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眛旦
丑時,太師府后廚一只雞打了鳴,本在黃粱夢中快活似神仙的尤衍偏偏被這聲雞鳴打的清醒。 屋外一聲鈴鐺碰撞,讓他猛然坐起身子,顧不得寒意赤了腳就要下床。 “死鬼,深更半夜你做什么?”睡在里頭的尤夫人被吵醒,不滿地咒罵道。 “你聽見鈴鐺聲了嗎?”尤衍的語氣很急,他在院中放鈴鐺當(dāng)信號,只要有人進院子,就會驚醒主人。 尤夫人默了一會沒聽見別的動靜,就聽見后院那只公雞啼了三聲,不耐煩地翻了個身:“哪來什么鈴鐺聲,你做夢了吧,趕緊睡吧!” 沒一會,尤衍就聽見夫人沉重的呼吸聲。 “蠢蟲!”低低罵了一句,靜坐了一會兒,確認外頭無異樣的動靜,便要掀被子重回夢鄉(xiāng)。剛迷迷糊糊要睡過去,就聽叩門聲。 尤衍氣急,衣服也不披大步走到門前停住,壓低了嗓子問道:“什么人?” 門外遲了一會:“王大人有令,速帶人馬前去城郊斬草除根。” 一聽是王師派來的,尤衍立馬開門鉆了出去,瞧見一個黑衣侍從抱拳立在廊下,夜色深重,尤衍雖然困倦但還是留了個心眼,故意問了一句:“怎么沒見過你。” 侍從懷里掏出一金舍利,黑暗中折出一點亮光,尤衍接過細細看了又顛了顛分量,確實是王師身邊暗衛(wèi)的東西,這才信了。 “城郊怎么了?” “沈三姑娘還活著,大人說,天亮之前沒見著尸首,太師打今兒起的俸祿就不用領(lǐng)了。” 尤衍沒穿鞋,踩在冰涼的硬石上腳底很快就沒了知覺。 “該死的。”又咒罵了一句。把她扔到狼窩跟前都沒死,姓沈的一家子真是命大。 然而王師顯然給了他一個大難題,太子抓了包太保,緊鑼密鼓送去了司刑司受審,拖過金水臺前沒命的喊冤聲,附近的宮殿都聽得一清二楚。 聽經(jīng)過的婢子說,包太保送進宮前就被太子打折了一條腿,也不知那蠢蟲的德行嘴巴能不能吃緊。 燕帝本就對包汝不待見,多年前的事情仍然是他心里的一個締結(jié),但此前除了不予聽政問政,其他俸祿官權(quán)都未少過,所以王師一直認為燕帝對包汝還留有期許。 可今日這消息一傳進九華殿,原本在殿內(nèi)的張相和戶部閔尚書都被莫名趕了出來,還下了旨讓太子徹查到底。 可見龍顏大怒,包汝再無回天之力。 眼下太子的禁軍全在帝宮附近,明擺著要抓同黨,現(xiàn)在讓他去城郊不是讓他自投羅網(wǎng)嗎! 尤衍將舍利子拋還給侍從,轉(zhuǎn)身進屋,剛走一步忽然收住,轉(zhuǎn)身貼到那人面前:“大人當(dāng)真為保高士霖要棄包汝嗎?” 發(fā)問之人心思縝密,這一句還是在打探面前報信之人的真假。 “大人自有安排,太師好自為之。”侍從說罷,拱手退下,腳尖輕輕一點便跳上了房檐,眨眼功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尤衍雙拳一緊,回屋摸黑穿了鞋拿了件厚衫,見床上之人未受影響依舊酣睡,輕嘆了口氣。 兩日之前,王師將其府上的叛黨全數(shù)偽裝送到了他府邸,冠冕堂皇地在太師府的雜役房呆著。尤衍心中不滿卻也不能多說,做好了自掏腰包養(yǎng)一群狼的準(zhǔn)備。 細算著這兩日給這十幾個人做衣裳買行頭,已開銷了一大筆銀子,家中財物都由夫人掌管,他還是從自己的私庫里拿的雪白銀子置辦的。 