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顧湛點上一盞琉璃碧紗燈,步子一轉, 徑直推開了碧紗櫥的隔扇門。 藕荷色的床帳繡紋繁復,密不透風。陸茗庭整個人埋在錦被里,細弱的肩頭輕顫著。 顧湛眉頭微鎖,伸手去掀被子,“不是說了么?以后同我睡在一塊,不準再睡在碧紗櫥了。” 陸茗庭聽見男人的聲音,從錦被里露出半張小臉兒,躍動的燭火投射出暖黃燈光,映出美人兒的秀美瓊鼻,明眸長睫,她一身肌膚欺霜賽雪,如溫玉柔光,眼睛如一波清澈的水,令人心折。 她柔媚的聲線變得悶悶的,鼻音很重,“我來小日子了,今天晚上沒辦法「服侍」將軍。” 顧湛臉色不虞,菱唇微動,“不能服侍便好好睡覺,陸茗庭,你以為我腦子里只有男女之事么?” 陸茗庭被他一兇,頓時滿肚子委屈。 顧湛把人打橫抱起來,徑直去到主臥,又叫莊mama拿湯婆子來,再呈上一碗紅糖姜湯。 丫鬟婆子們在金獸香爐里焚了一味安神止痛的香料,捧著紅漆木托盤呈上一碗姜湯。 顧湛親自取下瓷碗,一勺一勺喂她喝下。 陸茗庭臉上沒什么精神,長睫毛微微顫動,水潤的櫻唇微張,小口喝下姜湯。 顧湛的目光始終停在她臉上,聲線清潤低沉,“今天逛的開心么?” 陸茗庭抿了抿櫻唇,認真答道,“金玉樓的首飾樣式好看,就是價錢貴了些。我買了三四根簪子,便花去了幾百兩銀子。” 顧湛瞧著她怯生生的模樣,心頭一陣溫軟,啞聲道,“這算什么?黃金萬兩也比不上你一句「喜歡」。” 陸茗庭聽了這話,柔媚的眸光飄忽了兩下,桃腮上泛起深深淺淺的紅。 美人兒咬著櫻唇,瑩白的小臉兒嬌羞的宛如芙蓉,一雙杏眼里波光瀲滟,多少情思欲說還休。 顧湛瞧著她這般嬌態,覺得全身的血液往一個地方聚集,強忍著欲念,移開了目光。 喂完了一碗姜湯,顧湛叫丫鬟婆子都退下,親手幫她解了外衫,蓋上錦被,“既然來了小日子,那就早些睡。我去凈房沐浴。” 陸茗庭見他要走,一雙溫涼玉臂摟住他的脖子,水濛濛的眼睛望過來,欲言又止。 顧湛察覺她的情緒低落,伸了骨節分明的手,將她鬢邊的發絲別在耳后,“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陸茗庭抱緊他寬闊的肩頭,蝶翼般的的長睫顫了又顫,忍不住把柳雨柔的事說了一遍。 她微垂著頭,豆大的淚珠兒在眼眶里打轉,嗓音抖得不成樣子,“顧湛,我害怕……我不想看著你和別的女人親密,我只要稍微一想,便覺得摧心剖肝……” 顧湛定定看著她凄哀神色,默了片刻,語氣鄭重,“庭兒,我不是姚文遠,你也不是柳雨柔。我身邊不會有別的女人。” “我要和你做地久天長的夫妻,而不是露水情緣的情人。” 一開始,他只把她當做近身伺候的奴婢,后來情愫暗生,一趟江寧之行,他看到嬌柔的她、脆弱的她、堅韌的她、睿智的她……她像是一塊璞玉,隨著相處的時間推移,慢慢被打磨出熠熠光芒,他甚至想把她藏起來,只給自己一個人看。 后來的每一次執手,每一次親吻,每一次帳中情濃,顧湛都珍她、重她、愛她,他滿心鄭重,把她當做可以攜手一生的人,從沒有輕賤過她、低看過她。 也許從最初那個帶著凜冽酒氣的吻開始,他這一池靜水,便被她攪得波瀾不止了。 陸茗庭聽到「夫妻」二字,一愣,繼而哽咽起來,“可你的嫡妻該是門當戶對的高門小姐,我這樣的出身,怎么能做你的妻子……” 顧湛定定望著她,“那日在江寧府的山洞中,你說要做我的妻子,分給我陽壽,難道都是騙我的話么?” 陸茗庭嗚咽著搖搖頭。 當時顧湛從賊人手中把她救下,肩膀受傷,身中劇毒,生死一線,她滿心都是他,恨不得替他承受一身的傷痛,怎么會有假? 顧湛吻了吻她的櫻唇,堵住她口中剩下的話,“再有十日,除掉宋賊,我會給你一個妥妥帖帖的名分。” 他耐心哄道,“把這些事都交給我處理,庭兒,你只需相信我就夠了。” 