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伊人
生意上的應酬素來不由她出面,再怎么說也是世家嫡女拋頭露臉不合規矩。 然而俞白說的“不日受教”,沈常安不知怎么就聽到了心里去。整理條款書契的時候,還在想著要在哪里設宴擬個什么菜色。 不知不覺就偏了思緒,一旁的白紙上寫了帝都有名的酒樓和北燕的風俗名菜。又一想俞白來北燕后都是住在宮中與太子同吃同住,宮里的東西自然比民間的好,自己折騰這么辛苦人家還不一定會歡喜。思來想去了半天,書契也沒有寫成,宴請也沒有結果。 沈常安捏著眉間,難得能在她清冷的面容上看到愁苦的表情。 安福進屋,在幕簾后瞅了一眼又和芷兒相視,“主子這是怎么了?” 芷兒探頭道:“主子在整理與酈國世子的書契,怕是多想傷了思緒。” 芷兒又問安福何事,安福低低一句:“世子殿下下了帖子,今晚上邀主子去梧湖邊上的攬月樓吃魚。” “夫人允了?” “夫人在齋心院和老夫人一塊兒,老夫人允了。”安福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芷兒點頭,轉身倒了杯茶水端了蜜餞進去。 沈常安半個身子在太陽窩里,臉被照的通亮,一頭黑發披在腦后,不簪任何發飾,黛眉拖的長長的,眉尖掃的利落,劃在細長的眼尾上方二者相得益彰。 芷兒不忍打攪這般畫面,輕手輕腳過去放了茶水,低頭就看見沈常安右手邊寫了菜名酒館的紙頁,再一看右手邊那份才寫了幾條款項的書契,不由掩嘴輕笑。 “笑什么?”沈常安懶懶地轉過頭來,睜眼卻被陽光晃得有些暈,便伏在案上。 芷兒笑容親和道:“姑娘有口福了。” 沈常安只當她在說自己寫的菜單,埋在桌上的臉動了動:“什么口福,還不是要我出銀子。” 芷兒替她收拾了東西,笑盈盈道:“世子下了帖子,晚上邀姑娘去攬月樓吃魚,老夫人允了。” 沈常安猛地抬起頭:“什么?為何他邀我?” 難道不是該反一反?! 芷兒笑道:“這奴婢就不知道了,姑娘還是趕緊準備一下吧。” 沈常安瞥了一眼手邊的書契,頓時天靈蓋生疼,反手用賬本蓋住它,起身去挑衣服。 東道主西來客,如今主反倒成了客,讓沈常安措手不及,像個沒頭腦的蒼蠅一樣。 還好芷兒慢絲條理地幫她收拾出了先前做了沒穿的新衣,施氏又送了兩支嵌碧玉流蘇簪子過來。 沈常安恍然覺得整的像大喜事一樣,對是否去應約晚宴更是舉棋不定。 沈盡歡聽說俞白邀沈常安用膳,是下午時分。 沈寄容來尚書府看她扯了幾句告知此事。當時聽了還懷疑真假,后來遣了之彤去管家那里問了才知道是真的。 沈寄容也不知是怎么得到的消息,總之笑得合不攏嘴又滿眼羨慕。沈盡歡自是端了茶杯靜靜聽著,不時應景地笑笑。 她和沈傾寧一個年紀,說要談婚論嫁還早著,左不過女孩之間總會對新鮮的事情特別向往,沈寄容也不例外。 又說到她之前的事情讓沈寄容有些動容,長史府在知道尚書府被禁足沈盡歡又失蹤的消息后便派人暗中調查,后來總算摸清了一些路子,發現并不是單單一件魚目混珠的事情。 沈驥查到在整個事情的脈絡中除了梁侯府、太師府、太保府,還出現了一個不該出現的人。 沈盡歡看著她,期待著會是哪個出其不意的名字。 “郎中令胥廷敬。” 竟然是他。 還真是意想不到。 胥廷敬,子滿元,原雍州燕王府的常侍。因其幽默風趣,敏捷之變、學不失詞,在王府某次議事的時候被燕帝相中,覺得他氣宇不凡,燕王府大統后就位列九卿,做了郎中令。 郎中令掌宮廷侍衛,職掌事務繁多,其中最重要的兩個不在主要職掌內的事情,一是可以使者身份策免或冊封官吏二是參與皇帝喪葬活動。 沈盡歡從前最不想見的人其中就有一個胥廷敬。 胥廷敬最嘴碎是出了名的,但是沒有對她說過什么大不敬的話,做事也十分嚴謹,人看著不著調卻也是個實干家,沈盡歡唯一不喜的就是他愛嘮叨她,比陸生良還嘮叨。 只是沒想到還是個黑白通吃的人物。 沈盡歡提筆寫道:“叔父是怎么查到他的?” 