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元慶帝翻了兩下佛經,隨手遞給旁邊的張德玉,沒想到剛一松手,佛經里竟滑下來一張茜色的彩箋。 時人通信往來多用素箋,情人之間寫信,才會使用這種彩箋。 陸茗庭從未見過這彩箋,也從未在佛經里放過,心頭一驚,正準備上前撿起彩箋,卻被張德玉搶先一步撿起來,遞到元慶帝面前。 那信上的字跡端正遒勁,元慶帝只看一眼,便認出是徐尚書之子,禮部侍郎徐然的字跡。 再往下看,情詩曖昧纏綿,字字道盡相思,元慶帝看了一半,便龍顏大怒起來,“不知廉恥,禍亂宮闈!將此污穢之詩夾雜在佛經中,乃是對佛祖的大不敬!你可知罪!?” 皇后看了眼彩箋,也恨鐵不成鋼道,“你這孩子,本來就想將徐尚書家的徐然配給你做駙馬,你身為長公主,十里紅妝、風風光光地做徐然的嫡妻該多好!為何要不守禮教,私通這等污穢的信函!” 陸茗庭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那彩箋上寫了什么,忙跪地告罪道,“兒臣冤枉,這張信紙兒臣從來沒有見到過,亦不知如何會出現在佛經里!” 珍果亦滿面倉皇,跪地為陸茗庭辯解,卻被坤德宮中的嬤嬤押了下去。 元慶帝也不信知書達理的女兒能做出這等淪喪門風之事,可證據確鑿,就擺在眼前,帝王顯然怒極,揚手就把彩箋甩倒了陸茗庭面前。 元慶帝對陸茗庭一向慈愛和善,從未如此疾言厲色、大發雷霆過。 陸茗庭撿起那張彩箋,看到“哪識羅裙內,消魂別有香”一句,整顆心如墜冰窟,立刻含淚辯白道,“父皇明鑒,兒臣從來沒有收過這封彩箋,更沒有……做過此等污穢之事!定是有陰險之徒栽贓陷害兒臣,求父皇還兒臣清白!” 她桃花眸中淚意盈盈,瑩白的小臉兒上滑下兩行淚水,提裙跪向御座,梨花帶雨地嬌聲泣涕,真真是我見猶憐。 三公主冷眼旁觀許久,突然笑著開口,“父皇母后息怒,既然皇姐說沒見過這封信,也許其中真的有什么冤屈,依兒臣看,既然是信箋,必定還有信封,不如派人去皇姐宮中搜查一番,若是沒有找到信封,便證明皇姐是無辜的,若是找到了信封……” 說到這兒,三公主似有為難地停頓了一下。 元慶帝氣得七竅生煙,怒道,“張德玉,你親自帶著人,去茗嘉殿里給我仔仔細細地搜查!” 張德玉應下,匆匆帶著一行小太監出了坤德殿。 三公主不動聲色地端起茶盞,以廣袖掩面,淡然飲茶,眸底卻暗中涌上一抹陰狠的光。 既然陸茗庭議親在即,還存心勾引顧湛,就別怪她心狠手辣。用一封情信毀了她的清白,讓長公主的閨譽名聲一敗涂地,到時候顧湛定不會多看她一眼。 陸茗庭跪在冰涼的地面上,覺得渾身如墜冰窟,事已至此,她就算是個傻子,也知道有人存心陷害她。 禁廷宮規森嚴,一封情信,足以坐實私通之名,元慶帝極其看重皇室的禮教顏面,如果張德玉真的從茗嘉殿搜出信封,元慶帝定會將她許配給徐然,壓下這樁皇室丑聞。 可是她和顧湛已經私定終身,怎能陰差陽錯嫁給徐然!? 張德玉去了片刻,便折返回坤德殿,手里捧著一張信封,遞到元慶帝面前,“皇上,這是從長公主的梳妝臺里搜出來的。” 陸茗庭見狀,小臉兒上霎時失了血色,淚珠兒滾了一臉,她伸手抹了抹臉上的冷淚,心中又是氣憤又是無措。 她梳妝臺里根本就沒有這種東西! 