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謀
阿炎拿著紙看了半天上面的圖案,最終還是搖搖頭。 “這種印記不多見,我在邊疆年數少也沒見過。” 沈盡歡本來繃緊的身子一下癱軟在塌上。 “當真連大哥都沒見過?”沈盡歡凝著眉再確認。 李云褚拿著紙反復看著,繼而說道:“我確實沒見過,但是聚緣客棧那個老兵頭或許認得,明日一早我們便去問問。” 沈盡歡頷首:“好,明日我同你一起去,只是我在想,如果趙家的家丁真的有問題,那保不齊趙翼也有指使的嫌疑,若是這樣,咱們倒是要好好盯著他們的行蹤。” 李云褚想了想,緩緩道:“既然如此,我讓阿炎帶你去聚緣客棧,我帶兩個暗衛去探一探趙翼。” 沈盡歡想著入神,沒注意立于身前人的目光。 “對了歡兒,云淵這次要晚些到了,恐怕要除夕宮宴后才能來了。”李云褚替沈盡歡收起紙,掖好交給阿炎,說道。 沈盡歡動了動神,桌上的燭火印著臉熱熱的,心上不知怎么卻涼了一大截,“知道了,二哥軍中事務繁忙,歡兒知道。” “姑娘,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吧。”之彤上前道。 沈盡歡“嗯”了一聲,穿好了袍子,對李云褚行了禮,便走了。 聚緣客棧所在的青竹小弄很是僻靜。 過了一夜后,之彤看出沈盡歡的不對勁,卻又不敢問,一步不離地跟著。 一路很是隱蔽,沈盡歡隨阿焱從一個小木門進入,不留心很難注意到。 三人被一個跛子老太引進了一個偏房等著。 沈盡歡環視了屋子,轉了一圈沒發現什么異樣才坐下,瞧見阿炎淡然地早就坐下來倒了茶喝。 “在想什么呢?” 阿炎好聽的聲音傳入沈盡歡的耳朵。 這聲不似他表現出來的那種云淡風輕,一字一頓的,很溫和。 沈盡歡舒展了眉頭,抬首望著阿炎笑了笑:“在想,趙氏到底是個什么角色。” “三姑娘遠比我想象的要歷經塵世的多。”阿炎對上她的眸子。 沈盡歡失笑,“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喚我盡歡,這樣不會很生疏。” 說時,阿炎瞧著安靜端坐在偏側的小女孩,屋子里關著門,有陽光照進來,空中飛舞的塵埃看的分明,此刻的時光像是停滯住似的。 沈盡歡第一次見李云褚口中的老兵頭,竟不是想象中飽經風霜的佝僂老人,而是依然腳步穩健,身體精壯的中年男子。 孫一朝沈盡歡彎了彎腰,“見過三姑娘。” 沈盡歡忙扶起:“客氣了。” 孫一對著沈盡歡咧嘴笑了起來,那笑讓人心底一暖,沒想到外祖手下的冷血將士,會有這般溫柔的一面。 屋子開了門,可以看見院子里收拾的很干凈,兩邊擺了些松柏盆景,看起來素雅清心。 阿炎說明了來意,便拿出沈盡歡畫的印記。 孫一伏在桌上仔細看了很久,“這是九州八國烙在叛國反賊身上的一種印記,這類人多半被流放到邊境做苦力,且都是秘密押送,大公子和軍師沒見過是應該的。” 阿炎追問道:“也就是說,八國境內的叛賊身上都是烙的一樣的印記?” 孫一回道:“也不是,多數是匈奴人才有這樣的圓形印記。” 邵祁當真為了皇位,不惜賣國通敵。 孫一看得出沈盡歡的憂慮:“這類人要是想潛入中原,勢必要用鈍器割掉烙印后,得到同黨或者買主的接應,才有機會滲入中原。” 如今還不知邵祁和梁侯府麾下是否窩藏叛賊,可怕的是趙氏一家一同來的就起碼有十數人。 果然,所有的事情,都是早有預謀。 往皇帝母族投放眼線,這事可大可小。 “軍師和大公子若是碰上了這類人,切不可激怒他們,更不可打草驚蛇,他們一般盤踞在各國邊境,能出現在雍州境內,甚至是京城,肯定是得到了什么位高權重人的庇護指使。”