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音未至
“母親已經為長姐相中了江南趙氏,聽說是先太后的娘家,也是皇上暗中屬意的。” 從傾蘭苑出來,沈盡歡獨自走在內池邊上,腦袋里一片空白,半只鞋已經濕了都不知道。 忽然腳底一滑,沈盡歡整個人失去重心,本能往后一抓,還真被一個手臂扶住。 “兩個月沒見,歡兒怎么木訥了許多?” 沈盡歡心里一驚,忙回頭一看,真的是李云褚。 好在這次見面,李云褚和阿炎不再是一身黑袍裹得嚴實的打扮了,看樣子是有正經事入京的樣子,不然沈盡歡下意識會以為家里進了賊。 李云褚不喜亮色,一身墨綠的袍子顯得整個人很沉穩,腰間那塊麒麟紋玉髓受了波動,左右晃著,兩個月未見,沈盡歡覺得他竟白凈了許多,更加明朗。 阿炎穿著暗紅的裘衣,還是半邊臉戴著面具,手里拿了把勾玉扇子,面具后的眼睛還是很好看,沈盡歡不自覺地看迷了眼。 看見沈盡歡呆愣的樣子,阿炎也不禁低頭淺笑。 沈盡歡回了神,忽然紅了眼:“大哥。” “怎么了?誰欺負你了!” 李云褚察覺不對勁,彎下腰捧著沈盡歡的臉問道。 沈盡歡也覺得自己傻了,每次見到李云褚都想哭,忙搖搖頭拉著他往東暖閣走。 “你們怎么來了?” “姑母傳了信去將軍府,說有要關常安的一些要事商討,正好宮里也說要辦宮宴了,于是祖父就讓我和阿炎先來了。” 李云褚說道。 阿炎在一旁扯了扯李云褚的衣袖,這才注意到提到常安的話題,沈盡歡的頭低地更低了。 知道自己可能是最后才知道這件事的人,沈盡歡神情不免暗了暗,便故意岔開了話題:“是啊,又要宮宴了,二哥會來么?” “云淵那小子這次吵著要來找你,我沒允他。” 李云褚笑了一聲,仔細著她的情緒。 東暖閣雖小,但有陣子沒人來,進門倒有些寒氣。 沈盡歡吩咐人上了炭火才坐下沏茶,已經很久沒見到她那個活寶二哥李云淵了。 記憶里很模糊的印象,還是沈盡歡在邊疆的時候,那時候年歲小會想家,嚷著要回京,李云淵便騎馬帶著她跑到岐山上看星星,哄她說只要數到五百顆星星,就會有神仙來送她回去,結果才數到兩百多,沈盡歡就靠在他身上睡著了。 沈盡歡的舅舅和舅母去世的早,所以定遠將軍府一直是外祖父和外祖母當家,如今算著日子,李云褚和李云淵也成了年,更是帶兵打仗的好料子,想來舅舅會有所寬慰。 “我許久沒見二哥了”,沈盡歡撐著頭說道,“都不記得他的樣子了”。 “那晚上我書信一封,讓他早些來。” 李云褚寵溺地拍了怕她的頭。 “白紀怎么樣,可好多了?”沈盡歡問道。 李云褚和阿炎對視了一眼,對沈盡歡說道:“回去后祖父就請了終南山的長孫神醫來治他,眼下恢復的差不多,虧了歡兒當時護住了他的經脈,一身功夫才沒廢。” 沈盡歡點點頭。 又聊了一會李靖瑤帶人進來了,若有所思地站在沈盡歡身后說道:“歡兒,太子殿下來了。” 沈盡歡心頭正悶得慌,一提到邵塵就控制不住自己,皺眉頭都不抬道:“他來做什么,添堵么?” 所有人都一臉驚愕,沈盡歡余光看見李云褚和阿炎倏地站起來避到一邊行禮:“拜見殿下。” 沈盡歡終于體會了一把當著別人面說壞話的感覺,很舒適。 “原來我在你眼里,就是添堵二字?” 邵塵很好聽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帶著一絲戲虐。 沈盡歡努力擠了個笑容起身對他福下身去:“殿下不用謙遜自稱我,臣女沒別的意思。” “那就是字面意思了。” 邵塵走近了些,瞅了瞅她漲紅的臉,心中一悅,伸手用力拉沈盡歡起來。 沈盡歡敏感地掙脫了邵塵,往后一退,這一舉動反而讓兩人更尷尬。 李靖瑤上前打圓場道:“殿下海涵,小女在府中被寵壞了。” 邵塵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語氣冷了冷:“我帶你去柏庸府。” 沈盡歡偷偷看了一眼他,嗯,臉色不太好,便乖乖“哦”了一聲,沒等邵塵,就快步走了出去。 李云褚清晰地聽見邵塵輕嘆了口氣,待其走后,忙上前拉李靖瑤坐下:“姑母,歡兒和太子......” 李靖瑤搖搖頭,避退了下人。 “唉,你可算來了,我也納悶著,自從歡兒病愈,就變了似的,做事穩妥僻靜一點不如從前開朗,有脾氣也不哭不鬧。” 李靖瑤重重嘆了口氣。 李云褚想到兩月前遇見沈盡歡發生的事,當時也一頭霧水。 “三姑娘不是協理了東堂?” 阿炎押了一口茶說道。 “你消息算靈通,是了,自從管了東堂那遭事,就和太子、三皇子有了過節,上次干政被召入朝,那三皇子死咬著歡兒認罪,真是氣死我了,歡兒也不知怎么說的,反將了太傅一軍,倒是得了皇帝青睞。” 李云褚眼中一絲雜色閃過,依舊平靜替李靖瑤倒了茶:“歡兒聰慧機敏,是好事,只是侄兒覺得還是不要讓歡兒過多接觸皇家人。” 阿炎看李云褚的眼神變了變。 “你姑父想讓她入仕呢,論我怎么說都不管用。”李靖瑤說道。 李云褚不語。 李靖瑤繼續說道:“我看她臉色不好,想必知道了皇上屬意先太后娘家趙氏族與常安婚配的事,我沒允他人告訴她。” “常安確實到了婚嫁的年紀,但是先太后薨逝后趙氏族蝸居江南多年未有動靜,如果真的要定婚事下來,要好好查查。”李云褚皺眉道。 “我叫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過幾日趙氏會進京上門拜訪,府內必定宴客,尚書府委于天子腳下,免不了有探子細作,暗查這種事情不太好被皇帝知道,所以就拜托云褚你了。”李靖瑤抓著李云褚的手說道。 李云褚雖然沒再說話,但他心里很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皇帝此舉必有出處,到底是要重新提拔趙氏族,還是別有目的。 皇城里外,多少貴女名媛,偏偏屬意沈氏長女。 這件事被外人看來是與皇家攀親的好機會,卻不知局中人已被推在了風口浪尖。 沈盡歡死也沒想到,竟然和邵塵一輛馬車。 此刻她獨自窩在窗戶邊上,心里默念了八百遍菩薩保佑。 馬車內自然沒人說話,車轱轆顛簸的聲音倒是不絕于耳。 外面是熱鬧的街市,沈盡歡習慣性掀起簾子看,正好看見一夫婦牽著小公子在賣糖葫蘆人面前停留,那男子抱起兒子,一臉愛意的讓他挑愛吃的口味。 “想吃糖葫蘆了?” 沈盡歡一嚇,轉頭正看見邵塵看著自己,那眼神沒了之前的冷淡,眸中溫柔盡收眼底,而且能從那眼中看到自己的樣子。 “沒有啊,我就看看。”沈盡歡慌忙看向別處。 “你,怎么想去柏庸府了?” 沈盡歡冷不丁問了一句,上午才和長姐說完,這就知道了? “某人去了兩次都沒成,看不過去了。”邵塵含笑看著躲著自己的姑娘。 恍然間,真的好希望時間慢一些,好讓自己在這個只有兩個人的空間里好好看看這個丫頭。 “太子不是不樂意我干政么?”沈盡歡下意識回了一句。 “在我全權接管東堂之前,尚書府有權出謀劃策。”邵塵頓了頓。 “可是東堂這么多年來都是我尚書府在管理,太子忽然來這么一手,是要向世人證明尚書府沒本事還是我沈盡歡沒本事?”沈盡歡懟道。 邵塵看著沈盡歡堅定的眼神,一時不知道怎么回她。 是啊,他與她斗嘴,向來都是輸的一方。 馬車內再次陷入安靜。 “太子殿下,我們到了。”澤宇在外說道。 馬車剛停穩沈盡歡沒一絲停留,掀了簾子就往外鉆,沒等車夫拿了腳踏就直接跳下了車。 柏庸在書房接待了兩人,可能是對之前沈盡歡諫言《天宮策》一事有所聽聞,故而言語間對她很客氣。 “之前兩次沒約見沈姑娘,老夫以為你不會再來了。” 柏庸年紀不算大,卻留著長長的胡須,不白不黑的,說這話時,笑著親自端了杯暖茶放在她手邊。 “柏大人這么說的話,之前是故意沒見小女子了?”沈盡歡打著趣說道。 “呵呵,是個伶牙俐齒的姑娘,”柏庸尊太子入主后在板壁前右座落座,“把太子殿下都請來了,老夫哪有不見的道理。” 沈盡歡瞧著板壁上掛著一副山水圖,右邊題詞“詩書執禮”,左邊題詞“孝弟力田”,上懸匾額題“務本堂”。 回想沈寄容在信中所說的柏庸資歷過往,這匾額題的還真是不錯。 “本王知道柏大人事務繁忙,便開門見山說了”邵塵說道,“柏大人應該對近來東堂發生的事情有所聽聞,不知作何感想?” 沈盡歡在一邊看著柏庸的反應。 “太子殿下言外之意老夫明白,只不過老夫年紀大了,不愿再折騰,只想好好承著陛下賜的恩澤,頤養天年。”柏庸起身,對邵塵做了一輯。