男人的雙臂撐在她身子兩側,深邃的鳳眸俯瞰下來,高挺的鼻梁,緊抿的菱唇,幽深瞳仁里盛滿她一個人的小小倒影。 陸茗庭伏在他的頸窩里,眼眶里的淚奪眶而出,拼命點了點頭,“我信你。” 陸茗庭身嬌體弱,一到小日子就手腳冰涼,臉色蒼白。被褥里塞了兩個暖烘烘的湯婆子,顧湛躺在身側半攬著她,大掌在她小腹上輕輕捂著。 剛喝下一盞紅糖水,腹中不再那么痛了,周身更是暖洋洋的,陸茗庭剛一閉上眼睛,便沉沉睡去。 顧湛把人哄睡了,才起身去凈房沐浴。 沒想到這一夜十分難熬,一開始,陸茗庭安安生生地睡著,奈何身側顧湛身強體壯,胸膛火熱guntang,美人穿著單薄寢衣,下意識鉆到到某人懷里尋找熱源,順便趴在胸膛上酣睡取暖。 顧湛是個龍精虎猛的正常男人,溫香軟玉在懷,碰不得,吃不到。簡直忍到爆炸,可又不能推開她,渾身上下備受煎熬。 …… 翌日,御書房。 四扇紅漆木鏤空雕花大門打開,御前太監甩著拂塵,把顧湛引入殿中。 男人一襲朱紅色官袍,濃眉斜飛入鬢,一雙鳳眸隱含威勢,面上沒什么表情,周身氣場卻散著一股子凌厲逼人的味道。 御桌之后,元慶帝高坐于九龍御座上,見他入內,笑著道,“顧愛卿,你來了。剛剛大理寺少卿杜斂參京畿指揮使玩忽職守,你怎么看待這件事?” 京畿指揮使是宋閣老的心腹,掌管京城戍衛之事,顧湛若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宋黨,必須要摘掉他的烏紗,換上自己的心腹,這是顧湛和杜斂一早商量好的事情。 顧湛面上無波無瀾,“古人云「在其位,謀其政」,臣以為,既然京畿指揮使德不配位,應該將其革職查辦。” “哦?” 元慶帝放下手中的奏折,渾濁的雙眼閃出銳利的光,“若是將京畿指揮使革職,那這個職位便有了空缺,不知顧愛卿可有什么合適的人選推薦?” 元慶帝名面上是在征詢顧湛的意見,實則是在試探他。倘若顧湛徑直說出自己的心腹,必然引起元慶帝的猜忌和疑心。 顧湛不卑不亢道,“臣不敢妄言。” “顧愛卿此言差矣。” 元慶帝捋了捋胡子,“你是我大慶朝的武官之首,盡管大膽的說!” 顧湛不再推拒,干脆果斷道,“那臣便直言了。護軍參領王瑞安御下有方,五城都統趙云齊恪盡職守,此二人皆可勝任京畿指揮使一職。” 護軍參領是顧湛的心腹,五城都統是宋閣老的心腹,顧湛舉薦的這兩個人,一敵一友,可謂是一碗水端平。 這一問一答里暗含著刀光劍影,君臣你進我退,看似和諧平靜,實則是在暗自交鋒。 顧湛的回答四兩撥千斤,把棘手的問題重新甩了回來——要么得罪顧湛,要么得罪宋閣老,反正元慶帝今天要得罪一個人。 顧湛手握軍政大權,元慶帝不會當場下他的面子,沉吟片刻,微微一笑,“那就叫護軍參領王瑞安接任京畿指揮使一職吧,顧湛,你親自去傳朕的口諭。” “臣遵旨。” 顧湛微勾唇角,正準備叩首告退,又聽元慶帝狀似無意道,“顧愛卿,倘若朕沒記錯,你今年二十有三,也該娶妻了。” “三公主整日在我面前提起你,女大不中留了。朕想賜你一個恩典,你可愿意啊?” 顧湛臉色陡然一變,俊美無儔的面容上泛上三分陰沉。 元慶帝的帝王之術深不可測,方才痛痛快快答應京畿指揮使換人,原來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還有更大的事情在后頭等著他! 三公主心儀顧湛已久,他當然有所察覺,可他一顆心全在陸茗庭身上,對三公主實在沒有什么男女之情。 大慶朝為了防止外戚專政,歷代的駙馬都無實權,元慶帝此番賜婚,看似是為了三公主的婚姻大事憂心,其實是想制衡顧湛手中的軍權。 元慶帝口中問他愿不愿意,實則是在逼迫他答應,倘若他拒絕賜婚,定會引起元慶帝的猜疑不悅。 