孫一將紙還給阿炎道。 “可是邊境有我外祖守著,這類人怎么有機會!”沈盡歡說道。 阿炎道:“邊關境地多有漕陸商人,只要他們稍稍偽裝便可蒙混過關,這種烙印只烙在皮膚,將其割除后只會留下疤痕,這樣就很容易躲過士兵的搜查。” 沈盡歡和阿炎并排在街市上走著,思量著接下去的打算。 一早聽說阿娘進了宮,和良妃說了不大滿意趙氏的事情,估摸著到時候除夕宴上皇帝應該不會強行賜婚。 可是既然作罷了這聯姻的念頭,皇帝肯定不會讓趙翼在京城待時間長,這樣一來調查就會終止,眼見這么一個機會在,要是錯過了再要揪梁王府的尾巴就難了。 意識到這背后隱藏的陰謀,一旦出手必定牽扯出千絲萬縷的關系,僅僅憑借現在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能與之相抵抗。 不打草驚蛇,又怎么引蛇出洞? 沈盡歡望著湛藍的天空,心底不斷質問自己。 這一出手,可就收不回來了。 這個龐大的帝國一點一點被蠶食鯨吞,歷史總是歷史,要改變它必定要付出千萬代價。 阿炎也不知在想什么,沈盡歡走在他沒戴面具的右邊,就這個側臉,感覺輪廓分明某些角度還特別熟悉。 “阿炎,你為何總戴著面具?”沈盡歡問道。 “過去傷過臉,痕跡猙獰怕嚇著人,戴著面具會好些。”阿炎溫聲道。 怎么說呢,沈盡歡沒見過阿炎,但是從一開始見到他就覺得不陌生,好像潛意識里注定會出現這么一號人,所以不是和他說話,還是走路都覺得很安心。 “云褚去接了一個人,在風月樓等我們。”阿炎轉頭說道。 沈盡歡沒多想,點頭回應。 入了夜,才是風月樓最熱鬧的時候,穿梭在花紅柳綠間,不乏有妓與客尋歡作樂,風月樓門口燈紅酒綠,庭院內更是歌舞升平。 沈盡歡全身蒙著黑袍子跟在阿焱身后。 “大哥怎么來風月樓這種地方?” 阿炎熟門熟路的走進去,勾玉扇子一揮擋住臉側身對她賣了個關子:“就是在這種地方,才更好商議大事。” 這時候老鴇扭著身子迎上來,兩個手指頭捻著手帕掩面一笑:“這位爺是點房呀還是喝酒呀?” 說罷看了看他身后的沈盡歡,“喲,是個貴家小姐呢。” 阿炎把沈盡歡拉在身后,“你就別說笑了,公子來了么?” 聽這口氣像是認識,沈盡歡只管靠著阿炎,也不言語。 那老鴇把眼神從沈盡歡身上收回來,“嘿嘿”一笑,“來了,在素淺房里呢,還有位客人在。” 阿炎點點頭,就直接帶著沈盡歡去了三樓的雅間。 “你們怎么認識風月樓的老板娘?”沈盡歡上前問道。 阿炎把她快掉下去的帽子往前蓋了蓋,輕輕拍了拍沈盡歡的頭“風月樓是我們設在京城的傳信點。” 沈盡歡和之彤面面相覷,到了雅間阿焱推門而入,撲鼻而來的便是胭脂氣息。 走進了,里面粉紗輕絲隨窗外而進的風牽起,八仙桌旁的藏寶閣上擺著不少物件,沈盡歡粗一看,便知是值錢的東西,細看這屋子,也不像是普通妓妾的住處,算花魁級別的。 北燕不排斥這種煙花之地,也不過分放肆,但是能有混上黑白兩道通吃的本事,怕也就風月樓了。 簾幕后緩緩出現一個影子,玲瓏的聲音透過來:“炎軍師來了?” “正是。”阿炎壓低了嗓子。 沈盡歡摘下帽子,看著那人從簾后走出來,不禁驚艷一下,如此風月之地,她只著一身拖地煙水百水裙,梳著不簪發飾的飛仙髻,臉上雖只抹一層淡粉,卻怎么也拉低不了她的桃花面容。 那可人看見了沈盡歡,也不驚訝,緩緩福了身子:“奴家素淺,見過三姑娘。” 沒會想到北燕三大名妓之首的素淺居然是這般清純樣子… 之彤也瞪大了眼睛看著素淺。 北燕有三大名妓,各有千秋,也是沈盡歡從前聽朝堂小官私下議論時知道的。 東郡桃花源的芊澤花,據說長了一副傾國傾城的皮相,開價是萬兩黃金為底,自然是男女功夫了得,才引得達官不惜傾盡資財求她出客。 