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登青云(上)
是日顧盡歡特地避開來到林抱聲處,一見她便擺開苦臉道:“meimei,我……” 抱聲對她是畢恭畢敬,看她如此這般忙問:“大人怎么了?” 盡歡急得絞出來淚來:“唉,我真不知如何開口啊?!?/br> “您盡管吩咐?!?/br> 她擺擺手,道:“此事與你賈哥哥有關。長公主看上了他要收入府中,來找我做媒拉牽。我想著你們有才有志,尤其是你賈哥哥心高氣傲,將來是干大事的人,哪有……被包養成小白臉的道理?可長公主對他并無輕狎之意,對你我又有恩,叫我如何駁她的要求呢?”捶胸頓足狀。 林聽到這里驚詫不已。本以為一事已平,沒料到風波又起。 先帝在世時平章便被受寵愛,與韓呈、韓圣雖不是一母同胞,卻深受太后秦玉云喜歡,如今即便談不上一手遮天,也算是風光無限。 這等大事容不得她考慮太多,加之盡歡說什么她不敢懷疑,只能說:“賈哥哥的事我做不了主,我去替大人問問可好?” 盡歡抹了把眼淚,像抓救命稻草般拉住她手:“meimei盡力勸勸他罷,就是對我的恩德了?!?/br> 抱聲點頭,勸慰她道:“大人寬心罷,長公主對大還是關照的,賈哥亦不是拿不定主意的人,您夾在中間的為難之苦,抱聲懂得?!?/br> 盡歡一面對抱聲單純的心思感到哭笑不得,一面轉著眼珠,繼續對她慨嘆自己人在屋檐下,欠著份情,有諸多身不由己。 抱聲這一時半會的確沒能把這件事和盡歡的目的聯系到一塊兒去想,一個勁兒地說這人情是他倆人欠的,實在不該由盡歡承擔。 二人就這么一個演一個信,行云流水般地談了一會兒,盡歡才離開,千叮萬囑要她做好心理工作。 林抱聲待她一走即刻跑去找賈誠,她認為有必要讓賈誠第一時間知曉。 賈誠正在太白樓喝酒吃飯,行至微醺,林抱聲便來了。 “哥,別喝了,”抱聲按住他的酒盅,“出事了!” 她將事情和盤托出。 賈誠醉中腦筋竟活泛依舊,聽完后本能反應是抵觸,后轉念一想盡歡這事自己有必要擔下來—— 單憑這女子與長公主有一份交情,自己助她也是助自己。 況且她與長公主對自己都有恩,這事還真不好駁。 但是,自己畢竟堂堂七尺男兒,當男寵也太羞于啟齒了。 林抱聲皺著眉頭道:“哥哥也不必過分愁惱,”耳畔浮響起盡歡的話,原原本本說了出來,“咱們也得學著放開眼光了,時代不同了。況且這一遭成了,可比寒窗十年快得多。” 她并非昧著良心講這話,而是已然被盡歡給說服洗腦了。 賈誠聽得倒受用,暗自忖度權衡——自己立下的志向固然不可更改,但是用什么途徑達到,倒是能及時變通。 當下鼓勵科舉,大多數人更愿意選擇這條陽光大道,因為相較來確實公平。 然而上天給了恩遇,自己不抓住,汲汲于一些無關痛癢的所謂金科玉律,豈不成了腐儒? 心中天平漸漸傾斜,不過他要把這件事砸得更鑿實些。 他立刻去找顧盡歡,問:“不知能否請大人向長公主轉達一個要求?” 盡歡問是什么,他請求入府后還能繼續走仕途。 盡歡松了口氣高興得很,面上鎮定地道:“這點你放心,我會轉達的。長公主也是個愛才之人,不喜歡不求上進之人,你若是進取有為,也是給她掙面兒!” 賈誠沉吟片刻,點頭答應了。 “你真是幫了我的大忙!不然我真不知如何對長公主交待?!?/br> 他趕緊道:“大人言重了,沒有大人,賈誠哪有平冤出頭之日呢?” 其實他亦明白,長公主對盡歡還算不錯,絕不會因此對她過分責罰。 但盡歡更明白,女人之間,聊天侃地、出手幫忙皆不能太深的交情。 長公主是棵大樹,利用好了才可以遮陽,否則再照顧都是空話。 平章聽聞盡歡這頭擺平了,非常滿意,擇日就在后院建了閣子,讓賈誠搬進來住。 “這個盡歡辦事還真是快,看來我真得進宮去住上一段日子,替她在皇兄耳邊吹吹風?!?/br> 套套近乎,打聽打聽補缺,這難不倒她。 賈誠進府后,看著周圍物事已變,趕考小生成了公主男寵,憋了口悶氣,又勸慰自己“既來之則安之”。 當天就歸置了間屋子放上書卷,在平章入宮小住的日子里繼續埋頭苦讀。 同霄殿的席子還沒坐熱,平章就奔著韓呈寢宮錦正殿而去。 韓呈立于書案邊鑒賞一幅董其昌的字畫,平章湊過來要看,韓呈笑著推開她:“你個門外漢就甭湊熱鬧了。” 平章撅嘴:“哥你一直把我當個不懂風雅的小孩子,我就這么不受你待見么?” 韓呈擱下放大鏡,讓王心順收起畫,坐到茶席上:“你就是這么不受我待見。