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難平 九
此話一開口葉青幽就后悔了。 很早之前他就警告過自己, 再不做好人, 再不心軟。 ……真是見了鬼了! 暗罵一聲, 葉青幽提著食盒便邁開腳步。 沒走多久旁邊便跟上一人,那討厭的人像是看不懂他的臉色, 自說自話道:“我們是先去驚嵐谷修士那邊?然后呢,去了那里再去哪里?” 葉青幽莫名感到臉色一陣燥熱,但他忍下來了,冷冷道:“先去再說。” 沈玄英等這個機會等了不知多少年, 哪會那么容易就放過他,他明知故問:“你怎么了?” 誰想,這四個字一問出, 葉青幽就愣在原地了。 葉青幽想,這真他媽是個好問題。 他面對沈玄英時,失控過不止一次, 前世面對他失控過, 這世面對他也失控過。 葉青幽這人是個壞人, 但凡與他作對的或讓他不順心的, 都逃不了一死。 唯獨沈玄英…… 唯獨他,葉青幽見了總會忍不住想跑。 這輩子的沈玄英肯定不知道,葉青幽為惡后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他。 當年葉青幽在街頭吃酒,如果曉得那天會撞見他, 葉青幽寧愿饞死也絕不出幽冥鬼都半步。 天知道, 在看到沈玄英狼狽至極從人群中走出時, 葉青幽是用了多大的定力才忍住沒拔腿就跑的。 他曾一度以為自己什么都不會怕了, 這世間沒什么能令他膽寒的。 沒想到,只是沈玄英一個影子、一個聲音、一個眼神就能令他魂飛魄散。 一點都不夸張,真的是魂飛魄散。 他怕極了他。 同時,可能還怨極了他。 明明是他說過的,只要對著那道保命符喊上一聲,哪怕冒著走火入魔修為倒退的危險他都會出來的。 葉青幽在最無助、最凄慘的時候叫過他的。 他慘叫著,一聲聲地喊著師兄,仿佛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是,不管是保命符還是哪種符總要有修士的修為做支撐,葉青幽被囚,全身的修為都廢了,又哪里啟得動那張保命符? 他當然知道,自己落得如此下場怨不了這位師兄。 他也不想怨的,沈玄英是好人,師父說的,他也親眼看到了。 但是他就是怨,沒道理、克制不住地怨。 怨他在那種絕境之中還給他一絲希望,最終又將這絲希望碾得粉碎。 沈玄英必定不知道,上輩子葉青幽曾叫他三日午后,到星云城的蓮花潭等自己,但那只是葉青幽想回避他問的為什么不用保命符的問題而已。 第三日,沈玄英去了在那等了七天。 其實葉青幽也是去了的。 他看到他這位師兄惴惴不安,從一開始的期待愉悅到最后的失落傷心,整整七天一直都站在那望穿秋水。 那時葉青幽就在想,他想干嘛? 一個掌門,還是影響力如此大的一位掌門,他什么場面沒見過?不過是一個師弟壞了而已,他到底有什么好糾結(jié)的?壞了就壞了,遺棄了不就好,為何要如此難過……甚至,甚至在拼命折磨著自己? 葉青幽心間漸漸浮出一個可笑的答案。 ——怕是自己用來惡心他,劃開關(guān)系隨口說的那句“師兄怕不是喜歡我”是真的。 但這個想法僅僅是一瞬間而已。 喜歡我?沈玄英? 不用誰說,葉青幽自己都知道可笑至極。 他葉青幽,有什么地方是值得沈玄英去喜歡的? 他可是一個……毫無人性的魔頭,沈玄英會舍去自己今時今日的地位去喜歡他,被世人嘲笑譏諷自毀前程?不會的。肯定不會的。 他葉青幽生來就是被人拋棄的,爹娘、師父、好友……誰都不會要他。 被拋棄的次數(shù)多了,便不會再抱有希望。 希望越大,失望就會越大。 而葉青幽,再也不想再受一次。他已經(jīng)傷痕累累,太累了。 …… 可是問題又來了。 早已經(jīng)練就一身鋼鐵心的他,面對沈玄英時為何還會頻頻失控,不受控制? 他到底是怎么了? 一向葉青幽不想回答某個問題,要避開時,他就會選擇沉默。 這一次依舊如此。 沈玄英早就習慣了他的沉默,這一次他本想試著打破的,可一見葉青幽臉上不經(jīng)意露出的迷茫時,他的心驟然跳快了——難道青幽他,他…… 愛一個人時,誰都希望對方也是愛自己的。特別是當某些小細節(jié)不經(jīng)意地暴露出對方也是愛自己的時,無論是否是一個美麗又悲傷的誤會,至少那一刻人人都希望是如自己所想的一樣。 而厲害如沈玄英,也不能免俗。 驀然間,沈玄英的心先是感到從所謂有的甜,緊接著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酸楚。 他多希望,真如他所想的那樣,葉青幽也是喜歡自己的。 哪怕只有一點點,一丁點,他都覺得滿足異常。 兩人各懷心事地行至驚嵐谷修士暫住的住所,葉青幽便馬上換了一副面容。驚嵐谷在修真界中實力排行第五,此次來參加盛會的弟子不少。 但葉青幽好歹是一峰園主,哪怕身份再高的小弟子見了他,還是得老老實實喚一聲師叔或師祖。