那幕后黑手做戲做全套,這般周密地設局陷害她,顯然是打算將她置于死地。 那信封是茜色的彩紙制成,熏著銀毫香片,味道綿綿攝人,落款只一個“然郎親筆,茗兒親啟”,足以證明兩人之親昵。 元慶帝氣得倒抽一口氣,顫聲道,“事已至此,你還有什么話可說!?” 皇后望著陸茗庭掩面底泣的模樣,難免有些于心不忍,勸道,“皇上,這徐家本來就有意和皇室結親,既然徐然和長公主兩情相悅,不如順水推舟為二人賜婚……” 此言如同雷擊,陸茗庭雙耳一陣嗡鳴,身子簌簌直發抖,不知不覺,淚痕已經淌了滿面,她幾乎拼盡全身力氣,伏地磕頭道,“兒臣不愿!求父皇母后做主,兒臣不愿嫁給徐然!” 她喉嚨里仿佛堵著一團棉花,拼力掙扎道,“兒臣是冤枉的,父皇不如召徐侍郎來坤德殿當面對質,自然會真相大白!” 三公主垂眸幽幽看著她,相似的眉眼挑起譏誚的弧度,“皇姐,此時宣徐侍郎入宮,只會讓事情鬧大,屆時滿城風雨,父皇的臉面往哪里擱?再者……宣徐侍郎進宮,整個徐家便都會知道你們暗中私通之事,日后皇姐嫁入徐家,也會被徐家人看低的。” 皇后皺眉道,“此番茲事體大,事關皇家體面,芷蘭說的不無道理。” …… 坤德殿外,守門的小太監屏息凝神聽了會兒殿中的動靜,突然捂著肚子“唉喲”了兩聲,對旁邊的小太監道,“我突然腹痛,得去出恭一趟,倘若干爹(張德玉)問起來,你如實回話便是!” 說罷,他神色如常地從坤德殿的偏門走出,急匆匆地跑到附近的宮門處,沖值守的禁軍附耳說了幾句話。 作者有話要說: 將軍早有先見之明,眼線果然是個好東西^_^ ———— ☆、第 54 章 議事堂里, 顧湛長身玉立于桌邊, 骨節分明的手指握著一管狼毫筆,在軍報奏表上寫了個龍飛鳳舞的“準”字。 副將王朗按劍站在桌旁, 拱手道,“回稟將軍, 屬下已查明,江陰地界埋伏刺殺之人, 乃是河陰指揮使戴英連麾下的私兵。” 河陰指揮使戴英連, 在宋閣老生前和他來往甚密,宋閣老被斬殺后,又妄圖攀附江家這棵外戚的大樹, 和江尚書狼狽勾結。 此番河陰暴.亂, 本就因戴英蓮大興土木、邀寵媚上所致,元慶帝見他鎮壓無果,才派顧湛領兵前去鎮壓。 顧湛平叛有功,顯然是挪動了戴英連的利益,阻擋了戴英連的官途,于是他將舊恨新仇一起清算,布下天羅地網行刺殺之事,欲使顧湛在河陰地界喪命。 杜斂倚在胡桃木圈椅里,輕搖著折扇道, “自古富貴險中求,此人兩面三刀,前頭認了宋閣老當干爹, 宋閣老一死,轉頭便認了江尚書做干爹,真是上趕著給人當龜兒子!” 江貴妃常伴君側,枕頭風吹得緊,江氏身為外戚,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宋閣老一死,江家滿門更得元慶帝的重用,才有了今日樹大根深的局面。 顧湛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戴英連和江尚書面和心不和,彼此一旦起了疑心,便會倒戈相向。我聽說皇上任命忠義伯為監軍,視察河陰和河西兩地的軍務,你去傳我的口信,叫他格外‘關照’戴英連軍中之事,務必抓出‘豢養私兵’的把柄,把他從河陰節度使的位子上拉下來。再搜羅幾本參江尚書的折子,以戴英連的名義遞到皇上手里,叫他們狗咬狗去。” 王朗抱拳應下,笑道,“這戴英蓮真是狗急跳墻,河陰地界屯兵不過三千,馬不肥,兵不壯,他怎么配和將軍斗!” 