哎呀,不懂風雅,可你附庸啊,而且又是風月場中人。聽說你最近學著流行風尚,找了個男寵?” 平章得得得地小跑過去,拉住他袖口撒嬌:“什么都瞞不過哥哥。其實也算不上什么男寵,他自己也求上進,是去年的舉子今年進京趕考的。哥若是信得過我,大可以試試他嘛!” 韓呈來了興趣,大有漢武與董偃之感,道:“你敢這么打包票,看來我還真得給你個機會。” 平章順著這個話頭將顧盡歡扯上一嘴:“不過他的本事及不上另一個meimei認得的能人。哥哥若能給meimei一個面子,也算meimei為大昭留意人才的心思沒白費?!?/br> 韓呈問是何人,平章回說是個叫顧盡歡的蘭臺女官,他道:“這名字熟悉得很。噢,想起了,上次辦理幽州那個……謝無極的好像就是她罷?” “哥哥好記性。” “有印象有印象,這個人辦事干脆利落,蘭臺的事處理得不錯。你是怎么認得這個人的?我記得她應該是領了個虛銜,官品不高?!?/br> 她一五一十地說了前因后果,韓呈刮刮她鼻子,倒沒有剛剛那般感興趣了,只溫柔道:“你就真是個孩子。要真是可用之材,這筆功記你簿上行了罷!” 平章不問三七二十一,該說的話都說了,盈盈一笑:“那我這兒謝過哥哥了?!?/br> * 顧盡歡等了十天半月也沒從大內等到半點風聲,一次次的失望后,只能心想韓呈日理萬機恐怕根本沒工夫見她這種芝麻綠豆的小官。 “姑娘莫要傷心,總能有機會的,”阿喪對她道,“聽說何中丞要上調,姑娘或許可以憑借他的關系,升一把?!?/br> “你是說讓他綁著我,我繼續當他的副手?” 盡歡考慮過這條路,然想及何方正那一頭二毛,自己又是個女子,繼續當他的副手以后就只能跟著他的升遷調度,不知混到高位得多耗多少年。 她必須給火垛子上添把柴了。 雙眉一皺,計上心來。 打聽到平章出府,她就去看望賈誠。一回生二回熟,長公主府的人已經認得盡歡了,對她客客氣氣的。 賈誠聽聞她來,招待她進來喝茶,吩咐下人等平章回來替盡歡向長公主說明情況。 “書讀得怎樣了?最近在看什么?” 賈誠回答說在看四書章句集注。 “你如何看朱熹?” “我資歷尚淺,不知大人怎么看?” 皮球踢還回來,盡歡笑笑:“程朱爛績。四書原著可看可思,朱熹作注么,翻翻就好,不必認真。只不過高低深淺都得看,才能識別優劣罷了?!?/br> “是,我也是這種想法?!?/br> “可讀了詩?” “讀了樂府。大人覺得如何?” “不錯不錯。詩興盛唐,也可以多讀點盛唐詩?!?/br> 賈誠點頭認同,說盛唐詩確實最好,秦漢的文章亦是頂峰。 二人就著這個話題閑談了許久,盡歡開口問:“長公主和應天王的交情,你清楚么?” “交情,算不得深也算不得淺。畢竟不是一母同胞的骨rou,也就偶爾互相走動走動?!?/br> “那,近日有什么往來么?” 賈誠說:“自從前些日子出宮后便沒怎么有往來,不過好像約好了過些日子一塊兒去西郊騎馬?!?/br> 這消息正中下懷! 盡歡喜出望外,道:“到時候請務必通知我,我能不能成功,就看這一次了?!?/br> 賈誠不明就里,掂量著盡歡的本事,答應幫忙。 果然幾天之后,賈誠悄悄通知了她。 盡歡規規矩矩地穿了一身正裝,拿著這一年撈到的一些油水去花了,拎著一提禮盒早早地候在長公主府外。 不一會兒韓圣的親信王心安來到公主府門口,平章門房將二人請進來。 盡歡本以為韓圣與平章相約,會親自來,有些許失望,過而轉念一想—— 自己只需要把消息傳過去,親耳不親耳的無所謂,他的親信來也一樣。 王心安見著顧盡歡同樣是意料之外。 平章換上一襲短裾箭袖的胡服,下人正伺候著梳妝。 王心安跟顧盡歡根本不用客氣,他帶著韓圣的口信自然先開口:“長公主殿下,王爺說,今兒要晚一些出門,請您切勿著急,不然王爺心中過意不去。” “怎么就晚些了呢?哥哥出什么事了?” 王心安道:“殿下且寬心,府里事務多了些而已,王爺處理好即可就來。” 平章說知道了,便讓他回去復命。 在王心安離開前,盡歡故意吊高嗓門對平章說話:“上回長公主在圣上面前為盡歡美言,盡歡感恩戴德,一點薄禮,萬望長公主不要嫌棄?!?/br> 眼睛瞟向腳步稍頓的王心安,嘴角掛上笑容。 王心安回到應天王府后跟韓圣提到了這“驚人”的發現:“小的留意了一下,話說得真真的,我還看見她帶了謝禮去了?!?/br> 韓圣正在看剛剛和華君宏這個大舅哥下過的棋盤,怎么都想不透那步棋該如何破。 