 “山雨欲來風滿樓。”韓呈輕念一句,眉毛一挑,扭頭問,“說到風,你倒說說,前人寫風的最喜歡哪句?” 盡歡稍忖片刻,壯著膽子問:“敢請圣上容臣放肆,借紙筆一用。” 韓呈正巧也想看看她的字寫得如何,爽快答應了。 盡歡鋪紙濡筆,略微收斂地模仿韓呈的筆法,寫下兩句“來掃千山雪,歸留萬國花”。 “袁枚的句子。”韓呈對她的字蠻滿意的,只是覺得這兩句過于普通了。 盡歡聽他的語氣,琢磨他可能不太喜歡這兩句的原因,便道:“子才這兩句專門寫風,雖然淺白易懂,但甚是符合當臣下的心境。” “嗯?怎么說?” 她一本正經地道: “做臣下的當如子才筆下的春風,掃盡人間苦惡,替君主辦好平定安寧的事務,事成深藏功名,不辭辛勞、不圖私利。萬國花開是指,天下如當今一般和樂,這樣君主才能高枕無憂。” 韓呈聽罷大笑,道:“說得好啊!這的確是為臣之道。如果每個臣子都像你這樣想,能盡忠盡力地為主效力,那大清怎會亡國啊!” 盡歡心中竊喜,雖然對他的觀點不盡認同,但為了討好他的心意,還是忙不迭地表示自己與他同心同意。 此時她方理解了毛亨那種為了政治曲解文學的心境了,只是她不愿為了單純討好而專門著書立說愚弄后人,也就講給韓呈聽的時候稍微拍點馬屁、表點忠心。 韓呈心情則十分愉悅,自己即位以來天天打交道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臣,沈扈雖然年輕但是說話流于言簡意賅,文化修養不算高。 難得有個說話能引經據典又不失見解的年輕人,他直覺撿到了寶。 回去的時候天降大雨,韓呈便派大內的內監送她,特地用傘護著不叫她淋著了。 雨砸在傘上噼里啪啦的,她的心境卻完全相反——樂開了花,好像馬上就翻身了一樣!衣服哪個邊角濕了渾然不覺,不在乎,反而感謝老天爺刮了這場風、下了這次雨。 “多謝幾位,一點小錢不成意思拿去喝酒!” 人這心情一好呢,自然大方起來,平日扣扣巴巴,今兒一出手就幾錠銀子。 內監本來辛苦,或許略有抱怨,這下得了便宜,歡歡喜喜地去了。 一進門,盡歡就喊:“阿喪,阿喪!阿喪呢!” 阿喪奔出來,懷里抱著沒整理完的書卷,問:“在呢!姑娘這么激動是有什么好事么?圣上跟您說了什么?” 盡歡喜悅溢于言表,把他懷里的書往案上一擱,拉住他的手,笑道:“好事好事,這個圣上說話蠻隨和的,跟我談了好些東西,還夸贊我講得好呢!” “真的?那太好了,姑娘在圣上那里得了彩頭,晉升指日可待啊!” 盡歡聽著高興漸漸轉為憂慮,換做旁人早已沖昏頭腦了,而她居安思危之心卻作祟了起來—— 圣上并未提及給她提擢的事情,自己不能把這次淺談看得太重,止步于此,要想真正得到圣上青眼相加,還要觸碰一些更為有用的問題。 可這方面該如何著手呢? 她想到了山先生,決定冒雨去一趟太學士府。 阿喪打著傘接盡歡下轎,她直接躍上臺階扣門環,全然不顧雨水打濕衣衫,阿喪追在后面手忙腳亂地幫忙擋雨。 夫人齊茵給開了門,喊道:“誰這大雨天的趕晚,甭敲,來了!” “呀,五丫頭,快進來快進來,瞧給你淋的!阿喪卸了傘罷,我給你們找兩件干衣裳……” “您甭去,不礙事。” “晚君!五丫頭來了!” 山九梟正在里屋準備洗臉,聽到盡歡雨夜突訪,搭了條毛巾就出來了。 盡歡他們進屋,他一看這情狀就要去拿兩條毛巾給擦擦。 “先生給阿喪拿罷,我不礙事……先生,我今兒見著圣上了!” 她鬢角沾著雨水,眼里滿是抑制不住的興奮。 山九梟驚訝地愣在原地,手里毛巾忘了遞給阿喪,阿喪扯了一下才脫手。 他問:“怎么見著的?說了什么沒有?” 盡歡笑著說:“學生略施小計見著了,圣上看上去不像想象的一般嚴肅,可健談了呢。” 山九梟笑著說:“那你有沒有因此掉以輕心,說一些放肆的話啊?” 盡歡道:“那哪兒能夠啊,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分得清對什么人說什么話。” “甚好,這確實是個好突破。”山九梟欣慰極了。 山九梟作為前朝老臣雖官位不低,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與上頭的距離并不近。 盡歡年紀輕輕竟能和韓呈聊到一處去,出乎他意料。 “那你這大晚上的冒著雨,光高興了?” 盡歡回過神來,道:“對了,學生有事請教先生。