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六、七月的寅時,早晨算不得早晨,京城大街小巷沒什么人蹤,唯有前夜喧囂過后殘留下的慵懶之氣在穿梭飄蕩。被罩在一片暗淡中,整個京城像幾個色塊拼湊起來似的。 民房占了大半,灰蒙蒙的屋瓦一馬平川地鋪開。遠望去,星星點點的綠樹是擰在房屋的間隙中的,它們艱難地夠吸上方的空氣,往往在比房屋高出一個頭時便不在向上生長了,這使它們和那群灰瓦屋們相較起來也特平平無奇罷。 壓倒性的巍峨宮殿于中央依山而建,金頂熠熠,紅泥宮墻將灰和紅黃拉扯分開。常青的老藤一波又一波地爬上去,又被定期清除鏟盡,墻圮墻立,易仆易主,它卻始終在這里等待著新墻建起就蓄力攀附。 山后是郁郁的小丘,前朝舊臣的墓地雜草叢生、籠在野竹的墟煙里,當朝開國功臣的墓冢則背靠定名山安放,青松蔭翠,掩不住那叢新鮮棺槨土抔上溢出的被稱為“天chao祥光”的鬼火。墓陵山丘與宮殿后山之間還有座狩獵場,供皇家打圍用。 韓氏便是這個皇家。 當今圣上諱呈,是開國tai祖韓朔庶出的長子,先帝忌憚先后,遂在久而不豫時廢掉先后之子韓圣的太子,留詔讓韓呈繼位。韓圣當時年紀小,母后又繼韓朔之后病死,他在朝中勢力根基單薄,因此韓呈登基便沒受到多大阻力。 這也得歸功于韓氏定下的規矩:“舉賢不舉嫡,宗親皆可立”。 韓呈性子較他勵精圖治的老爹略為隨和,只要他的天下依舊是他的天下,就不屑于效仿前清的雍正累死。這么多年,天下在他手里倒也平和相安。 而就在如此一個繁華的太平盛世,京城卻并不平靜,似乎有什么蟄伏在暗處等著一場風起云涌。 初曉的第一束光試圖探破云層露出一個尖兒去戳亮整個京城,裹挾著夜里寒氣的濃云陣陣卷來,疊成一道結實的屏障。陽光破不出殼,只能透出幽幽的橘光,散布在塊塊云障上,暈為淡妝的流霞。 而租住在西郊草屋的顧盡歡,一大早就在這流霞里被耳邊一陣輕微的腳步喚醒。那是從小與她一塊長大的下人阿喪。 他明顯沒料到,愣在原地——平日里盡歡睡得都很沉,今日竟被細碎的腳步聲吵醒。阿喪給她掖好被角,低聲道:“睡罷,還早。” 盡歡沒懷疑偏頭欲睡,余光忽然掃到他放在床頭的發簪,往他頭頂望去,只見插著半截木筷子,瞬間清醒過來,叫住他,問:“阿喪,你要去哪兒?” 阿喪紅著眼眶不敢正面,背著身沒停腳往門外走,也不回話。 盡歡倏地爬起翻身下床,趿著鞋沖上前去問道:“你也要舍我而去么?” 阿喪聽到這話鼻子一陣酸楚,吸著氣轉身跪下,嚎啕:“姑娘讓我去死罷!我該死!我該死!”說著朝門外奔去。 盡歡趕緊死命拉拽住他,破開晨嗓喊道:“好好兒的死什么死,你死了丟下我一個人如何是好!發生什么事你倒是與我說明白。” 阿喪堂堂七尺之軀,哭得淚流不止,被盡歡一拽下盤不穩竟然栽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勢要把頭磕破的樣子,不住地說他該死。 盡歡跪下來扶住他不許他再磕,道:“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昨兒不還好好兒的么?” “姑娘叫我保管的去打通徐老爺脈路的三百兩銀子,我,我給丟了!” 一句話猶如五雷轟頂,清爽的腦筋在這一擊之下頓時空白,阿喪號哭,面前的地上濕了一片,盡歡吃吃地盯著他繼續說。 “是被人騙了,我……我信了他的鬼話!說給姑娘傳信兒,告訴我他通著徐老爺府里,要替我把銀子送到徐老爺府上,結果……我對不住姑娘!