南界百花洲的栩蘭芝舞藝出群,但從不出客,只請合眼緣的男女客人入雅座,倒是個怪人,多少人千金買笑都悻悻而歸。 這天子腳下,風月樓花魁素淺,不妖不艷溫婉清憐,出名于詩賦才學。 沈盡歡當真是沒想到會有一天見到她。 素淺引三人進了內室,“公子剛到不久,在里面喝茶呢。” 進去后,沈盡歡看見一張梨花木的桌子,李云褚和一男子坐在一起。 聽見動靜,李云褚看過來,“歡兒來了。” “歡兒竟不知大哥還有流連風月的習慣。”這話當然是開玩笑的。 李云褚笑道:“是是是,被你抓到小把柄了。” 坐在他身邊的男子也起身,沈盡歡看著他徑直走到自己身邊跪了下去:“多謝姑娘救命之恩,白紀愿奉你為主。” 沈盡歡輕咳一聲,往后退了一步。 “白紀?” 端詳了好久,才認出眼前這個男子身形正是自己那日在市井上搭救下來的白氏后人,白紀。 可是容貌大變,一點也沒了此前的痕跡。 “你先起來。” 沈盡歡扶他起身坐下,望向李云褚求實。 “是他。” “這么快,你傷好了么?”沈盡歡拉起他的手臂要看,白紀也沒有拒絕,任由她將衣袖擼上去。 “還是有些內傷,怎么不養好了再回來。”沈盡歡搭了脈說道。 “祖父說,本來給你安排一個暗衛帶來,但是左思右想還是將白紀換了身份來護你,這樣一來少了后面許多事情。”李云褚說道。 “他的身份?”沈盡歡馬上想起關鍵。 “在下得沈李氏相助,感激不盡,如今白氏的身份用不得,重回京城,也是以李氏暗衛的身份,至于名字,還請主子賜名。”白紀畢恭畢敬道。 “好,等回去后我會打理一切。”沈盡歡說道。 阿炎和李云褚說了印記的事情,李云褚全程臉色都不好看。 據他說,放出去查趙翼的人沒有發現什么異樣,客棧的門都不出。 沈盡歡聽后反而不慌了。 除夕宮宴在即,好不容易讓皇上想起母族,趙氏再膽子大也不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回去后,李云褚只和李靖瑤說白紀是將軍府安排給沈盡歡的暗衛,由著白紀改換了容貌,李靖瑤也沒有疑心,囑咐了幾句后,就讓沈盡歡帶回了院里。 人前自然不能說他是白氏的后人,沈盡歡打算好好挑個時候和母親長姐說。 沈常安讓芷兒送了幾身暗衛的衣服,沈盡歡親自和之彤整理了歡棲院東邊的屋子出來給他。 “這應該暖和了。” 沈盡歡坐在厚實的床上按了按,又左右環顧了一下,覺得十分滿意。 白紀換了行頭出來,沈盡歡仔細端詳了,想起一句《世說·容止》里的詩詞。 “龍章鳳姿,天質自然。” “甚好。” 沈盡歡看著白紀眉清目秀的樣子,夸贊道。 沒了之前流落市井時的狼狽落魄,收拾好后一股英氣繞在眉宇間,手上拿著用布裹住外形的長劍,颯爽之姿不可言。 白紀站在那里,聽沈盡歡發落。 “在外就喚你,阿肅吧。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 白紀緩緩抬頭看向沈盡歡:“謝主子。” 沈盡歡走下床榻,靠近了他,從袖拿了一塊用紅繩仔細系好的帕子出來。 “這是那日我見到你時從你身上拿下的,還給你,好生保管。” 白紀打開,帕子里包的竟是自己從前佩戴的昆侖玉穗子。 “我以為,再找不到它了。”白紀緩緩說道,手指撫著玉上的紋路。 “白府之事尚未查清,哪怕是為了留住你白氏的血脈,你也要藏好自己身份。”沈盡歡坐在桌前,往火盆子里添了幾塊炭火。 “沈氏和李氏,都會幫你,我也會。” 白紀定定地看著沈盡歡,不知怎么,眼前這個小姑娘似乎能給人力量,眼中也沒有貴家小姐的浮氣。 