沈寄容搖搖頭:“我哪能知道全部,就是這個人名我也是在爹爹門外偷聽到的,后來宮中捷報頻傳梁侯府一干人也相繼倒臺,想查也查不下去了。” “幾日前爹爹說少府監陸大人已經準備收你為徒時我還不信,后來知道陸大人是為了治你的毒才這般做,尋思著你將來是要入仕的人,來告訴你這些也好長個心眼兒。” 沈盡歡感激一笑,直起身子伏在塌上拜了一拜。 能知道這個消息已經非常幸運了,沈盡歡暗自感慨之前能有機會和叔公一家接觸,現在看來兩家之間的交流比之前要多了去,再不像陌路人。 王依妍端了藥進來伺候沈盡歡服藥,沈寄容坐在塌上心疼地瞧著她喝下黑乎乎的湯藥,嘴角趿拉著:“竟然要吃這么大的苦,我都替你難受。” 沈盡歡接過王依妍的帕子擦擦嘴角,朝她笑了笑。 沈寄容的耐心是極好的,沈盡歡從頭到尾沒能說一句話她也不覺得無聊,一個人看著她就講了好多話。 “這是府里的藥娘?”沈寄容打量著王依妍問道。 王依妍被當場問住,好在之彤及時救場:“回堂姑娘的話,是主子新提上來的婢子,叫阿依。” 沈寄容挑眉:“新婢子就是生疏,之彤要好好帶帶。” “之彤省的。” 王依妍略顯緊張地抬頭看了一眼沈盡歡:“奴婢要去給表公子煎藥,先行告退。” 沈盡歡深看了她一眼,頷首。 李云褚在她回來的第三日晚上才退了燒,如今還躺在床上休息。王依妍會煎藥,所以兩處主子的湯食就一塊兒管了,省了請大夫的留診錢。 “李家哥哥也在?”沈寄容問道。 沈盡歡點頭。 鬧了這么大的風波李云褚也病倒了,本想去看看他,卻被之彤和王依妍攔住,怕被感染了就麻煩了。 沈盡歡現在可聽勸了,說不出話后整個世界都不聒噪日子變得特別安靜,聽身邊來來往往的人說著事情,自己只要豎起耳朵聽就好。 沈常安被管家接走了,晚膳也只好去陪施氏一起用,好在施氏留了沈寄容下來一起用膳才不至于無聊。 施氏慈愛地看著沈寄容:“你瞧瞧,老四的孫女長得多標志。” 曹嬤嬤在旁附和道:“是呀,沈家的姑娘個個都是絕頂。” 沈寄容不好意思地朝施氏靠了靠:“伯婆可別夸寄容,寄容皮薄得很。” 沈盡歡在一旁抿嘴一笑。 沈恪一脈斷的時間久,但施氏對底下的小輩們都記得很清楚,后聊到沈寄儒說起他五六歲時頭一次來尚書府,看見施氏就要她抱,把施氏逗得開心的不得了,還追著常安到處跑。 施氏說著眼眶不自覺紅了,偷偷舉了帕子擦眼角:“可真是多年未和老四見面了,我真想去看看他。” “我嫁到沈家的第二天,老四就煮了碗紅棗雞蛋給我,笑嘻嘻地喊我二嫂,那年他才二十多歲出頭還沒娶妻。” 想起還躺在床上的祖父,沈寄容低下頭去。 年前開始用沈盡歡留的方子,病已經好了大半,但是早就傷了根本加上年紀大了只能躺在床上望著窗外四季交替,想起來就難受。 有些人離開了,兜兜轉轉還會回來。 而有些人離開了,就永遠停留在了時光的長河里,佇立在那兒看著你漸行漸遠。 這輩子、下輩子,再也遇不得、見不得、念不得。 人這一輩子掐頭去尾,真的看不了幾年好光景。 沈盡歡引了紙筆,淡淡寫道:“祖母莫要留了憾事。” 施氏看了,默默拿起來疊好塞進袖子里,朝二人一笑:“記住了。” 沈常安趕到攬月樓天色已經暗了,急匆匆跑到約定的桌席時,正看見俞白站在窗前望著窗外,外頭的風把他的頭發吹到身后,沈常安便看見了一個精致的側臉。 俞白像話本子里那樣,颯颯轉身,目光清澈看著沈常安。 女子著一身深紫錦衣裙,外頭披著純白的鹿絨披風,左右髻上簪了兩只一樣的流蘇簪子,碧玉穗子落在肩頭,在俞白眼中就是最美的裝飾了。 沈常安亭亭玉立像個不可褻瀆的明珠,淑儀端莊。 俞白看愣了一會,才露出招牌的微笑:“你來了?” 沈常安瞧著他站在窗口,半晌才道:“殿下你不冷嗎?” “......”俞白尷尬地站在窗前,背后的湖風一陣一陣吹在他背上,頭發凌亂地飛到身前冰冷地打在側臉,后尷尬地關上窗戶。 他想塑造一個靠窗憂傷的翩翩公子,讓他魅力四射讓女子對他眼冒愛意,結果醞釀了半天的感情戲被澆了個透心涼。 現實讓俞白知道沈常安是個不解風情的女子,在他所見的女子里還是獨一個這般特別。 