至于沈玄英,他在修真界就屬于傳說級別的人物,這些小弟子們通常都只是聽過其名未見其人,因而見到葉青幽知道或不知道的都喚了聲前輩,倒是沈玄英他跟在葉青幽身后,大家便都以為他只是葉青幽身邊的一名普通弟子。 在一聲聲恭敬的“前輩”聲中,葉青幽瞇了瞇眼仿佛沒出過剛剛的那些事,高高興興地對小弟子們點了頭來到驚嵐谷名士所在的小樓前。 小弟子們不認識沈玄英,名士們卻絕對不會不認識他。 葉青幽不想自己那么顯眼,按下想和他一起進去的沈玄英道:“你在這等我吧。” 對上沈玄英詢問的眼神,葉青幽道:“怎么這樣看著我?就算這是謝顧朗的住所,我進去也就送個餅而已,他是元嬰期的修為我只是金丹期而已,難道掌門覺得我還能進去殺人放火嗎?” 沈玄英不信:“真那么簡單?”這小壞蛋詭計多端,實力最強的時候可是化神期的大修士,反正沈玄英是不信的,他一個曾是化神期修為的修士,會沒點手段對付一個元嬰期修為的仇人。 葉青幽道:“當然了,我馬上就出來。大不了這樣,你要是不放心你就在門口聽著,要是我干了不合理的你進來就是。” 沈玄英失笑,面色柔和不少:“不要誤會。我不是怕他被你如何,而是在擔心你。” 葉青幽聽了,回眸看了他一眼,半晌微微一笑:“我一向只知掌門是個大公無私的人,誰知您居然也有偏心的時候。”末了身子一閃進了這間小樓。 沈玄英被他那微微一笑笑得晃了神,這葉青幽大抵是不知道的,他那不知名的父母親必定都是生的極好,雖說拋下了小小的他,卻賦予了他一個好相貌。 葉青幽是最低層的混混,耍無賴做流氓他完全沒問題,可即便如此,他身上與生俱來慵懶貴氣,和那張好看的笑臉怎么也讓人和混混聯(lián)系不上來。 那種快意人生,瀟灑恣意的神色誰做都不如他來得自在隨意。 偶爾沈玄英總會想,他的父母親必定也是一對厲害至極的前輩,否則哪會有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兒子。即使墮落凡塵,經(jīng)歷疾苦,也磨滅不了他骨子里的傲氣,走到哪都是引人注目的存在。 倘若他的父母尚在人世,并不曾將他遺棄,那葉青幽一定會是這輩弟子中最最優(yōu)秀的存在,會是一個跳脫無憂的貴公子,夏時撐船打藕,冬時踏雪尋梅,無人能與之比肩,真正的天之驕子……而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正是想入非非之際,那小樓的門后葉青幽又將頭探出來,很隨意地說了句:“既然掌門如此護短,那弟子就不客氣了,等會要是真出什么事,弟子就全靠掌門撐腰了。” 末了,不等沈玄英有所反應,他就再次縮了回去。 自從被壓在星云派下后,葉青幽仿佛一夜之間便長大了,再也不會在誰面前露出十分幼稚的少年心性,這么一走一探頭又故意說一句讓人擔心的調(diào)皮話,幾乎讓沈玄英情不自禁地脫口說出一聲“好”。 他想,沒人寵你,我便來寵你。 他只恨,自己沒能早點認識他,若是在他小小的時候就見到他,即便是他無父無母,憑沈玄英的地位和本事也可為他撐起一片天,把他寵成一個會向長輩撒嬌的貴公子,一輩子無憂無慮。 小樓中的葉青幽尚不知有人正盤算著把自己寵上天,他擺出最無害最真誠的笑容,一整衣領(lǐng)特意將帶在脖子上的小石塤露出來,之后拎著食盒上了樓。 小樓二層,謝顧朗閉著目在盤腿打坐。 他聽到一陣很輕的上樓聲,來人明顯是不想打擾到樓中休息的人,非常有禮貌地壓低聲音悄悄上來。 盡管再如何輕聲,元嬰期修士的耳力非比尋常哪有聽不到的道理。 不想打擾也打擾了,但因他刻意放輕的步伐,謝顧朗對來人很有好感。這一定是個教養(yǎng)很好的弟子,就是不知師從何人,他想。 再過一會,那特意壓制的輕快步伐溜溜達達地來到了門口,謝顧朗注意到這名金丹期的弟子身著一襲淺青色,一頭烏發(fā)用一根青色的發(fā)帶乖乖束在后面。 似是發(fā)現(xiàn)自己打擾了屋中的人,他不好意思地笑著,十分抱歉地用稍啞卻悅耳的少年音輕輕道:“抱歉。” 謝顧朗不自知的淺淺一笑,他雖是個冷漠的人,但卻不是個刻薄的人,這個拎著食盒的少年于他而言還是個很小的孩子。 葉青幽在門口欠了欠身:“前輩,我們落云峰做了些民間的小吃,我用食盒裝了帶給各位前輩都嘗嘗。” 盡管元嬰期修士很少再進食,可既然是落云峰送來的,謝顧朗還是愿意一嘗。 聞言葉青幽在食盒一層拿出準備好的碟子,分出一個人的分量,規(guī)規(guī)矩矩來到謝顧朗盤腿的床邊,雙手將盛著食物的盤子遞給他。 葉青幽遞盤子的動作因為是晚輩服侍前輩的動作,這種舉動難免需要彎腰,他從一開始就故意把小石塤露出來,此時如此挨近地遞東西,小石塤從領(lǐng)口一滑在空中晃晃悠悠,徹底暴露出來,讓謝顧朗想不注意到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