小不忍則亂大謀,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誅殺宋黨,顧湛已經籌謀多日,布下天羅地網,又怎么能將所有心血毀于一旦? 顧湛垂著頭,面容隱匿在陰影里,他薄唇微抿,大掌緊攥成拳,沉默良久,挺直的脊背微微俯下,沖元慶帝俯身,“臣,謝皇上賜婚。” …… 傍晚時分,晚霞千里,絲絲縷縷日光穿破云翳,為黃瓦紅墻勾勒出一層金色的輪廓。 禁廷中的花草樹木早就發了新芽,遠遠望去,一片嫩綠的美景分外宜人。 宮墻一角,杜斂見一身朱紅色官袍的男人從御書房走出,急不可耐地上前問道,“皇上說什么了?” 顧湛面無表情,“皇上任命護軍參領王瑞安擔任京畿指揮使一職。” 杜斂大喜,“太好了!拿下了京畿指揮使,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咱們就等著拔劍出鞘了!” 顧湛略閉了閉鳳眸,聲線微沉,“除此之外,皇上還為我和三公主賜婚了。” “什么?!” 杜斂臉色一變,“你答應了?” 顧湛眼底結出一層寒霜,冷聲道,“現在是扳倒宋黨的緊要關頭,眾官員披肝瀝膽,將性命置之度外,才疏通了京畿大大小小關節,就等著“請宋賊入甕”了。怎能因此功虧一簣?” “答應賜婚只是權宜之計。先解決了宋黨,再想辦法化解婚約。” 杜斂沉吟片刻,忍不住問,“這事陸姑娘知道嗎?” “不能讓她知道,” 顧湛眉頭深鎖,“先瞞著她。今晚我要連夜去一趟涼州。涼州司馬婁越久居西北,鮮有人清楚他的家譜底細,我親自去一趟,托他認陸茗庭為干女兒,盡快把她的名字寫入婁氏的宗祠族譜。” 杜斂聞言大驚,“干女兒?原來自始至終,你都沒想過納陸姑娘為「妾」!?” 顧湛目光堅定,口中的話重若千鈞,“不錯,我從來都沒想過納她為妾,而是想八抬大轎娶她進門,風風光光做我顧湛的嫡妻。” 其實顧湛并非善類,他既能隱忍,也能肆意猖狂,依著他以前的性子,根本不會瞻前顧后地考慮這么多,多半會直接娶了陸茗庭,兩人琴瑟和鳴地過日子,壓根不用理會旁人的口舌。 可是現在,他不愿意聽見別人在背后嚼她的舌根,不愿意看見別人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他想給她最好的一切,不愿讓她受一點委屈, 他的所作所為,只是為了堵住悠悠眾口,只是為了保全她的尊嚴和體面。 杜斂總覺得有些不安,“認干女兒的事,你可告訴陸姑娘了?” 顧湛搖了搖頭,“事情還沒辦成,我不會輕易許諾,到時候大事完畢,我會親口告訴她,給她一個驚喜。” 顧湛做事一向穩妥周全,杜斂默了許久,方長嘆一聲,“英雄配美人,陸姑娘并非俗女,值得你為她傾心!顧湛,你放心去涼州,有我和忠義伯在,京城出不了亂子!” …… 那天從禁廷回府,顧湛換了一身輕甲,帶著岑慶等親衛縱馬出了京城,這一去便是兩天兩夜,連個音信都沒有。 陸茗庭問莊mama和珍果「顧湛去干什么了」,她們一概說不知道,陸茗庭又問「顧湛去了哪里」,她們也支支吾吾的說不清楚。 陸茗庭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可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作罷。 這日一早,一個小廝遞上請帖,說是江家夫人約陸茗庭在茶樓一見。 陸茗庭并不認識什么江家夫人,還以為是顧湛親朋好友的女眷,猶豫片刻,才帶著珍果坐馬車前去。 馬車駛過龍津橋,行過御街,停在一處繁華路口。 陸茗庭下了馬車,進入云來茶樓,命珍果在一樓等候著,被小廝領入了天字號包間。 包廂中坐著位身姿綽約的貌美婦人,身旁站著位上了年紀的仆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