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生
宸貴妃在宮里配得上橫行兩個字。 額間一抹丹色花鈿,艷的讓人移不開眼,重黛描的水灣眉尾勾的細長,顯得底下那雙眼睛甚是有神。 一身深紫暗紋孔雀緞襖,外披一件雪白狐皮小坎肩,雍容華貴地晃蕩在朝天宮門口,一手甩著掛在明光穗子上的金牌,牌上金光閃閃刻著“御賜通行”。 北燕帝宮獨一份的恩寵,是司徒月的。 朝天宮門外,便是少府監的府邸。 少府一職,位列九卿,掌山海地澤之稅,管百工技巧諸務,涉御衣、寶貨、珍膳,領中尚署、左尚署、右尚署、織染署、掌冶署、諸冶監、諸鑄錢監、互市監,在朝中是實打實的大官署。 尋常三品官員府邸正堂三間偏房五間建后花園一座已是奢華至極,陸生良憑著在九州八國響當當的名聲,訛了燕帝一個大院子。 不僅朝南而座,設正堂儀門,中庭開大綠園展盆景植花草,西邊內引宮河為渠名碧溪池,依渠造石山、魚亭及食倉;建東西三座正樓一間仆居正房,依東邊逐月樓和尚瑤樓而建五園——梅園、紫藤苑、海棠苑、青梅苑、紅楓苑;北設書房和藥房,間隙造小竹林。 青石路由南至北,縱橫東西,移步換景,亭臺樓宇,美輪美奐。 相比起中規中矩的皇宮內院,陸生良的少府府邸在皇城中異乎尋常匠心獨運。 “請貴妃娘娘鳳安。” 宸貴妃眉眼掃去,輕輕一笑,“玉夫人”。 伏在地上的玉夫人一動不動,身子崩的緊緊的。 誰能想到出個門還能碰上這般人物。 “娘娘金口,妾惶恐。”玉夫人悶聲道。 宸貴妃挑眉,緩緩走上前,居高臨下看著她的后腦,頭頂的銀釵翡器壓著她的頭,這般跪拜不出半刻便會脖頸酸痛,“玉夫人真是乖順,婢子還不扶你家主兒起身。” 一著棕襟的丫頭立馬上前攙起她,又一并回了禮。 “不知貴妃娘娘在此,妾擾了娘娘雅興。”玉夫人低順著頭,耳邊的玉鐺碰著發出細微的聲響。 宸貴妃瞇眼看了,心知是漁陽郡上貢的羊脂玉髓,不動神色道:“玉夫人近來侍奉陛下辛苦了,本宮還打算這幾日去芙蓉宮看望呢。” 玉夫人長相普通,相比之帝宮十二院的妃嬪,樣貌上并不出類拔萃,長臉厚唇,偏一雙眼睛還小,實在找不出哪一點討人歡喜,能留燕帝足足五日去宮里也委實讓人匪夷所思。 “貴妃娘娘為北燕誕下帝姬有功,妾哪里敢讓娘娘探望,應是妾要日日前去請安才是。”玉夫人眉間微皺,臉上一點不敢遜色,諾諾回著。 宸貴妃瞧著時辰,定睛看著玉夫人,“夫人有這份心本宮自會記著,只是猴子照鏡子,別生出什么苗頭才是。” 玉夫人心下一涼,抬眼看了宸貴妃一眼,瞧見她眉目間微有笑意,生生將眼底的厭煩掩了去低下頭去行禮:“謹遵貴妃娘娘教誨,妾自退下了。” 宸貴妃頷首,嘴角勾了勾揚著臉轉過頭去。 待其走遠,宸貴妃低眉打量了一陣,喚來風若,“看看她最近行蹤,這個時候走朝天門,怕是想看到些什么吧。” “是。” 風若領命退下,眼神暗示身后一侍從看護貴妃安危。 正站在檐下享著太陽,懶懶地要睡過去,這時候侍從附耳輕聲通傳:“娘娘,陸少監到了。” 宸貴妃睜開眼,往朝天門另一邊望去,就見一修長身段的人走過來,一身淡綠棉織的長袍,里襯還是最常穿的白衣。 眉宇清晰棱角分明,溫潤如玉這四個字用在此人身上一點也不過分。 她入宮時十二歲,那年見陸生良時是這般模樣,今年二十余歲,自己已然能憑一己之力立足帝宮,他卻還是初見時模樣。 這些年,歲月似乎對他格外寬容。 陸生良不意外看到她似的,沿著朝天門檐下陽光一路走到面前站定,宸貴妃已然先福下身子去:“拜見陸少監。” 見她手中金牌在陽光下分外刺眼,陸生良淺笑,嘴邊上陷了兩個酒窩,煞是好看:“貴妃禮重了,何故在朝天門等陸某,有手上金牌子,大可先去府上坐著,差婢子蒸上熱茶好享受。” 宸貴妃笑道:“本宮可不敢,大人莫要取笑。” “貴妃自然不敢,但是司徒月敢。”陸生良笑看著她,打出請的姿勢。 剩下的十幾號侍從駐守在朝天門后,跟宸貴妃進去的只三人。 自《天宮策》事變,藥娘偷盜被誅殺在外后,陸生良的府邸,就只剩下一個婢子阿清和一個啞奴阿暉同住這偌大少府監府邸。 “給你的紫檁木用的可好?”