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從他們的信里,還有社員們的一些閑話中,魯盼兒陸續知道了許多同學的近況:胡一民、鄭峰等人被推薦上了大學;趙劍、躍進等人參軍;包括二龍在內的幾個同學上班;更多的人回鄉務農,當然其中有人與她一樣當上了民辦教師…… 先前的同學們,如今各有不同的境遇。 最近紅旗九隊的社員們最常閑話中議論的就是二龍了。 幾十戶人家的生產隊,大家互相都很了解,二龍一直是不大招人喜歡的孩子,從他偷雞之后,誰家少了什么都免不了懷疑他,在村里一直灰溜溜的。但現在一同上了高中的同學中魯盼兒、陳建國和大龍早就輟學了;成績最好的魯躍進參軍了;只有他進了化工廠當了工人。 在大家的心目中,有城鎮戶口,有工資,捧上鐵飯碗的二龍是最成功的。 許多人便感慨不已。 后奶四處炫耀,還特別來家里吹了半晌。魯盼兒理也沒理,當初她就說過,兩邊各自過日子,再無瓜葛。二龍過得好,與自己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何況,她總覺得二龍那樣的人,就算一時成功,總不會長久的。 第103章 劉家兄妹 魯盼兒從上海回來, 將織毛衣的方法帶到了紅旗九隊,但那時因為買不到毛線, 社員們只是看看熱鬧,并沒有人來學。 最近化工廠生產了大量的腈綸毛線,公社代銷社也進了一批,再看到襄平縣人找魯盼兒織毛衣,紅旗九隊就開始流行織毛衣了。 學織毛衣當然要找魯老師了。 鄉里鄉親的,大家吃了飯便帶著線和針到魯老師家里,熱熱鬧鬧地坐了一屋子人,“既然城里時興, 我們也跟著學學。” “很容易學的,”魯盼兒熱情指導大家, “我們先學最簡單的上下針——小春嬸兒,帶線不要太用力, 免得織出來的毛衣硬繃繃的。” “可我手勁兒就是大,怎么辦呀?” 小春嬸兒雖然是能干人兒,但她性子急,怎么也改不了, 是以魯盼兒的毛活兒就是再多, 也沒找她做過。此時就接過針線, “看, 應該這樣, 把手放松了,輕輕巧巧地一帶, 把線繞在針上——要一直放松,免得不均勻。” “我再試試吧……” “陳嬸兒,你又漏了一針,要挑出來才行。” “哪里漏了?我怎么看不到?” “在這里,來,我替你挑吧。” “眼睛花了,看不清楚了呢。”陳嬸兒把針線遞給魯盼兒,笑著抱怨,“一連生了五個兒子,所有的針線活兒都要我一個人做。哪怕有一個女兒也好呀!” 大家就一起哄笑,“趕緊給建軍、建國娶媳婦兒吧,你就不用學織毛衣了。” “我也巴不得呢!”陳嬸兒笑著,卻再不提兒子結婚的話兒,壓低了聲音說:“你們還不知道吧?蔡穎搬到了吳家的新房子里了。” “你不會看錯了嗎?”大家都不信。 “我原來也不信,可是一早我看見蔡穎從新房子里面出來的。” “畢竟是夫妻,鬧了一陣子,吳家低頭了,也就罷了,一起好好過日子才是。” 大家都覺得蔡穎搬回去沒什么,可是魯盼兒卻不大相信。送走大家,她便去了知青點兒。 蔡穎正在收拾東西,見了她就低下頭,“你一定聽到消息了吧?是真的。” “可你怎么又答應回去?是不是有什么難處?” “沒,沒什么,”蔡穎垂下頭,“聽說過幾天生產隊就來新知青了,我總不能再占著他們的房子。” “若是因為沒有住處,你就搬到我家,跟豐美住一起;再或者你就搬到魯家的老屋,那邊現在空著,日常用的東西也都在,隨便住多久都可以。”魯盼兒就說:“我們不怕吳隊長!” “謝謝你,我想好了,還是回去吧,畢竟再沒有別的路可走。” 大家都說蔡穎已經回不了北京,又沒法跟吳強離婚,自己一個人帶孩子,就是跟著自己織毛活兒掙點兒,日子也艱難,所以就屈服了。 但魯盼兒還是為她不值,“只要想辦法,總會有路可走的。” 蔡穎低聲說:“你要是可憐我,就還讓我幫你織毛衣吧。” “當然,我不會因為你回吳家就改變的。”但魯盼兒心里還是不大舒服,便淡淡地點了點頭。 隊里果然來了新知青,公社的拖拉機將他們送了過來,三男兩女,都在十七八歲上下,也都來自北京。 