姑娘仁慈,阿喪已經沒臉活了,讓阿喪償命罷!” 盡歡用力扯住他的胳膊,忍不住落下淚來,哽咽道:“蠢才!你死了更對不起我!” 阿喪聞聽愈發悲愴,主仆二人抱頭痛哭起來。 盡歡想到自己窮困潦倒,那三百兩銀子還是自己四處籌措湊成的,現在連落水聲響都沒聽著就落入了歹人之手,真不知何時才能再有出路。 待冷靜后,盡歡抹了把淚,道:“你何時發現被騙的?” “昨兒傍晚才發現,中午姑娘叫我去換成銀票,后腳就遇到那人了。” “報官沒有?”話聽著像不關自己事一樣,其實是她刻意以局外人的姿態重新審視的表現。 “沒有。” 她牙一咬心一橫,道:“走,報官去。” 阿喪搖頭,帶著哭音道:“姑娘,報官要報官銀,咱們現在身無分文,哪里來的本事進到衙門去?” 自古衙門八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當今是大昭王朝,□□韓朔立了規矩,告狀報案不需銀錢,設有專門的“官餉狀師”幫助窮苦百姓打官司。 雖說官餉狀師吃官餉、沒有私人狀師賣力,但眼下卻成了顧盡歡這種境遇的人的福音。 他們遞了求請,說完自己的遭遇,衙門效率很高,三天后,府尹就叫捕快將幾個抓獲的騙子帶上來給他們瞧。 阿喪一眼就認出了那個騙他錢的人,哇哇大叫箭步上去要揍他。 “孫子!我……把錢吐出來!” 衙差拉住他不許他放肆。盡歡一拱手畢恭畢敬又略帶心急地問道:“大老爺,不知道我們的錢財追回沒有?” 府尹嘆氣,指著這些犯人道:“已經銷了贓,只余了一些散碎銀子,其他的不知道揮霍到哪里去了。待會兒你們到后頭領回罷。” “是……” “王八羔子!三百兩你丫花得完么!畜生……” 盡歡終于陷入了深深的絕望里,看著那騙子一臉的云淡風輕,拳頭作癢恨不能把他打成rou餅,控制不住的殺氣從瞳孔中溢出。 從衙門出來,主仆二人一路無言,滿懷希望等來的是這種結局。 雖然衙門態度不錯安撫了他們一番,府尹是個好人見他們可憐賞了頓飯吃,銀子也拿回來一小部分,可總歸高興不起來。 不過有中間三天的緩沖消化,二人也談不上尋死覓活了。 盡歡那天晚上變賣了自己的首飾,換了一點錢,唯獨留下了那支發簪。 她把阿喪喚到身邊,取下筷子給他攏好簪,說道:“這個簪子是我爹娘給你的,當初把你請到家來照顧我,算是個見面禮。咱們從小一處長大,交情比三百兩要深得多。這東西我無論如何不能當了,倘若有一天你尋得一份好差使,便留著做個念想。” 阿喪感動極了,跪在她面前,道:“當初家里窮,賣兒賣女,是老爺夫人賞口飯吃。姑娘待我不敢忘,我以后只愿好好伺候姑娘,報答姑娘這么多年的恩情。” 盡歡嗯了一聲,有如此忠懇的朋友,寬慰不少。但是心里的愁悶仍舊難以消解——她科舉落榜,經歷了一場應試后,覺得自己并不適合這種考場。本來是想拿這三百兩銀子打通關系,爭取謀個差使干干,如今橫生枝節,銀子打了水漂,計劃亦泡了湯。 夜里她睡不著,腦海里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早年自己去荊楚夏口求學時與她同住書塾的有兩個姓朱的同窗,這兩個人家大業大,都是當時上學時數得上的有錢人。 如果自己去她們現住的洛州拜訪,說不定能借到些錢。 她把這個想法說給阿喪聽,阿喪驚得嘴巴像吞著一只雞蛋,連連勸阻道:“使不得,姑娘去豈不是自取其辱。” 原來盡歡讀書時看不慣那二人日日沉迷聲色犬馬還影響她學習,常常對她們冷眼相待,甚為瞧不起她們。 這算是把后路斷了,自己發過誓絕不與她們再行往來,現下該怎樣開口呢! 