想著這些事情,尤衍一路垂頭喪氣。 后院那只公雞又打了兩聲,再聽不見聲響。 尤衍估摸著當(dāng)下情形,自己連公雞都不如。 雜役房黑著燈,尤衍以為無人醒著,想來也是,誰會喜歡大半夜不睡覺起來看月亮? 正覺得心中委屈無處可撒猛地將門踹開,下一秒就被抓著脖子按在地上。 “你們想干什么!”尤衍吼了一聲。 黑暗中有人點了燈,滿屋子的壯漢瞧見尤衍的樣子,臉上的兇煞氣少了幾分。為首的那人頭上扎著布襟狠狠看了一眼他,朝按住他的那人使了個顏色。 尤衍氣急敗壞地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指著為首的庫拉壑道:“你們做的好事!” “大人半夜三更來,應(yīng)該打聲招呼,否則手底下的人下手沒有輕重還請大人莫要怪罪。”庫拉壑說著別扭的中原語。 庫拉壑,匈奴人,天昭三年偷渡北燕,入室搶劫并殺害一商賈人家五口人,被金都衛(wèi)通緝,逃逸數(shù)十年。 “我說的不是這個!”尤衍重重嘆了口氣。 “那請大人明說。”那人態(tài)度總算恭敬起來。 “沈家那個女娃娃沒死,王大人有令讓你們?nèi)ヌ幚砀蓛簟!庇妊軟]好氣道。夜半寒涼,這種苦差傻子才親自去。 庫拉壑微瞇了眼睛,似有些不信:“暗哨來報,太子禁軍就守在宮外,大人這是叫我們送死。” 屋子里充斥著夾雜了他們體味的霉味,惡心至極。尤衍常年養(yǎng)尊處優(yōu)自是聞不慣,飽人哪知餓人饑,不多一會就受不了了,不耐煩地扯著沒有穿戴整齊的外衫:“我難道不知道嗎?你們快些動手,不然今后你們是死是活我可管不了。” 一個年紀(jì)偏大的人坐在床邊上摸著胡茬子,眼眶深陷,鼻梁高挺膚色暗沉,一看就是匈奴人的模樣。 此人名叫德禎拉,匈奴人,天昭三年潛入宜陽郡府竊取了宜陽與圖,被當(dāng)時的白氏鎮(zhèn)國軍副都統(tǒng)緝拿,在遣送帝都的路上逃脫。如今他的畫像還掛在城門邊上,因此身份,在邊境叛黨營里頗有威望。 “德禎拉......”庫拉壑試探著叫了他一聲。 “何須我們動手,城南不是還有弟兄,我們?nèi)缤ЙF可高大人行事方便。”德禎拉脫鞋靴上床,說話聲音懶懶的。 庫拉壑恭順地站在邊上,話音剛落,屋子里無人敢應(yīng)答,只有德禎拉脫衣的唏嗦聲。 尤衍白了他一眼,袖子一撩準(zhǔn)備做甩手掌柜。 “即刻去辦吧。” 不到一刻鐘,太師府后院上空飛出了兩只海東青,直往城南方向而去。 與此同時,太師府上空忽然炸出一團煙火,由紅變白炸響,刺眼的光照亮了半個帝宮。遠望過去,寂靜的夜空中立著一束偌大的紅光,響聲驚擾了城中萬戶,雞鳴狗吠不絕于耳,也打破了坊間的美夢。 尤衍還未踏入房內(nèi)就覺頭頂一亮,頓時怔在原地抬頭望著亮如白晝的天。 一響未落,煙色降落,又一響升空,獨樹一幟。 煙火炸開掉落下的碎屑劈里啪啦砸在磚瓦上發(fā)出很大的動靜。尤夫人拿著蠟燭急急忙忙跑出來,看見尤衍呆愣愣地站在院里,上前抽了一耳光讓他回神:“你做什么!誰放了傀煙?” 這紅煙花和尋常煙花不同,是城池危機時候用來傳信要求支援的。每個重要府邸都會配備這種傳信傀煙,且都有各自的識別特征,太師府的便是紅白色連三響。 北燕明文規(guī)定,城池?zé)o恙傀煙不得出。 傀煙升空極高,很難保證鄰國南齊的探子看到會有何動作。