宸貴妃問道。 陸生良噙著笑,“磨了把如意,夜夜安眠直至天亮,舒服。” 宸貴妃輕嘆了口氣,垂眸看著腳下的青石板:“你在這醉生夢死不問世事當是舒坦,不過這少府在帝宮里,倒真是一片安樂土。” 陸生良猜到宸貴妃有話要說,帶著她到書房暖了茶:“你在朝天門下等我這么久,不會是只問我那紫檁木安好否吧。” 宸貴妃徑自端了茶盞遞到嘴邊轉著,透過書房的窗戶,正看到東邊正對的樓閣牌匾,勾了勾唇角,緩緩送服了一口暖茶。 “深井桐烏起,尚復牽情水。這尚瑤閣的名字,起的好啊。” 陸生良笑著,也轉過身子透過窗戶望了一眼那遠遠牌匾,不想被陽光次了眼,暈晃之后道,“你這丫頭,入宮幾載,倒是學會了打啞語賣關子。” “我只問一句,靖瑤有難,你幫還是不幫?”宸貴妃忽然一句,看著陸生良臉上的表情由喜轉憂最后安靜下來。 “禁足尚書府,對她是好事。”陸生良押了一口茶道。 “靖瑤的難,是她的小女兒。”宸貴妃道。 陸生良語氣認真起來,“那個小丫頭?她怎么了?” 宸貴妃回:“她卷入城南反賊的案子,如今在太子別院被劫,不知所蹤,極大可能是元盟的人下的手。” 陸生良想了一會,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她有親爹,她爹可是尚書令,朝堂半壁江山都是帝盟的,何苦來找我。” “可尚書令現在也被禁足府內,不得與外界聯系,”宸貴妃緊緊盯著對面那人細微的表情,試探道:“靖瑤鐘愛三女。” “有緣分。” 陸生良低喃一句,然抬頭看著宸貴妃“只是少府向來中立,我也不想讓皇帝為難,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你心里比誰都明白少府中立,不見得就會讓陛下不為難吧。”宸貴妃溫和而堅決。 廟堂之上何來兄弟手足,就是當今百姓稱頌的北燕昭帝,當年也是用了不干凈的手段才登上的皇位。 從來帝王心深不可測,宸貴妃相信陸生良吃遍九州飯,最是通曉這個道理。 陸生良默然,極力收攏眼中的糾結,面上還是吊兒郎當的樣子。 “你想我怎么做?” 宸貴妃靠在梨花木的椅子上,平靜地看著他:“我記得,《天宮策》后來的擬案,部分是由那個丫頭出的,如此天賦之才,不來繼承陸少監的衣缽,實在可惜。” 陸生良道:“靖瑤不會同意讓她女兒入仕的,而且還是跟我。” 宸貴妃道:“她同意否是她的事,能不能讓她答應,是我的本事。” “官家女子從官亂了朝綱,我要真那么做,非得被那些言官的吐沫星子淹死。”陸生良深吸一口氣。 “他們不敢,陛下早有心提拔太傅院的女傅,今年國考陛下也頒了諭旨,允女子參考。” 宸貴妃臉上仍是笑意,話里話外挑明了就是一句——本宮就是來通知你收徒的。 陸生良深深看了她一眼,知道自己今日是一定要下這潭水了,心想道“陛下那顆心還不是你養出來的。” 宸貴妃的話已經很明白,他只得好好坐正了,低著頭問道:“你有她下落?” “你想多了,我的手伸不了那么長,司徒家在宮外打探比我方便百倍,且等著吧,后面還需你一臂之力。”宸貴妃緩聲道,像是在說一件很輕巧的事情。 陸生良目光凜冽,嘴角的隱了一縷神秘的笑容:“司徒家的小丫頭,何時養了這么多心思。” 這生的還好是個公主,要是皇子,司徒家豈不是要供著這位娘娘將江山改名換姓。 他算是看著司徒月長大的,印象里還是個不識風月的黃花閨女,如今對上眼神,也要好生避退了。 宸貴妃放下茶盞抬起玉手,身邊的婢子忙上前扶起,走過簾子后,才聽其緩緩道:“時間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我只是比你幸運了一點兒。” 【城郊·王師廢院】 沈盡歡被一股濃重的藥味熏醒,醒來時眼前模糊,只能依稀看見窗前一個女子背影。過了一會,漸漸能看清了,才覺得身體跟散了架一樣到處都抽痛。 這是沒死成還是又重來了一次? 沈盡歡強撐著坐起來,發現右手腕被包扎起來,塌上方才手放的地方還有血漬,窗前的女子沒聽見身后的動靜,仍仔細看著藥罐。 “姑娘?”沈盡歡試探道。 