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
阮家,花園。 這里在各房的夾縫中,一塊不大的地方。欄桿、磚石的花盆中,高處的樹枝、低處花圃上,夏日的花都開了,漂亮的花枝纏繞在一起。 花叢間的秋千架前,阮南依牽起裙擺,蹲著,正在十分認真地拋起銅板。看著銅板飛上半空,落下,用手按住,慢慢移開,看清正反,一絲久結和猶豫從阮南依面上劃過。 秋千板左右被她分成了左右兩部分,左邊她在秋千板上刻了一個正,右邊刻了一個反。 這兩個字下面,則是“正”字,左邊有十幾個,右邊也有十多個。 她拿著一把很小的刻刀,在左邊的“正”字上添加了一筆。 之后,再重復之前的動作。 扔銅板,記下,扔銅板,記下。 暖玉和輕煙在一旁,稍遠一些的位置小聲交流。 “小姐在干什么?” “扔銅板。” “為何要扔這么多次?” “不知道。” “小姐扔了多久?” “不清楚……我去布莊前后,小姐都在這里。我走的時候,小姐只是坐在秋千架上,慢慢悠悠地晃著。” “其實還是因為世子走了。” 兩個丫頭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意思:談戀愛果然使人變傻。 過了一會兒,輕煙端著阮夫人在廚房新做好的點心來,“小姐,要不要吃一點?” 阮南依頭也沒回,目光緊緊跟隨銅板,“放那吧,我一會兒吃。” 輕煙欲言又止。 暖玉穿過堂屋,沿著走廊過來,道:“姜遂來了。” 阮南依不甚在意,“來唄,他不是一直都在。” 暖玉:“他從正門來。” 阮南依拋起銅板。 姜遂作為玄龍衛,從正門進來,還帶來了一車的叫不出名字的小白花。 阮夫人有些驚訝,不解其中之意。阮南依懂了,她說謝晟看著像一種花,說的就是在寶市上見的這種花。 這么多花,也要放到花園里,半個下午阮南依都干這個了,拋銅板的事情暫時被她放在一邊。將花草們收拾妥當,夕陽西斜。 等入夜,阮南依將扔銅板的地方換了,在閨房中梳妝臺前,拆了發簪、發絲垂下來,繼續扔。 她的神色太專注了,輕煙和暖玉都忍不住打擾。 暖玉是個藏不住事的,憋了一下午,總算問出一句話,“小姐,你怎么一直在扔銅板?” 她看看桌上的書,實在想不明白平日嗜書如命的阮南依,居然用半天的時間做這么無聊的事情。這看著……和傻了一樣。 阮南依回神,扔銅板,心不在焉地答:“啊,遇事不決,扔一下。” 輕煙正在鋪床,聞言忍不住提醒,“小姐,隨軟奴婢認識的字不多,但奴婢也知道,這么一直拋銅板,正面和反面的出現的可能大概是一樣的。” 阮南依扔銅板的手一頓。 她知道,可是沒辦法決定。輕煙都點破了,阮南依再裝傻欺騙自己也沒什么意思,她停手了。然后一動不動,陷入了沉思當中。 輕煙:“……” 暖玉:“……” 這事輕煙和暖玉已經十分有經驗了,凡是阮南依沒法決定的時候,她都不怎么愛睡覺,在窗戶邊一坐是一晚上。 這么有了幾次,輕煙和暖玉也有準備了,手爐、披風這類御寒的東西不用,也準備上。其次還有點心茶水等物,也都預備上。還有平日阮南依看的本子,也擺放好。 靠窗柩的位置,擺上了一個小凳子,還有軟軟的座墊。 這些都準備好,今日輕煙執夜,暖玉先去睡了。 輕煙等啊等啊,服侍阮南依脫衣、脫鞋,阮南依上床,蓋上很薄的小被子,只留給她一個纖細柔美的背影,三千青絲滑在一旁。 輕煙:“……” 是不是有什么不對? 輕煙冷靜地分析,不,小姐肯定是躺一會兒,絕對還要坐窗戶邊。 一夜無夢。 清晨,天光已亮,輕煙從沉睡中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從外間的床上起來,稍微整理自己,推開閨房的門。 輕煙發現,窗幔遮掩著,她走之前什么樣,現在還是什么樣。換言之,阮南依沒去窗子邊干坐一個晚上。 輕煙輕手輕腳走過去,稍微撩開一點簾子,心中一暖。 阮南依換了一個平躺的姿勢,睡著正香。但小被子拉地有些高,蓋到鼻尖那。整個人都縮在被子里,看起來睡地很舒服。輕煙無聲打了哈欠,感覺自己也困了。 剛巧這個時候,阮南依睫羽顫了顫,從沉睡中醒過來。 輕煙打哈欠掩在唇前的手一頓,眨眨眼將濕意按下去,問:“我吵到小姐了?” 阮南依眼睛只睜開了一條小縫,低低地軟聲軟氣說:“沒有,我睡的淺。” 