顧湛臉上無甚表情,又問,“江國舅可招了?” 王朗道,“招了,本想把夾棍、腦箍、攔馬棍、釘指這些刑罰都用一遍,沒想到那江國舅是錦繡堆兒里養出來的豆腐渣,沒費一丁點功夫,便招的一干二凈。” 顧湛殺伐果斷,性子冷硬不近人情,江國舅早就聽說過他的狠厲手段名,落到昭獄里,嚇得哭爹喊娘,沒等差卒上刑具,就一股腦全招了。 說話的功夫,一副將從外頭進來,抱拳道,“秉將軍,宮中來了太監,說皇上宣您即刻入宮覲見。” 杜斂笑道,“看來江貴妃的枕頭風果然有奇效,皇上一向看重皇家顏面,竟然也拉下臉為江國舅求情了。” 原來,江家只有江國舅一個兒子,寵成眼珠子命根子,江尚書知道江國舅犯下了事,立刻怒氣沖沖地去大理寺提人,不料卻撲了個空,杜斂已經把江國舅移交給了昭獄。 顧湛的赫赫威名在外,審訊的手段堪稱毒辣,江尚書聽到自家兒子落到這位金面閻羅手里,兩眼一翻,險些背過氣去。 等江尚書趕到昭獄,顧湛連面兒都沒露,令岑慶三言兩語便打發了他,江尚書心中不服,立刻進宮求見元慶帝,狀告顧湛濫用私刑、不尊法度。江貴妃也哭著求元慶帝主持公道,放自家弟弟一馬。 元慶帝被這攤子爛事兒搞得焦頭爛額,索性宣顧湛入宮覲見。 顧湛面沉如水,又提筆批復了一則軍文,方動了動菱唇,“就說我在批復公文,抽不開身,叫宮人先等著。” 那軍曹得令,抱拳去回話了。 檐下風鈴叮咚,燕子銜來新泥做巢,岑慶腳下生風地從廊廡走來,人還沒進屋,便匆匆回稟道,“不好了,將軍!方才宮中值守的禁軍遞話,長公主出事了!” 岑慶急的滿頭大汗,揀著重點說了一遍,將佛經里的彩箋、張德玉從茗嘉殿搜出情信,元慶帝要為陸茗庭賜婚的事情一一道來。 顧湛聽一句,臉色便沉下去一份,他眉頭擰起來,揚手便把手里的軍文摔了出去。 徐然有意求娶陸茗庭,他是知道的,但陸茗庭絕對不可能私藏污穢的情信,更不可能和徐然有書信往來。 這件事情沒那么簡單,定是有人蓄意陷害。 顧湛面色冷凝,“皇上怎么說?” 岑慶道,“那封信箋上的字跡和徐侍郎的字跡一模一樣,皇上龍顏大怒,覺得皇家顏面盡失,當場就要為長公主和徐侍郎賜婚。” 顧湛聞言,怒的全身氣血幾欲逆行。 半年之前,江貴妃將陸茗庭連哄帶騙地帶入禁廷,身為親生母親,卻偏心到極點,不庇佑親生女兒的安危,反倒讓她三番兩次陷入險境,如今她被人誣陷閨譽不潔,那昏君不查明真相,反而為了皇家顏面想要息事寧人。 那是他放在心尖尖上、視若珍寶的人,若是有人蓄意謀害,他定會誅之而后快,讓她們百倍償還。 “一模一樣么?” 杜斂捕捉到岑慶話中的異樣,略感訝然,沉思道,“書畫字跡方面,我有些許鉆研。禁廷翰林院里有一批擅長書法的官員,稱為書畫待詔,他們官居九品,卻身懷臨摹書畫的絕技,仿寫的字跡真假難辨,外行人根本看不出其中的細微區別。” 顧湛神色微變,“你是說……臨摹徐然字跡、偽造情信的人可能出自禁廷翰林院?” “不錯。” 杜斂甩上折扇,道,“如今東窗事發,幕后陷害之人定會掃清這些蛛絲馬跡,憑我在大理寺辦案多年的經驗,那臨摹字跡之人說不定已經聽到風聲,潛逃出宮……” 顧湛眸光沉厲,寒聲道,“王朗,你即刻去順義門和城門之外把守,倘若見到跑路逃竄、形跡可疑的翰林院官員,一概仔細盤查,不可放過一條漏網之魚。岑慶,你去刑部一趟,請徐侍郎同我一道進宮。” 