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冷冬 (二)
翌日,煙云看到小暑仍然不聲不響地穿著破衣破鞋時有些吃驚。 因為晚上發過燒,所以他的嘴唇干裂著,臉色也病怏怏的,依舊是一言不發著,眼睛木然地平視著不知道什么地方。 煙云裝作沒有看見,心里面卻是惱怒極了:他要作死,那就讓他去作死吧。 但不知道怎么的,在懊惱之余,她倒更是有一些好奇:倒要看看這小鄉下佬還能犟到什么地步。 小暑穿著破衣破鞋又這么捱了幾日,眼看連年關都快要來了的時候,卻忽然傳來了一個驚人的噩訊:宋六奶奶掉在井里淹死了。 小暑得知這消息時正在替貓洗澡,聽到一個“死”字,他按著貓的手不自覺重了一些,那貓大叫了一聲,掙脫了他從水盆里跳了出來,甩了他一身的水。 那幾個蹲在露天曬太陽的下人朝他這里看了一眼,又不以為然地繼續談論這件新聞:不知宋六奶奶是怎么掉進去的,被宋府早晨取水的雜役發現時人已經在井里面浸了一整夜,身體都泡腫了,眼睛卻還死不瞑目地睜著。 小暑聽著,木呆呆地對著那一盆空水立著。過了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把那貓又抓了回來,一手一腳地替它洗完了澡。 他端著臟水走過那幾個人身邊時,聽見其中一個長得有些刻薄相的女幫傭幸災樂禍地說,“我就知道。狐貍精呢是遲早沒有好報的。我們這的那個也一樣的,不是不報,時候還沒有到罷了。”旁邊的人連忙做了個“噓”的手勢,并朝著小暑那里看了一眼,那女幫傭撇了撇嘴,不再聲響了。 小暑沒有聽到般地端著水盆繼續走,把臟水倒了之后,朝著煙云那屋走了過去。 沒成想,到她房門口的時候正好撞上顧老爺,兩個人面對面的站定了,顧老爺似乎有幾分尷尬,盯了他兩眼,什么也沒說地走了。 煙云聽到敲門聲,只以為是顧老爺又回來了,于是衣衫不整地過去開了門,沒成想是小暑,有些詫異,卻也不很在意。 她旗袍上半部分的扣子都還沒有扣,一大片雪白的rou露著,絲襪子也只穿到了一半,房間里處處透著yin靡的氣息,床鋪散亂著,擦過不明物的手紙扔了一地。 煙云的神情懶懶的,也不避諱小暑,當著他的面一顆顆地扣好了旗袍的扣子,又慢慢地將絲襪套上去,“你來的正好,把房間清理下。晚上我還要出去。” 小暑默默地看著她穿絲襪,輕輕說,“宋六奶奶……死了。” 煙云穿襪子的手停頓了一下,“哦”了一聲,又淡漠地問他,“怎么死的?” 小暑回答她是墜井死了的。 煙云嘆了口氣,“我早知道她在宋家那種地方不會好,沒想到這么快。” 她說完了這么一句,也就不再說,自顧自地做著自己的事情,穿好了絲襪,又梳頭,擦粉,描眉。 只是因為手總在不斷地抖著,所以那眉毛總也畫不好,后來她煩膩了,干脆把那眉筆朝著桌子上一扔,說了一聲“出去”,就闔了眼很疲累地趴在了梳妝桌上。 нαǐTa卡潰嬰螃鴛毽(海棠書屋)·℃oM 夜里,小暑又沒有睡好,一閉上眼睛,眼前浮現起來的總是丹鳳那張被井水泡腫了的臉,好容易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那死了的人卻變成了煙云。 這一下,他驚怕得渾身的血都凝成了一處,一個激靈醒過來時,卻驀地看到煙云正不出聲地,像個鬼似的站在自己床邊上。 她仍是像幾天前那一晚一樣,似乎剛剛從酒會上回來,身上套著華而不實的衣服,臉上帶了殘妝,所不同的是,這一晚她的身上還有nongnong的酒味,看他醒了過來,就帶了三分醉意自顧自笑了起來,“哎呀,小鄉下佬,你醒了?那剛好,陪我來聊聊天。” 小暑沒有回答,默默地盯住她的眼睛。 不知道她究竟喝了多少酒,在窗口透進來的月光映襯下,煙云的眼睛有一些渙散。 她搖搖晃晃地在小暑的床邊坐了下來,嘆了口氣,又是自言自語地說,“我也好,丹鳳也好。你倒說說,誰會天生喜歡做婊子呢?” 小暑不說話,她便接著絮絮叨叨說下去,“被人投到井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今天,明天,可能就會輪到我。我們這種人,其實死了說不定更好。但是,人總是說的容易。又有幾個是真愿意去死的。只要還有一點活下去的資本,即使一天不如一天,哭個兩下子,也還不是只好忍辱偷生地過下去。” 說到這里時,她仿佛受到刺激般,真的捂著臉開始哭了起來。 小暑當時年紀太小,并不大懂她這番話的含義,甚至不知道她是真醉還是假醉。 他光只覺得心里壓抑得緊,難受極了,驀地又想起來白天時那女幫傭說的話,不由咬著嘴唇,攥著被角無意識地說了一句,“誰讓你死,我殺了他。” 醉了酒的煙云聽到這句話,就把捂著臉的手拿了開來,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忽然又是像個孩子般拍著手大笑了起來,“好好。你殺了他。你殺了他。” 這么重復了幾次之后,她控制不住地對著地上嘔吐了起來,大概是之前已經吐過了,這一次,只吐出來一點點清液。 小暑從床上起來,拿了一塊毛巾遞給她,煙云沒有接,呆愣愣地看著他,忽然拉了他的手,輕輕地抱住了他,嘆著氣,口中沒頭沒腦地說,“小鄉下佬,小鄉下佬。你要是永遠不長大該多好。” 小暑有些愕然,又有些害臊,到底還是沒有推拒,閉了眼睛,身體僵硬著,一動也不敢動地任她這樣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