在將軍府醒來后以為是李云褚久了自己,后來才知道是沈家的三姑娘,李云褚形容的讓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一個十幾歲的姑娘會又這般魄力。 或許,這就是他在風月樓第一眼見到她就決定誓死追隨的原因吧。 白紀一直在等機會回來,不光是為了見救命恩人,也是為了找梁侯府一血仇恨。 如果說定遠將軍府是鎮守邊關的第一將門,那白府絕對是關內的虎符。 前世白府險些滅門,好在援兵及時,才沒釀成大禍。 當時的司監司傾巢而出也沒查出個究竟,皇帝震怒,將整個司監司統統關進了大牢… 這都是后話,眼下是白氏在這一世提前了這么多年被滅族,還被皇帝默許留一人,真是細思恐極。 “三姑娘在嗎?” 曹嬤嬤在外喊了一聲。 之彤應聲而出,沈盡歡吩咐白紀休息后也跟了出去。 “曹嬤嬤這個時候怎么來了?”沈盡歡問道。 “老夫人傳三姑娘說說話。”曹嬤嬤彎著身子說道。 來到齋心院,沈盡歡聞到一股熟悉的沉香,不濃郁,聞著人心里平靜。 進了正堂,老夫人還是像往常一樣,坐在蒲上默念著心經。 沈盡歡避退了之彤,也默默跪到一旁蒲上,學著老夫人的樣子閉上眼睛。 “太子來過。” 過了許久,老夫人才睜開眼說話。 “是。”沈盡歡道,不明她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起身道:“太子說,尚書府這次是賜的上乘宴,按照禮數,家眷都要帶去” 沈盡歡扶著她進了內室:“陛下看重尚書府是好事,為何祖母看起來不太高興。” “可惜了。”老夫人嘆了口氣,“我讓你母親回了趙氏的姻親,這次除夕宮宴上,恐怕你阿姐得不到圣諭賜婚了。” “阿姐才及笄一年,不著急出嫁。”聽到這句,沈盡歡心里一塊大石頭落地。 施氏失笑:“你這鬼丫頭,當真覺得祖母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沈盡歡當然知道施氏的厲害,所以只笑不語。 “按道理是要準備個討喜的手藝,到時候獻給圣上的咱們府中你阿娘可決定了?” 沈盡歡記得,沈傾寧的舞技,當年是在達官貴人間得了個好名氣的。 故道:“二姐舞藝精湛,定能奪得頭彩。” 老夫人一下子納了悶:“你想讓她獻舞?” 沈盡歡愣了愣:“額,怎么說何姨娘也是先皇后身邊的女官,又是雁門郡公府出身,二姐獻舞也不次于她人。 母親一早就商定,阿姐好靜,寫了副賀詞屆時送上,想必也無不妥。” “嗯。”老夫人押了口茶,對曹嬤嬤使了個眼神,后者便從內室拿出了一個錦盒。 “明日春宴,你母親可給你準備了宮裝?” “母親想著呢,是一件深紫玉蘭襖裙,歡兒很喜歡。”沈盡歡道。 沈盡歡不明怎么回事,就見老夫人打開錦盒,一對琢玉嵌銀絲的雕花鐲子出現在眼前。 這不是阿姐出嫁時的嫁妝嗎?自己當年回來送嫁瞧見過一次。 “本來這是要給你長姐的,但是我倒覺得,如今給你最合適,你未到登臺獻藝的時候,但是不能這么樸素。” 老夫人拉過沈盡歡的手腕又道,“祖母知道你不喜這些花哨的東西,但是這么大的場面,要給人家看到尚書府嫡女的樣子。” 沈盡歡腦子一片空白,任她把鐲子戴在自己手上,端詳了一陣子,老夫人瞧著好看,不禁叫過曹嬤嬤神采奕奕:“你瞧瞧多好看,要是給長女,我想也沒這秀氣!” 曹嬤嬤面上也看得出喜愛:“是了!二小姐長得俊俏,戴什么都是好的。” 這鐲子,長姐大婚時聽下人們啰嗦過,是祖上傳下來的和田玉,生來就是兩塊,可謂珍貴。 “謝祖母。” 施氏饒有深意地瞧著,“最好是能請皇帝指一位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