九隊先前的幾個知青,徐菲、顧鐵山和章麗雯陸續走了,蔡穎嫁人,楊瑾結婚落戶,算起來現在九隊一個知青都沒有,是應該來新人了。 新知青到來沒多久就是秋收。 接著就到了分糧的時候。 每到這時節,全村人都要到隊部里等候,會計小春嬸兒把一年的工分的帳本都攤開來,又請了楊瑾幫忙一起算帳,最后算出了一個工分值。 總之,今年的收成雖然還是趕不上前年,但比去年要好——吳隊長對田里不上心,可一村子的人都盯得緊,有這樣的成果也算是滿意了。 社員們的臉上個個露出了笑容。 只有吳隊長一直沉著臉。 大家都說他因為想占知青點兒的房子沒有占到,所以才不高興呢。 他果然對新來的知青很苛刻,“每人交五十元錢才能發口糧。” 幾個知青都懵了,“我們來插隊,還要交錢?” “當然要交錢!”吳隊長對著幾個知青大聲嚷了起來,“秋收的時候你們什么活兒也不會干,還不如放農忙假的小學生!現在隊里的糧食是社員們種的,總不能白分給你們吧!” 好像說的不錯,但其實知青下鄉插隊,就是長大了參加工作了,就連戶口也從城市遷到農村,哪里有再回家要錢的道理? 楊瑾便替知青們說話,“當年我們來插隊,生產隊分了一部分糧,又從公糧里先借了些,之后分了幾年扣下,不如現在也這樣吧。” 社員們便都想起了當年的事,“可不是?這辦法正是大家一起商量出來的。” 可有些社員不愿意分知青口糧,畢竟糧食的總數是一定的,分的人越多,每人得的越少。吳隊長的親家帶頭反對,“憑什么分他們糧?不交錢就不分!”也有幾個人應和。 幾個知青初到農村就參加了最緊張最勞累的秋收,本來就覺得難適應,又遇到了這樣的事兒,心里也是不痛快的。其中最聰明的小杜順著楊瑾的話說:“如果隊長不給我們分糧,我們沒飯吃只能回北京——這可不是我們不想下鄉,而是生產隊逼我們回去。” 知青們才到紅旗九隊沒多久,如果都回了北京,公社一定會批評自己。吳隊長又不敢了,只得不情愿地答應,“就那么算吧,不過兩年之內必須扣回來。” 知青們才到農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不會,這些日子楊瑾一直教他們干農活兒、打柴打水、升火做飯,此時幫他們爭到了糧食后又囑咐,“九隊工分高,只要好好參加勞動,節約些過日子,兩年能還清的。” 魯盼兒看著吳隊長的嘴臉很不屑,便在下面對陳嬸兒說:“若是沒有這些知青來,蔡穎也不能回吳家,吳隊長應該感謝他們才是。” “吳二狗子當了隊長最喜歡使壞,要他感謝人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陳嬸兒搖了搖頭,卻小聲說:“蔡穎回去并不是為了知青們過來,而是又有了——你沒發現嗎?” 秋收時節,魯盼兒彎不下腰,不用說割稻,就是拾稻穗都不能,便去旱田掰玉棒子,一直沒見到蔡穎,大吃一驚,“什么時候的事呢?” “估量著是夏天,畢竟是個女人,力氣小,防也沒防住……”陳嬸兒將嘴貼在魯盼兒耳邊,“蔡穎沒辦法就搬回去了,不過她怎么也不肯與公公婆婆住到一起。而吳隊長原來想著占了知青點兒,把兩處房子連起來,他帶著一家都搬過去,現在不成了,就把氣都撒在新知青身上了。” 原來是這樣! 蔡穎再來送毛線活,魯盼兒見她的小腹果然已經略微突了出來,竟不知道說什么好,心里酸酸的,半晌才道:“還是要小心些身子,前些時候你就不應該割稻。眼下毛線活也要少織,再有活兒我都推掉吧。” “別!我不怕干活兒!多織些活兒掙了錢才有底氣呢。”蔡穎反而勸她,“也不是想瞞著你,那時真是說不出口——不過現在我倒是想開了,經了上次的事兒,他再要動手,也要先思量思量,眼前又有了孩子,離了公公婆婆,日子也不至于過不去,也只能這樣了。” 不管怎樣說,其實還是沒有別的出路。 魯盼兒握住蔡穎的手,輕輕拍了拍。 蔡穎倒是想開了,并不難過,“哪里都能與你一樣命好?楊瑾當初在學校是天之驕子,多少人都喜歡他,現在又是最體貼的好丈夫,你才覺得眼里揉不進沙子。其實平常過日子的,也就那樣了,我家還不是最壞的。” 正說著話,楊瑾回來了。