且不說會驚擾百姓,恐怕也要讓燕帝三天三夜睡不著覺了。 “糟了!” 尤衍一咬牙,捏緊了拳頭,隨后拉著尤夫人就回屋收拾行李。 尤夫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只知在太平年間這頭頂?shù)目煵豢奢p易升空。又見尤衍如熱鍋螞蟻扯了簾幕就開始包裹錢財,掃蕩了滿滿一地金銀細軟,當(dāng)場目瞪口呆。 “你居然私藏這么多錢財!” “蠢蟲!快收拾東西!咱們被陷害了!” 尤夫人慌的不知東南西北,一會跑里屋拿首飾一會去床底下找房屋地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袖子里塞,珠釵頭面插了一腦袋,活像個瘋婦。 太師府的下人都聚集在各自房前觀望,皆不知發(fā)生了何事。與此同時管家一路通傳從前堂沒命地跑過來:“老爺夫人!禁軍沖進府了!” 待眾人反應(yīng)過來時已無退路,大批禁軍長驅(qū)直入沖進太師府將其圍了個水泄不通。 婢女們受驚尖叫聲起來,嚇得三兩抱團立在原地不敢動作。管家試圖溜進后院,被澤宇一個石子塊打中膝蓋跌倒在地。 后來的人馬兵分幾路搜查前庭后院。 太師府被照個燈火通明,附近的百姓都到不遠處觀看,這時第三發(fā)傀煙升空,把京街黑漆的角落都照的通亮。 果不其然,雜役房傳出了幾聲打斗聲響,高處的幾個暗哨放了冷箭過去,禁軍才拖了十二個大塊頭出來。 澤宇將其手臂衣袖割開,見其手肘處皆有一塊紅色印記,且都是相同物件留下的傷口,當(dāng)即朝著庫拉壑腹部來了一拳:“一窩賊寇叫小爺好是惦記!” “殿下,太師私藏叛軍賊寇,通敵叛國,請下令搜捕!”禁軍統(tǒng)領(lǐng)姬坤拱手道。 邵塵環(huán)顧四周,卻面無表情:“尤衍私藏賊寇通敵叛國,尤府上下無一人檢舉,視為同謀,即刻押送司刑司受審!” 底下部分禁軍紛紛走向尤府下人,整整齊齊梳理好后帶走。 邵塵不急不慌地帶著人走去后院,澤宇拍了拍姬坤,朝他使了個“等著看好戲”的眼神,奈何對方不解其意,澤宇只好推著他走在邵塵身后。 這時候尤衍和夫人眼張失落地各自抱著一大包錢財出來。大包的金塊和銀戟子還有不時掉落出來的珍珠翡翠,尤衍氣喘吁吁地捧在懷里,旁邊的尤夫人更是沒了平時貴夫人的樣子,滿頭的首飾金釵,恨不得將家當(dāng)都頂在頭上的模樣,耳上不惜生扎了兩個洞,掛著扁金松枝鴛鴦耳環(huán),鮮血順著鴛鴦耳環(huán)滴在肩上也不覺得疼,死死裹著懷里的一大包衣裳,身上里里外外套了七八件衣裳,狼狽之相不忍直視。 二人剛緩了口氣,抬頭一看邵塵帶著人進院子,嚇得臉色鐵青,也顧不得多少年的交頸夫妻,一個往東一個往西地逃竄。 澤宇和姬坤見此,快步上前截了二人,提著就扔到邵塵面前。 二人手中包裹摔在地上,里面的東西散了一地,再看尤夫人的樣子,姬坤這才知曉為何太子不急不緩。 生性斂財之人,大難當(dāng)頭也不肯將生命放在首位,全然顧及身外之財,這種人根本用不著抓。 “太師不必行此大禮。”邵塵聲音清澈,眼中細閃過一絲失望之意。 尤衍知道大限將至,也不反抗,起身坐在地上道:“太子今日這出大戲,是早有預(yù)謀。” “尤大人,你這可是自己撞上來的,休得顛倒黑白!”