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柏大人從前貴為帝師,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沈盡歡說道。 柏庸深深看了一眼沈盡歡。 “陛下體恤老夫,讓老夫在天子腳下做個閑官,這么多年過習慣了舒坦日子。”柏庸扶著胡須說道。 沈盡歡微微一笑,起身拜了一拜,說道:“恕小女子無禮,敢問柏大人一問,如今所見府內恩澤,是陛下親賜的,還是柏大人自己求來的?” 柏庸眉頭一挑,認真端詳起眼前這個小女娃娃:“功夫做了不少,你阿爹教你的?” 沈盡歡又一拜:“阿爹既然讓小女協管東堂,大小事物自然是自己學,豈能近水樓臺求個一步登天。” 柏庸沉吟一聲,背過身在堂前來回踱步。 沈盡歡與邵塵對視一眼,邵塵會意,說道:“于朝廷而言,東堂是連接富有才華的尋常百姓的紐帶,于百姓而言,更是抒發一腔熱血的途徑,東堂不再是朝廷設立在民間的私塾,朝堂求賢若渴。” “朝堂之上才子狀元多的是,當今大學士陳士德德才兼備,太子殿下大可請旨讓他去。”柏庸定了定心,說道。 沈盡歡輕哧:“東堂是要看誰有真能耐擔下皇上和百姓的厚望,招賢納士又不是選妃子娘娘,柏大人言重了。” 陳士德沈盡歡還真不敢請,熟知那陳家的兩派通吃,心術不正,連同聯姻的親家,暗地里也是個對梁王府點頭哈腰的螻蟻之輩。 兩人在回去的路上倒是緩和了許多,沈盡歡不止一次偷看到邵塵莫名上揚的嘴角。 “原以為沈姑娘光明正大,不會偷窺。” 邵塵半瞇著眼睛說道。 “那你笑什么?”沈盡歡不否認自己這個不雅的舉動。 邵塵睜開眼,看沈盡歡還是坐在窗邊那個角落,明明是很小的車廂,兩人離的距離卻比想象的遠。 沉思了片刻,邵塵稍挪動了身子,坐到窗邊座位上。 沈盡歡躲閃不得,生怕動靜一大讓馬車翻了身,只得由著他坐在自己身邊。 “你義正言辭譏諷陳士德有才無擔當的時候,怎么沒這般驚慌?”邵塵聲音很穩,嘴角還是噙著笑意。 “柏庸心高氣傲,提陳士德的時候分明流露不甘,我只是順著他的意思說而已。” 沈盡歡眨巴著眼睛說道。 雖然比前世早見到了邵塵,但沈盡歡還是覺得不太對,總感覺眼前這個少年十分老成,好像備嘗艱苦后變得不動聲色,與從前那個歡脫東宮太子截然不同。 “殿下好像,與小女聽到的樣子不一樣。” 沈盡歡試探道。 “哦?”邵塵撇過頭看著沈盡歡的頭頂。 “聽聞殿下年幼頑皮,從不過問政事,如今一接觸,覺得聽到的都是謠言。”沈盡歡知道邵塵在看著自己,所以不敢抬頭直視。 邵塵深吸一口氣,輕聲一笑:“我也聽說,沈家三姑娘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現在看來,也是我拙見了。” “你當真要全權管理東堂?那尚書府當如何?”沈盡歡扭頭問道。 她現在真的很憂心這件事。 這個時候天色暗了,車內看不清什么東西。 邵塵認真瞧著少女的不是很清澄的眸子很久,不語。 良久,之彤在外喚了一聲:“姑娘,我們到了。” 沈盡歡下了車,看見李云褚、阿炎還有沈常安在門口等著,便快步上前:“阿姐,大哥。” 沈常安迎了上去,又看見邵塵跟在后面下了車,忙行禮。 “見過太子殿下,勞煩殿下送舍妹回來。” 邵塵擺了擺手:“李公子來了。”目光卻在阿炎身上停留了很久。 “是。”李云褚作了一輯。 察覺到他的目光,李云褚又道:“這位是軍營中的軍師,阿炎。” “這般年輕,得恭喜定遠將軍一舉得賢。”邵塵這句話好像是嘴皮子摩擦發出來得聲音,很輕。 而后又對沈盡歡說道:“該說的我們都說了,靜候佳音。” 沈盡歡目送著邵塵坐上馬車后離去,目光還停留在馬車消失的那個拐角。 “歡兒,餓不餓,跟阿姐用膳去吧。” 沈常安附上沈盡歡的肩頭。 “阿姐,我不餓。” 沈盡歡緩緩轉身,淡淡看著她。 “怎么會不餓呢,會餓壞的。”沈常安忙道。 “阿姐,如果皇上下旨賜婚你和趙氏,你可甘心?” 沈常安站在那里,良久,沒有給予答復。 沈盡歡看著沈常安,心里不知怎么無感,便繞過沈常安進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