她放下自己的驕傲,嘆息道:“受辱是一時的事,只要能借到錢,挺過去就好。況且她們我雖瞧不起,也并非什么大jian大惡之輩。” 阿喪何嘗不懂她的無奈,道:“姑娘不用親去,阿喪替你走一遭罷。” 盡歡道:“不妥。我向人家伸手借錢,不親自去怎有誠意?她們即便厭惡我,可你去借到的可能性更小。” 二人連夜收拾了行李,整理了碎銀子,一共是三十二兩六錢,就朝洛州出發。 洛州距京城不遠,二朱正住在洛州的富人區,門對門的那種關系。盡歡請門房通報后守在外頭等。 小朱在大朱家中相談歡恰,而所談無非奢靡的主婦生活與家里的生意經,聽聞顧盡歡求見,臉色齊刷刷沉了下去。小朱滿面嫌棄地問:“她來做什么?” 大朱道:“這蠢東西不知道現在混到什么地步了,她那只知道讀書的能耐恐怕飯都吃不起。” 門房回報說來人的確破衣爛衫的不上臺面,小朱旋即大笑,拿出她討好丈夫的那套唇舌,夸贊大朱未卜先知的本事和往常一般強。 大朱道:“不用說,定是來借錢的。” 小朱冷笑,說她倒有臉。 二人交換了個眼神,商酌了道:“這大熱天的大太陽,她樂意曬便讓她曬,告訴她我正忙,讓她候著。” 盡歡和阿喪在門口曬了很久,曬得兩眼昏花,眼里來往的行人都蒸騰得模糊不清,門房也沒有半點要放她們進去的意思。 盡歡本是個沒耐性的主兒,又極為怕熱,放在平日早等候得又急又氣、拂袖離去了,可現在她雖然料定那大朱是借口拖延耍她,卻不敢發作,只忍著一口悶氣。阿喪拿袖子為她擋著點太陽,不住地往門里看。 “姑娘,走罷。”阿喪擦汗巾早已濕透了。 正在徘徊間,里頭說叫進來,盡歡又驚又喜,忙和阿喪一道跟上門房。 大朱的院子極盡豪華,屋里的陳設也是上好的,要不說當今商人恣肆橫行,一反古時候的“士農工商”,有這么多錢砸死一片人不是假話。 她看見大朱、小朱都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丟了包袱說了幾句客氣話。 大朱根本不聽,小朱翹著腿一臉得色,說是上下大大小小幾百張嘴都要吃飯,錢在錢莊里運作騰不開閑的。 盡歡聽到這里知道借錢無望,正要辭去,被大朱笑盈盈地勸住,要請她在家中用過午飯再走,卻端起茶做送客狀。 她咬緊嘴唇,心思全無,不愿留下。起身離去之時,還未邁出門就聽得背后大小朱嘰嘰喳喳的嘲弄之聲。 “jiejie連剩飯都不愿意給她吃?” “不就是沒出息的賤皮子……” “……姐,別管這種人,看我家老爺送我的玻璃種翡翠好不好看……” 前腳出大門,后腳丫鬟仆人就把頂臟的洗涮水潑在街上,咯咯直笑“就算送你的涼快涼快”,濺起的污濁打在他們身上。 阿喪全程攥著拳頭不讓自己罵街,盡歡牙關都快咬碎,吞咽著口水,胸中怒火化成一滴眼淚,扭頭看了一眼熠熠的牌匾,驅車返回京城。 車好容易到了西郊的草屋,收租賃金的房東帶著人找上門要趕他們走,他們忙拿出錢來,房東卻說什么都不準他們繼續住了,說是西郊這塊地被富家公子哥看上了要盤下來蓋宅子。 雙拳四手,他二人橫不過只得卷鋪蓋走人,除了西郊草屋住得起,在其他地方根本尋摸不到一個落腳處,一時間流落街頭。 臻復元年,二十歲的盡歡嘗透了窮困苦味,她的內心除了往上爬這一個聲音,再無其他。 ※※※※※※※※※※※※※※※※※※※※ 新人第一坑,各種求收藏評論~還請多多支持! 由于第一次寫,不成熟,于是第39章做了劇情梳理,“奠基篇”和“反殺篇”都是鋪墊,“第一單元”是主體第一篇。看不下去的可以跳到3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