聽到這話,抬了下眼,表面波瀾不驚地問道:“你是說她攀上了平章這棵樹?” 王心安搖頭說不知。 韓圣嘴里說著不必管她,心里卻在琢磨: 若待會兒趁著西郊騎馬和平章提意見,不一定有什么好處——因為平章與自己走得雖近,可一直將她自己分隔在他兄弟二人之外,不會多偏著他一點。 他要阻止顧盡歡往上爬,指望靠平章肯定行不通。那最好從韓呈那里入手橫插一道。 他話中有話地道:“嗯,原來這步不走,下在這兒就好了?!?/br> 然而,他沒料到的是,這一步棋卻是下在顧盡歡的棋盤上。 * 盡歡從長公主府回來中丞府后,就坐在書桌前臨摹韓呈的書法,一筆一劃有模有樣的。 練了好幾日,阿喪見她心情愉悅,晚飯之際瞥過一眼來問:“姑娘怎么又學這個,之前都練了半年了,這幾天還拿出來練,到底是誰的字?” “當今圣上的?!彼⑿χ?。 阿喪疑惑,小聲問:“那么多書法大家的字,姑娘學他的有什么好?又不高明?!?/br> 盡歡道:“你不懂了,這就是迎合上意?!?/br> 阿喪繼續道:“可是……不是阿喪不信姑娘,現在的階品連迎合蘭臺大夫杜曉生都不夠,哪里用得著學圣上的。” 盡歡笑:“你就等著罷,不用多久圣上就會想見我了?!?/br> 阿喪道:“不大明白。上次長公主去舉薦姑娘都石沉大海,難道還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么?” 盡歡解釋道:“上次那是舉薦,這次我是反其道而行之。” 她寫完這筆,抬頭看著阿喪:“韓圣這個應天王,與我不太和睦,過去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一翻臉,我就被他使了陰招調到了這里,他并非要我永不翻身,而是想憑自己的強權圈住利用我,這個我知道?!?/br> “……那日我故意把長公主推薦我的消息傳到了他耳朵里,還添油加醋地把這事說得好像板上釘釘了似的,這樣一來,他能不有所行動?” 阿喪問:“姑娘的意思是——他會去跟長公主吵一架?哎呀,這可糟了!” 盡歡嘆了口氣,搓搓他的傻臉:“你就是個小蠢才!韓圣雖說和他這個meimei混得熟,可是別忘了,長公主與他、與圣上皆不是一母同胞?,F在天下圣上坐莊,太后又寵她,她能聽韓圣挑撥么?憑我的了解,韓圣不會蠢到跟你一樣。” 阿喪:“……” “我的意思是,韓圣一定會找個機會跟他哥好好聊聊,爭取繼續打擊我?!?/br> 阿喪哦了一聲,接著問:“那可怎么好?他若是說什么不堪的話,哪怕只是順嘴一提,姑娘以后可就再沒機會了。” 她笑了,道:“這個你家姑娘能不知道?阿喪啊,你可知道這兩兄弟之間的糾葛?” 阿喪搖頭。 “我是聽山先生講的,先帝給幾個兒子取名時,用的都是土字底,譬如當今圣上的原名,是塵土的塵,而非呈現的呈,還有九王爺韓墨,等等……唯有當初的太子韓圣是王字底,這就說明器重他,要選做儲君了。” “……后來政局大變,韓圣被除了太子之位,當今圣上繼位,忌諱自己這個土字底不如韓圣的王字底,才將自己名字改為呈?!?/br> “……這也就是為什么我朝規定,稱呼他不能稱呼‘皇上’‘陛下’之類而要稱呼‘圣上’,是要表示自己高他弟一頭呢?!?/br> 阿喪聽得饒有興味:“原來是這樣。那他們兩兄弟關系不好啊?!?/br> 盡歡點頭:“咱們這個圣上啊,對他弟弟這個童年陰影太缺乏安全感。所以韓圣要對前朝官吏下手他能不提防著點兒?” “……你說啊——一個人,頭兩天聽自己meimei推薦了一個人,后兩天又聽自己弟弟責難了這個人,他能不對這個人產生好奇么?” 阿喪恍然大悟,笑道:“呀,姑娘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呢!” “不說了,咱耐心等著。對了,是不是飯好了,吃飯去!今兒吃什么?” “片鴨,土豆絲……” 正往廳中去,迎面奔來中丞府的下人,面色急促。 “顧大人,外頭……外頭來了大內的人,傳您進宮呢!” 顧盡歡瞪大了眼睛,與阿喪對視一眼,笑道:“你看怎么說,這就來了!” 剛欲走,那下人問:“大人不換身行頭去?” 她喜滋滋地往屋里跑:“說的有理,阿喪,幫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