最獨特的就最能招惹其好奇心,俞白孑然一身也逃不過這個定理。 二人坐下后,俞白又親自起身給常安布菜,被她伸手攔下,招呼了管家過來伺候。 “殿下身份尊貴,常安有幸受邀同桌用膳已是福澤深厚。”沈常安禮貌地低下頭。 俞白癡笑一聲放下筷子,不好意思撩著長袖道:“沈姑娘說的是,在下逾越了。” 沈常安微微皺眉:“聽聞酈國的男子素養極好,事事都是以女子在先極盡照顧,世子是典范。” 俞白不知為何,沈常安說的都是客套話,卻還是忍不住接著她的話說下去,“酈國人極愛惜美物,女子便是最為嬌柔美好的象征,人人愛護是本職。” 北燕民風雖然開放,但是在男女等級上還是尊卑分明,甚至同桌用膳也要先等男子落座才可坐下。 沈常安觀察到方才俞白是等她落座后才坐下,心中不知怎么有股暖流流竄。 管家拆分好了魚rou,為二人分好了菜食就退到了門邊。 俞白最先嘗了一口,喜愛之情就從眼里冒了出來:“真是好吃,比阿塵帶我吃的好吃多了!” 沈常安以為自己聽錯了,鼻腔里哼了一聲笑道:“殿下真是說笑,宮里的自然比民間精致百倍。” 俞白的頭搖地跟撥浪鼓一樣:“不一樣不一樣,宮外的才更有煙火氣,宮里的一塊地磚都被束之高閣,其實放在街道上也就是一塊青石磚罷了。” 沈常安覺得有趣,笑出了聲。 俞白見她笑了,也跟著溫和一笑:“沈姑娘是不是也覺得如此?” “殿下當真有意思。” “在皇宮里才叫一個沒意思,我在酈國就喜歡出宮和宮外的小孩子玩,他們最天真單純,也最能看出治國之法是否落實。”俞白大吃了一口魚rou,鮮美的魚味在嘴里漾開,香味縈繞鼻尖心曠神怡,咽下后仍覺得回味無窮。 攬月樓的魚都是在梧湖里現抓現殺的,加上料酒姜絲蔥葉,不用多加什么其他調料就十分鮮美,且在帝都出名的不止是它的魚rou好吃魚湯鮮美,更因為店家將魚刺都挑了去,食客可大口嘗rou不必再生吐刺的煩惱。 沈常安瞧著,嘴角不自覺揚上一個弧度:“湖魚香盛rou,看來殿下很愛吃魚呀。” 俞白夾了一塊在一旁倒了清酒的碗里涮了涮再吃,一臉滿足的樣子逗笑了沈常安。 她也沒想到俞白居然是這樣可愛的人,不小心就流露了向往之情。 “這魚rou已是很鮮美,殿下為何還要在清酒里過上一過?” 俞白放下筷子認真看著她道:“魚畢竟是食物,既然是食物,人們便有很多種品嘗它的方法,就像我們碰見的人,個個都不一樣,個個交往起來都有不一樣的感受,我愛吃魚,但更喜歡去尋找讓它更美味的方法,就像我遇見了沈姑娘你......” 聽聞姑娘治家有方,在下不才,愿聞其詳...... 沈常安終于聽懂了俞白在竹雕坊說的那句話的意思。 管家聽到這話,臉上的表情變得十分豐富精彩,站在一邊像足了一盞大燭燈。 可不是么,沈常安的臉被映得通紅,哪還有平時拒人千里冷若冰霜的樣子。 ※※※※※※※※※※※※※※※※※※※※ 第六十六章和六十七章的是在旅途中完成,在安徽的查濟和龍川。兩日正當陽光明媚,在出發回家的時候天開始陰下來。 在沒有完全商業化的古鎮長街上,任何一個小物件都能引出一個小故事一個小情節,甚至在樹下午休的柴犬都帶著古鎮的不俗氣息(哈哈哈文藝癌犯了,其實是個很中二的人)。古鎮上每家每戶都非常友好,街邊、木橋上又很多家養的狗,他們在人流中一點不怕生甚至會走到我腳邊躺下,我平時很怕在外面遇到惡犬,但是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在古鎮上看到的每一個鮮活的東西都給查濟、龍川增添了迷人的魅力。 比起熱門景點,這些還沒有被完全開發的村莊小鎮,才真正保留了其韻味,喜歡田園和大山的朋友可以安排一下~ 在龍川,我接觸了竹雕這個手工藝,覺得十分值得紀念下來,所以在沈家原本并沒有設定祖先是手藝人的情況下加入了一個小小情節,也正好促成了俞白和沈常安的第一次正式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