蔡穎便站起身,又囑咐魯盼兒,“再有活兒一定都接下來,現在農閑,吳強看孩子,我專心織毛衣,比過去還能多織些呢。” “怎么蔡姐見了我就走了?”楊瑾笑著問。 “也沒什么,就是閑聊,”蔡穎遇到的事果然是說不出口的,魯盼兒只得隨口道:“差不多該做飯了呢。” “稻子剛脫了殼,我們今天中午吃新米吧。” 新米特別清香,魯盼兒就笑著說:“下午磨點新大米面和玉米面,烙些煎餅,你給小郭送去,順便在那邊住些日子。” 因為結婚,楊瑾去襄平的時候少了許多,看書自然也不方便了。 “是要去一次襄平,”楊瑾也說:“前些天他還給我捎了話,有幾樣東西很不錯,讓我過去幫忙看看呢。” 可是楊瑾第二天晚上回來了,見魯盼兒正在洗腳,就幫著擦干,又扶著她躺下,自己洗漱了上炕,“昨晚就想你一個人在家怎么樣呢,竟沒睡好。” “能怎么樣?昨晚豐美陪著我睡的,她和豐收都很能干了。” “并不是不放心,而是想你。” 魯盼兒含笑看著他——這些日子不必下田,他曬黑的皮膚便又恢復了白皙,脫去外衣,露出強健的肩膀,她最喜歡靠著的。 然后她就靠在那肩膀上,“我也想你,還有肚子里的寶寶也想爸爸了,他今天動得特別歡,又伸胳膊又踢腿,我就猜你可能要回來了,果然,接著就聽院門響。” “我先前本想著要住兩三日的,可到了那邊就著急了,看看事情差不多就收拾東西回來了……”正說著,“咦!他又動了!” 魯盼兒的肚子左邊分明鼓起一個大包,沒一會兒又轉到了右邊,兩人笑著,怎么也看不夠。 又是一個周日,襄平縣依舊有人來做衣服,魯盼兒也習慣了,每到這一天便專門接待大家,量了尺,又把要捎回去的衣服包好——畢竟路途太遠,很多人便請人帶取,做的衣服都很合身,并不用親自來試。 正忙著,小郭來了,“楊老師在家嗎?” “在呢。”魯盼兒請大家暫等,笑著將他送到廂房,“他正在看書呢。” 小郭進門將一個包袱放在桌上,打開后露出一個鐵疙瘩。原來一大堆古錢混在一起,生了銹,連成了團,“我用螺絲刀撬,已經斷了幾枚,再不敢動,過來請你幫忙。” 楊瑾看了看,“不能硬撬,應該用化學藥品浸泡除銹。” “什么化學藥品能行?我一點兒也不懂啊!” “上次除銹用的藥品還剩一些,我們試一試……” 魯盼兒見兩人一心琢磨那鐵疙瘩,倒了兩杯茶便出來,叫豐收豐美準備做飯菜,待做衣服的人走了,自己下廚燉了一只雞;切了一盤午餐rou罐頭;炒一盤花生米;又將養在屋里的蒜苗剪下一把炒了鵝蛋,還做了個蘿卜粉條湯,最后烙了煎餅。 中午時分,楊瑾和小郭已經取下了幾枚錢幣,看上面的款識,有一枚正是少見的古物,兩人便又接著調化學藥品,豐美過去叫了兩回都沒動,魯盼兒走過去板了臉,“那東西就是再好,也不頂餓,飯還要吃的。” “就來了,”楊瑾見妻子不高興了,只得小心地放下那個鐵疙瘩,到了桌邊卻又笑,“忙了一上午,我才覺得餓了呢。” 小郭見了煎餅也開心,“剛出鍋的最好吃,我可不客氣了。”說著攤開一張煎餅,夾了午餐rou、蒜苗炒鵝蛋放在里面,卷成一個卷子用手捧著吃了。 魯盼兒哪里是真生氣?不過是叫他們按時吃飯而已,笑著拿出酒來小郭倒一盅,“楊老師不能喝,你自己多喝點兒。” 小郭喝著酒說:“山東人就這么吃煎餅,沒有菜就卷白糖,或者卷大蔥……”他前些日子去山東出差,鐵疙瘩也是在那邊得的。 豐收豐美瞧著新奇,也跟著學,“果然很好吃!” 正熱鬧著,又有人過來了,原來是劉家兄妹。 來往時間久了,魯盼兒也就認識了一些做衣服的人。第一次開著縣委轎車到自家來做衣服的兄妹姓劉,哥哥是縣委的,meimei是文工團的演員,家里條件很好,不只meimei做了不少衣服,就連那位從沒見過面的嫂子也做了幾件。 這一次劉meimei來自然還是做衣服,她從包里拿出一塊料子,“魯老師,你能做雪花呢大衣嗎?” 魯盼兒接過來一看,淺淺的灰色呢子上面帶著細碎的小白點兒,果然像飄了雪花的天空,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摸起來又很細膩,“真是好料子,不過我沒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