醒來了后,阮南依沒懶床,在輕煙和暖玉的服侍下起來。之后同阮夫人一起吃早飯,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幾日阮南依的表現□□分了,安分地和一個精致漂亮的傀儡一樣。 阮夫人實在看不下去,帶著阮南依出門了,一起去云顯寺。 阮南依跟在阮夫人身后,有時和阮夫人說兩句話。寺院金雕的佛像前,阮南依仰頭看著。佛慈悲地俯瞰眾生,包容萬事萬物。 阮南依又看了一眼,在阮夫人叫她時跟過來。 禪房。 雪蟬子盤坐在蒲團上,無喜無悲。他只看了阮南依一眼,了然道:“看來施主不是自愿來。” 阮南依端坐在雪蟬子對面,與這位少年高僧對視。 這么一句話,雪蟬子垂下眼皮,一手佛號,慢慢捻著佛珠,不與阮南依交流。 他們之間的矮案上有一個香爐,青煙裊裊。 阮南依目光在那根細香上,沉靜至極,一動不動。 很久,房間內只有雪蟬子撥動念珠的細微聲音。 當那根細香還剩小拇指的一截,阮南依終于開口了,“禪師,你遇到沒辦法決定的事情怎么做?” 雪蟬子睜開眼,平靜地注視阮南依。 “沒有。”雪蟬子這么答,連一絲遲疑都沒有。 “心中只有佛祖。”少年禪師粉玉的臉上有個極淡的笑容,“佛祖要我如何做,我就如何做。” 阮南依猝然閉上眼睛,輕吸一口氣。借由這個動作,所有的情緒都壓抑了下去。 她站起來,對雪蟬子欠了下身:“多謝禪師解惑。” “可惜我心中沒有佛祖。” 雪蟬子還禮,慢慢低頭彎腰,目送阮南依出去。 小和尚進門,抱來一本經書。 阮南依與雪蟬子的對話,小和尚在門外時聽到了。說實話,他對阮南依的印象一直不好,而且他年紀尚輕,有什么情緒都寫在臉上。 小和尚撇撇嘴,“又是她。” 提高了一點聲音,“不信佛為什么要來?” 雪蟬子朝小和尚看過去,似是有些無奈,問:“怎么看出來的?” 小和尚瞪大眼睛,“她自己親口說的。” 雪蟬子嘆口氣,“心中沒有佛祖,還可以有別人。” 小和尚似懂非懂,可是與雪蟬子說話,他總是能靜下心來。于是他規矩地盤坐在雪蟬子對面,問:“那這個別人是她心中的佛嗎?” 雪蟬子未答,給小和尚講未懂的經文。 阮南依跟在阮夫人身后,說起沒所謂的話,“母親怎么帶我過來?”稍微遲疑,阮南依說,“我需要靜靜心?” 阮夫人由阮南依攙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過是看你在屋子里悶久了,帶你出來走一走。” 阮南依:“……” 她想多了。 阮夫人:“而且云顯寺是祈福的地方,你祈個福,也會安心些對不對。” 阮夫人溫聲溫語,與阮南依說話,至回家。 今天姜遂依舊從正門來,還帶了一個老人家,正是國公世子府上那位管家。 這位管家帶來一串鑰匙,親自交給阮南依,“世子讓老頭子我給您,這是府上的鑰匙。” 阮南依錯愕:“不可能。” 不是她這么快否定,而是謝晟那么別扭的人,連一句“喜歡”都不會說,什么都悶在心里,還能主動給鑰匙?! 老管家略微回憶了一下,從懷里掏出來一個小本子,翻了幾頁,手指指著那幾行字,細細看著。然后阮南依清楚地看見,老管家胡子抖了抖,呵呵笑道:“哎呀,老了,糊涂了,記錯了……阮小姐見諒啊。” 阮南依平時不會欺負老人,但這事,她還得為難一下了。 “您讓我看一下,本子上的那行字,我就將鑰匙給您。” 老管家與阮南依對視,保持著笑容,開始倚老賣老,半晌后,他一手在耳朵旁,道:“阮小姐說什么?老頭子沒聽清。” 阮南依:“……” 阮南依又重復了一遍。 老管家還是笑呵呵的樣子,不過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蒼老的面皮上笑容是多么僵硬。 阮南依不松口,老管家求助地看向姜遂。 姜遂在接受老管家目光的那一刻,登時跳出去幾米遠,“您老別看我,我和您任務不一樣。”他小聲道,“我接的任務和您的請求相悖。” 阮南依略一思索,明白姜遂的意思,估計他接到的任務是保護阮南依,聽阮南依吩咐之類。 老管家冷哼了一聲,委屈地扁扁嘴,哀怨至極。 阮南依無辜對視,神色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