圣上雖說與我交談還不錯,可我覺得談的內容還沒觸及到更深入的層面,或者說還沒能解決圣上的一些心病、麻煩,這樣要得到圣心、順勢升官可能不容易,我該怎么進行下一步呢?” 山九梟打心眼里欣賞她這股透察的聰明勁兒,這個問題也真是難住了他,于是反問:“那么你到底是怕見不著第二面,還是苦惱第二次見面怎么開口呢?” 盡歡道:“都苦惱。” 山九梟想了想,道:“你第一次見面靠的什么關系,第二次便還靠它。一來門清路熟,二來人家見你苗頭不錯應該愿意再度幫忙……” “……至于見了面怎么開口談那些個問題,你實在沒必要cao之過急,有第二面自然會有第三面,浮淺的聊好了才能到深層的,圣上不先摸摸你的底細,怎能與你深談?這都是必經的過程。不過你可以盡量把話頭往那上頭引,圣上自然會被帶過去,當然了也不能太明顯。” 盡歡點頭:“學生該往什么話頭上引呢?” 他道:“自然是圣上最煩憂的事了。如今天下太平,誰不太平那就是圣上的煩憂。” “不太平……” “你自己琢磨一下,有一點你得記住,沒有到一定位置不要輕易跟圣上提請科舉的官做。圣上重視官員的選拔任用,對天子門生看得尤重,一向親力親為不多讓外人插手的,你要注意啊。” 盡歡道:“學生記住了。” 吃下一顆定心丸,過了些日子韓呈那里果然又沒了消息。 她盤算著怎么能第二次面圣,她不大好再向平章開口了。 “姑娘告病,然后學著衛子夫在武帝給后宮裁員時自請求去的做法,那圣上就能再見你了……” 盡歡給了阿喪一個腦嘣,道:“你還真是敢想。還衛子夫呢,我要不要再跳段舞給他看哪?不動腦子!” 阿喪咽了口唾沫,摸著自己的腦殼,叨咕道:“那我拿得出什么主意?又找不著什么由頭。” “等。咱們只能等了。”她自嘲道,“五年都等下來了,還差這幾天么!” 他們并沒有煩惱多少天。 這天早晨韓呈翻閱唐宋詩詞,思考今年秋考要出什么考題。 讀至周邦彥的《瑞龍吟》時,有意無意地對身旁的王心順道:“幸哉!美成該當清真居士。” 王心順哪里接得上來,嗯了啊了就應和過去。 韓呈掃了他一眼,有些不滿,道:“順子,你都接不上話來……” “奴才連三字經兒都讀不通順,哪里懂這些。要說能接上話的,上回圣上見的那個年輕女官,恐怕能接上兩句。” 一句話點醒了韓呈,他喜上眉梢,直夸王心順有記性,叫他去傳顧盡歡來大內。 王心順應了下去,想著若能在這個年輕后生面前留個好,以后自己在宮外的事也行得穩些。 來到小團扇胡同顧盡歡住處,盡歡正在小院里給花花草草澆水,精巧的鳥籠子掛在花草上方的架子上,養著只白玉。 他愣了一下,這顧大人怎么放著畫眉、百靈不養,偏養叫聲最下賤的觀賞鳥? 或許這就是獨特之處罷。 “顧大人。” 盡歡抬頭,提著只水壺,問:“這是……順公公?”上回圣上叫他順子,自己留意了下。 王心順道:“顧大人好興致,圣上叫您大內去呢!圣上讀詩我們這些深宮內院的奴才搭不上話,奴才想到了上回顧大人哄得圣上高興,就跟圣上提了一嘴。大人快請罷!” 盡歡忙擱置手頭活計,表示馬上去,扭頭笑著對阿喪喊道:“阿喪,替我把花澆了,把食兒喂了,別忘了,不中用的。” 到了孳政殿,盡歡行了禮見,韓呈便對她說:“剛剛朕看到周邦彥的詞,對順子說了句‘幸哉!美成該當清真居士’,誰知這蠢奴才什么都答不上來。這不,就想到你了。” 王心順笑道:“奴才無能。” 盡歡問:“不知圣上讀的是美成的哪首詞?” 韓呈故意考她:“雙拽頭,章臺路。” 所謂雙拽頭說的簡單點就是起首兩段格式格律一樣寫法,而章臺路是《瑞龍吟》第一句。 她恭敬地答道:“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圣上讀的是《瑞龍吟》。” 韓呈微笑點頭。 盡歡思忖了一會兒,道:“圣上說美成該當清真居士,恕臣大膽猜測一下,圣上應該不是夸贊他。”抬瞼瞟一眼。 韓呈問:“怎么說?” 她道:“美成這首詞借重游故地尋找女子,寫的其實是自己的宦海沉浮。美成的詞細膩動人,讀來感覺可悲可嘆。可是臣認為,他正如圣上所說的——該當清真居士。言下之意是他不該當官。確實,他心根本不在為朝廷辦事上,當官的作為實在夠不上填詞的作為,仕途不順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韓呈對這通直戳內心的解說滿意極了,道:“你很有見解。朕就是這個意思。” 一旁的王心順隨著盡歡松了口氣。 “周邦彥宦海沉浮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與李師師的□□,遷調來回,作詩一事實在是蠢到家了。” 盡歡附和:“是,是蠢到家了。不過他作詩寫宋徽宗和李師師的私事,書生意氣十足,毫不隱瞞的態度倒是君主之幸,若滿朝文武知曉什么事情統統欺蒙君主,那么久而久之君主不就閉塞視聽、成了提線木偶么?周邦彥錯不在此,錯在不該教于李師師這個嘴上沒把門的傳唱,叫徽宗難堪。” 韓呈聽得直點頭,暗嘆這個小女子不單單有文字見識,更有辦事的頭腦。 但擔心她只會奉承自己的意思成為佞臣,便再考她道:“若是你該如何?” 這個問題有點難辦,她覺得不能太刻意迎合上意,于是不繼續拍馬屁,話鋒一轉道:“若換做微臣,依微臣愚見,詞定是不能填的,可忠言進諫少不了——徽宗找ji女當情婦本身影響不好,作為大國之主須得保持身份。做臣下的該有魏征之心,劉墉之膽,為君主著想。” 韓呈沒想到她能講出這話來,笑道:“好,好!你這番話講到朕心坎里去了,五品蘭臺卿太委屈你了。” 他立馬喊王心順去查官職表擬旨,“你以后不用在蘭臺做個無名小吏了,朕給你個內閣學士做做,可以自由出入大內時常來陪朕說說話兒。” 盡歡欣喜若狂,撲通跪地叩首謝恩: “臣謝主隆恩!” 這情景似乎在哪里見過…… 莫不是要走前清和珅的老路? 王心順和她一樣驚訝不已,這提拔速度也忒快了,直接到從二品了,可見圣上多么器重啊! 盡歡在孳政殿留到午間,圣旨與她前腳后腳到達小團扇胡同。 阿喪和全邸下人們隨她一起跪拜聽旨。 “顧盡歡接旨。” “臣在。” 王心順多少年練出來的洪亮的嗓門,此刻念起旨來分外好聽: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蘭臺卿顧盡歡才思出眾,憂國憂民,甚慰朕意。朕長有愛才之心,酌其大任之能,欽點為從二品內閣學士,并賜良田百畝,即日上任不得有誤。欽此!” 念完圣旨,“顧大人,領旨謝恩罷。” “臣領旨謝恩!”盡歡低頭伸出手接旨,旋即起身不知所措。 “恭喜了顧大人!”王心順笑道。 “仰仗了公公啊。” 全邸上下送走王心順后,她攥著黃絹底、古隸體的圣旨,和阿喪抱成團蹦蹦跳跳、大叫大笑,腿腳簡直無處安放。 顧盡歡晉升內閣學士的消息如同炸開鍋般傳開。 “圣上仁德,提拔幾個官員正常。” “不是啊,據說年紀小著呢!” “不但年紀小,還直接從無權無勢的五品蘭臺卿一下子爬到了內閣,你說奇不奇?” “我朝何曾這樣提拔過官員,這不符合法度規矩啊。” “也許人家真的有本事罷,或者有我們不知道的手段。” “嘿,這大昭朝!” …… 盡歡計劃了一頓中飯的時間,決定飯畢先前往中丞府收拾辦公的物品。 飯還沒扒拉完,山九梟帶著齊茵就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先生!夫人!”她慌忙起身讓座,手里筷子隨意撂下。 齊茵笑道:“我們飯還沒吃完就聽到你晉升的消息了,你先生他丟了碗就跑來恭喜你了!” 山九梟覺得齊茵把自己一介清平高古之士描述得太猥瑣,伸手輕輕拍了一下齊茵的袖口。 “替你高興啊!” “學生必不忘報答先生栽培大恩。” 盡歡酸著鼻子,想起了自己和阿喪風餐露宿、無枝可依的時候,是山先生給他們地方住,并且托關系替她謀了個差使。 如同再造的恩情,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忘了。 “你做好自己,也算我的功德了!”山九梟拍拍她的肩膀,露出欣慰的笑容,不忘提醒,“你呀,此番也不能得意忘形了,要記住,你站得越高越多眼睛就會盯著你。” 她畢恭畢敬地答應:“是,多謝先生教誨。” 飯后她帶了下人去中丞府收拾舊物,拜謝了蘭臺的同事,在眾人各色復雜的眼神中,昂首闊步遷入大內。 這數年的辛酸,今朝方才可能成為歷史上的一筆。 而后人如果看到歷史上這一筆,是否會知道這一筆背后的辛酸呢? ※※※※※※※※※※※※※※※※※※※※ 感謝熱情的書友們~ 小五有話說:本章講到周邦彥的《瑞龍吟》,其實是上次小五在古代文學課上聽老師講的,忍不住寫進了小說。也算是就地取材了。 說到取材,以后可能為了取材要偶爾斷更個一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