那女子轉過頭來,朝她咧嘴一笑:“你醒了?” 沈盡歡看著她的衣服,是云錦里頭最次的料子,穿著一身看著十分單薄,再看著收拾干凈整潔的屋子,家具大多是老樣式,心下想著她許是某個官員的滄海遺珠。 她端了藥過來,坐在沈盡歡身邊,舀了一勺送到嘴邊試溫,覺得燙就時不時用勺子搗著。手上的凍瘡很嚴重,手指紅腫發紫,一處破口看著是新瘡還流著細血,左手關節處已潰爛。只有做多了粗活的下人才會有這么嚴重的凍瘡。 看清楚她模樣,姣好的面容,不施粉黛不畫黛眉,甚至唇色黯淡,一雙杏眼盯著碗中的藥不離,發上簪一支和她打扮并不相配的金云紅珠釵,如此素凈讓人看著心里卻很舒服。 “你在林子里受了凍,又失了很多血,還好我這有些補氣血的草藥,快服下吧。”這姑娘又嘗了一口藥,確定溫熱可入口才遞到她面前,她眼里還有對生人的懼意。 沈盡歡沒力氣說太多話,湊近聞了,確實是川穹的味道,便任其給自己喂服下。 喝完后,那姑娘起身收拾起桌案上的瓶瓶罐罐,還不忘和她說話,“你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千金吧?現在世道混亂,那些賊人真是膽大包天,我發現你的時候全身冰冷,險些以為救不過來了。” 原來是絕處逢生,不是再來一回。 “請問,怎么稱呼姑娘?”沈盡歡輕聲問道。 對方遲了一會,“依妍,依偎的依女開妍。” 沈盡歡看著她,“我叫沈盡歡。” 王依妍聽了,將懷中的藥罐擱在桌上嘆了口氣:“原來你姓沈。”也不知看著別處再想什么。 這個回應讓人覺得奇怪。 “依妍?女開妍......” 城郊荒院,孤女...... 沈盡歡輕喚,總感覺的耳熟,反復念了半天,才對上一個人,試探道:“姑娘,可是姓王?” 王依妍手中動作一頓,轉過身來,隨不說話,沈盡歡已經從她眼中看到了答案。 沈盡歡腦中回憶著前世這個人的信息,卻只能想起一點點。 王師把庶出長女王依妍養在城外三十年,最后是去郊外砍柴的火夫借宿一廢宅,才發現早已僵硬發黑的尸骨,戶部查到消息傳到宮里,王師這才想起還有這么一個女兒,彼時其權傾朝野也并不在乎,找了個由頭就隨意葬了。實在凄涼。 “你知道我?!”王依妍站在那里,一臉詫異,眼底還似有淚光。 沈盡歡看著自己的腳點點頭:“名字什么不重要,你救了我,就是我的恩人。”剛起身雙手持過額頭要行禮,就被對方扶住。 “你身子未好還有傷,快別這樣。”王依妍沒了方才的笑容,此時說話顯得更加小心,“其實并不是我將你背回來的,是一個戴面具的男子,我見他好像一直跟著你。” “戴面具的男子?”沈盡歡頭一個想到的就是阿炎。 王依妍點頭,“是啊,估計現在還在院里守著呢,我看他很是擔心你,可要叫他進來?” 沈盡歡嫣然一笑,勸住她,“不用,我自去。” 王依妍將她散落的長發在腦后編了幾股辮子,用一細簪子定住,整理干凈扶她出去。 外頭陽光很好,昨夜那場黑暗好似一場夢。 院子里種了棵高高大大的銀杏,估著有很多年頭了,樹干要三個人才能抱住,只是光禿著樹干,看著有些哀涼。 阿炎一身黑衣躺在樹上一根最粗的樹干上,陽光照在他身上,像是渡了一層金光。 沈盡歡仰著頭看他,喚了一聲:“阿炎。” 樹上的人身子動了動,偏頭望了一眼,便小心跳下來,隔著面具看了一圈她,語氣不咸不淡道:“讓你受驚了,是我不好。” “我無事,別院里可都知道?”沈盡歡忙問道。 王依妍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只是扶著沈盡歡,生怕她體力不支暈過去。 阿炎走上前想要說什么,轉過頭克制了一會才開口:“我讓阿肅回去報信了,你且安心養傷,萬事有我在。” 沈盡歡忍不住笑起來,慘白的臉被太陽照得更白,笑起來倒是鮮活些,“阿炎果然是天賦異稟的軍師,出謀劃策的好手。” “是我的過失,我沒想到他們會動手傷你,讓你吃這苦頭。”阿炎嗓子有些啞。 王依妍聽得幾聲干咳,對他說道:“進屋喝些姜茶吧,天冷,著了風寒可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