澤宇上前慟罵,“若問心無愧,為何要包著搜刮而來的錢財跑路!” 尤衍瞪著邵塵,眼里盡是被欺騙后的憤怒:“殿下派人引誘尤某上鉤,又故意在我府上放了傀煙,之后名正言順來抓人,太子不愧是儲君,好心思!” “本王,從未派人前來,尤太師可不要亂說,”邵塵輕笑著,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站著,“包太保的嘴出乎意料的緊,并未供出同黨,倒是本王在宮外休憩守城之時,太師自己急不可耐地要做出些動靜,既放傀煙,就得出兵援助,太師的意思叫本王很是為難。” 尤衍陷入了短暫的沉默,聰明如他也明白了邵塵的意思,但還是忍不住嘆息:“我是無辜的。” 尤夫人瘋了一般抓狂:“尤衍!你還真是左臉皮貼在右臉皮上,左臉不要臉右臉二臉皮!你通敵還把賊放在家里!” 姬坤滿臉震驚,頭一次聽罵人還能這么罵的。 “哦?”邵塵冷地一笑,“太師后院的邊境叛黨,莫非是府上無意之中招進來的,是那些賊寇妄圖毀了太師清譽?那本王得好好讓司刑司審審,還太師一個公道。” 說著,姬坤已派人上前將其二人攙起來拖走。 “既然不是太子殿下派人送信,那么,沈家女娃還活著的消息,是真的了。”尤衍經(jīng)過邵塵時說道。 邵塵當(dāng)下心中一沉,伸手扯住尤衍的領(lǐng)口,他萬萬沒想到尤衍還留了一手。 “那兩只海東青!”澤宇驚呼道。 禁軍來時,見到了帝都之上盤旋著兩只海東青,正是往城南方向而去,高士霖未出城南破廟,方才抓的賊寇人數(shù)也不對,這么說,尤衍已將滅口的消息傳了過去! 邵塵壓住心中怒火,然而尤衍經(jīng)歷沉浮,一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尤衍實在想不到,半年前還樂不思蜀、實癡實昏的太子,為何突然會謀算人心,莫不是當(dāng)初下藥的計量太足,反倒讓他多長了一顆心? 邵塵松開他,立即下了命令:“命李云褚即刻前去城郊!” 尤衍“嘿嘿嘿”笑著,乎聽“李云褚”之名,如雷貫耳,但掙脫不及,才被拖到府門口,就被一箭射死了。 澤宇大驚,令暗哨排查周圍,自己拔劍護住邵塵。 為時已晚,暗器直接射中尤衍要害,喘了兩口氣就嗚呼了,尤夫人癱坐在地上不敢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直到被人硬拖著經(jīng)過尤衍尚且溫?zé)岬氖w的時候,才叫喊起來。 帝宮之上,宸貴妃站在鳳儀宮望樓臨臺上,看著西北方向的空中綻放出的紅白煙火,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冷笑。 她轉(zhuǎn)身看著地上的尸體,正是派去太師府報信的侍從,手中還攥著那顆金舍利,現(xiàn)在已被風(fēng)若斷了頭一命嗚呼。 風(fēng)若掰下他手中的金舍利交給宸貴妃。 她舉起這個混金的珠子,瞧著金光下映著煙花的光芒,朝黑暗中拋去,出聲道:“慎王有的,元嘉也要有......” 望樓上飄著隱約的笑聲,久久地匿在風(fēng)里。 最后一團紅變成了白色的細碎落下去,帝都重新被黑暗籠罩起來,遠處的星點也漸漸消失在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