順義門是距離翰林院最近的宮門,倘若那書畫侍詔逃竄,事急從權,定會從順義門出宮。至于徐然……事已至此,若想堵住悠悠眾口,只有讓徐然入宮當面對質,證明那封情信并非是他親筆所寫。 元慶帝不敢宣徐然進宮,是顧忌陸茗庭的閨譽和皇家的顏面,此番他請徐然進宮,只能借刑部辦案之名。 一路策馬入禁廷,陽春三月的熏風撲面而來,目之所及,皆是芳花綠蔭,無盡春色。 顧湛只覺得躁動難安。他牽掛著陸茗庭的安危,一炷香的腳程,硬是快馬加鞭,只花了半柱香的功夫便抵達了禁廷。 坤德殿地處內宮,閑雜外臣不得入內,小太監說要先行回稟,顧湛的臉色陰沉的不像話,反手亮出一方御賜令牌,張口便是一句威喝,“皇上口諭召見,若耽擱了朝政要事,誅九族的罪名你來擔么?” 他如今權傾天下,深知“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半年來行事謹慎了許多,鮮少有這般戾氣外露的時候。如今事態緊急,他心中郁躁難安,長驅直入坤德殿,竟是全然不顧忌了。 一個時辰前,元慶帝確實下了口諭召見顧湛,小太監望著他手中鎏金敕造的金牌,愈發不敢阻攔,立刻將一行人放行。 坤德宮中,沉香繚繞,一室沉寂。 三公主撇著菊瓣茶盞中的浮沫,望了一眼身側的香蕊。 一個月前,她命香蕊買通翰林院的書畫侍詔,仿照徐然的字跡寫下一封情信,又買通茗嘉殿的宮人,在除夕夜那晚將書信偷偷放置在陸茗庭的梳妝臺里。 今日事發,那書畫侍詔自然是留不得了,方才來坤德宮之前,她便讓香蕊親自去了一趟翰林院,贈予那書畫侍詔大量的珠寶財物,讓他速速告假出宮。 三公主性子跋扈驕縱,卻并非癡傻愚笨之輩。當然不會將這個活把柄留在宮外——那書畫侍詔前腳離開禁廷,后腳便會有殺手了解其性命,把這樁秘密永遠塵封下去。 香蕊為三公主換了一盞茶水,耳語道,“萬事妥帖,殿下放心。” 三公主點了點頭,輕蔑地瞟了一眼地上跪著的陸茗庭。 她長于深宮婦人之手,被江貴妃這等人物教養長大,看慣了后宮嬪妃們爭寵的毒辣招數,心眼一動,便是置人于死地的毒計。 她不出手則矣,一出手,便要讓陸茗庭恩寵盡失,再無還手之力。 陸茗庭正跪在地上抽噎不止,一想到元慶帝要為她指婚,莫大的恐慌便如潮水般襲來,兩耳嗡鳴作響之際,她忽然聽見外頭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片刻之后,一雙黑底繡蒼鷹的皂靴映入眼簾。 他身披銀灰色緞面大氅,斑駁的光影透過朱紅窗柩映在周身,快步行走之際,衣袍下擺翻飛不止,膝瀾處繡著的盤踞金蟒泛起嶙嶙波光,皂靴上的蒼鷹祥云也仿佛要振翅欲飛。 陸茗庭方才無依無靠,蒙冤含屈、被人污蔑,也只能咬緊銀牙忍著,可是現在他來了,勉強支撐著她的一腔孤勇頓時化為烏有,只剩下無盡的委屈和酸楚。 顧湛鳳眸深若幽潭,將她的每個動作和表情都盡收眼底,一顆心被扯著揉做一團。 縱使受了委屈,她的脊背依舊孤傲挺直,卷翹的眼睫低垂著,那一派委屈的模樣,如幽蘭泣露,惹人憐惜。 她抬起廣袖頻頻拭淚,他只看了一眼,眉宇間便升騰起了殺伐之氣。 作者有話要說: 記得撒花、評論哦~ ———— ☆、第 5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