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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乾都沒有哭,眼睛也不紅得很厲害,用平常的聲調對方映楨講那些事情,那些,方映楨早就在日記本里讀到過的事情。 他講了很長時間,像是在講一個跟自己無關的冗長故事,沒哭,卻看著身邊的人抽抽搭搭地哭得厲害。 蔣乾用手給方映楨擦眼淚,又很平靜地坦白:“我很害怕。” “方映楨,我很害怕。”他說,“但是你不要哭了。” 方映楨打著哭嗝,用力點頭。 蔣乾笑了一下,摸著他的臉,又道:“那個時候,想著要是能死掉就好了,死了就不用受折磨,也可以遂了他的愿。” “該受折磨的是他,不是你。”方映楨抓住他的手,很認真地反駁。 “嗯,不是我。”蔣乾點點頭,又湊過來很輕地親了他一下,“謝謝你,楨楨。” 方映楨還在打嗝,每打一下整個人就跟著抖一下,樣子很好笑,眼睛又因為剛哭過又紅又腫,看起來像一只剛被欺負過的兔子。 蔣乾被兔子笨手笨腳地抱住,聽到兔子在他耳邊說:“不要害怕,現在有我,我會陪著你的。” 出人意料的是,蔣乾最終同意了去看程湛聯系的心理醫生,每周一次,時間定在周五下午放學后。 方映楨提出想陪著他一塊兒去,被蔣乾拒絕了。 “他不想讓你看到他狼狽的樣子。”程湛如是說,又給他一杯茶水。 “我知道。”方映楨嘆口氣,接過茶水一口氣灌下去。 程湛再次約他見面,依舊是這個茶館,目的是為了道謝。 “看得出來,蔣乾真的很喜歡你。”程湛說,“他能愿意看醫生這事兒,在我看來難度堪比登月。” “是嗎。”方映楨笑了笑,盯著茶杯里浮浮沉沉的茶葉有一些走神。 “聽說他競賽得了一等獎?”程湛主動挑起話題。 方映楨啊了一聲,點頭,笑里帶著些許得意:“學校廣播連續放了兩天,都是夸他的。” 程湛也笑了,道:“我這個外甥,確實是很厲害。” 又說:“有沒有考慮過和他去同一所大學?” 方映楨愣了愣,沒想到這個令他和蔣乾都會不愉快的問題這么快又繞了回來。 “我......比較想去我媽那兒。”方映楨頓了頓說。 “成都嗎?” “是。” “那蔣乾也想去成都?”程湛挑眉。 “他......我不知道,”方映楨想了一會兒,“他應該會去更好的地方。” “你們要異地戀?”程湛喝著茶笑了。 方映楨暫時沒想過這問題,就不知道該怎么說。 “行了,我一個老頭,也不八卦了。”程湛起身,要跟他握手,“總之,蔣乾這事兒,真的謝謝你。” “我也應該謝謝你的,你是個很好的舅舅。”方映楨對他客氣地笑。 蔣乾配合治療之后,偶爾陰晴不定,對方映楨也沒有好的臉色。 方映楨偷偷跟他的心理醫生加上好友,才知道是正常現象,也就沒往心里去。心理醫生姓智,智醫生還建議他多觀察蔣乾的日常狀態,以便反饋。 因為兩個人選考的科目不一樣,所以有些時候蔣乾上化學或者生物課要走班,方映楨會偷偷跟過去,坐到不被發現的角落看蔣乾上課,看他不在身邊的時候蔣乾是什么樣子。 不過幾天下來,方映楨發現這人好像離開他之后就機器人屬性附身,不跟人說話也不會笑,盯著黑板聽課低頭做筆記,沉默一節課,偶爾還會走神,被他的化學老師叫起來批評過兩次。 方映楨都看在眼里。 直到那天,他從蔣乾上完化學課的教室里出來,為了不露餡,打算等蔣乾下樓回教室了再回去。 蔣乾抱著一本教材,心不在焉地踩著樓梯臺階下去,突然抬頭,發現前面的那個后腦勺是袁茂。 彼時袁茂正和身邊的人大聲笑著說話,渾然不覺身后的人是蔣乾。 樓道里人不太多,光線很暗。 方映楨在很暗的光線里,看到蔣乾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往袁茂的后背上碰去。 像是想要像日記本里寫的那樣,把他從樓梯上推下去。 蔣乾的手臂不受控制,腦子里始終有個瘋狂的聲音在命令他: 把袁茂推下去。 他那么討厭。 蔣乾不想聽命令,那個聲音卻吵得他腦袋生疼,長出銳利的爪牙,尖銳地劃破大腦皮層。 就這樣,蔣乾伸出了手。 在即將觸碰到袁茂后背,能夠成功把他像小時候那樣推下樓、看著他的身體在臺階上一頓一頓地痛摔的時候,一只手半路出現,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從袁茂的身后拽了過來。 蔣乾回神,扭頭看到方映楨憤怒的臉。 方映楨沒等他說話就把他從樓道里拖了出去,拖到頂樓那個沒人常去的廁所里。 直到身體碰到冰涼生硬的地磚,蔣乾才有了一些落地的真實感。 他抬頭,剛想說話,方映楨就一把揪起了他的領子,表情惡狠狠的:“蔣乾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如果我剛不攔你,你是不是要把袁茂推下去?”方映楨的眉頭擰得很死,不是蔣乾喜歡看到的樣子,蔣乾皺了眉,想要推開他,卻被方映楨按住肩膀不能起來。 “你他媽知道把他推下去的后果是什么嗎!”方映楨眼睛血紅,揪著他的領子喊道,“你到底知不知......” 一句話沒說完,方映楨被狠狠地推開,后背撞上墻壁,很疼。 蔣乾從地上爬起來,左搖右晃地往前走了兩步,拉開一間廁所的門撲進去。 門被大力一甩,反彈開來,發出很大聲響。 蔣乾昏天暗地的嘔吐聲從里面傳了出來。 方映楨顧不上后背的疼痛,連忙起身:“蔣乾......” 蔣乾不應他,吐得很兇,額頭上青筋暴起,臉色慘白,手臂虛虛地扶著廁所的墻壁,像是隨時都可能倒下去。 “蔣乾......”方映楨慌了,扶著他的后背,“你怎么樣?” “......” 很長時間,蔣乾吐到只剩苦水,才撐著手臂站起來,出了廁所,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 洗完臉,又把整顆腦袋往水龍頭下面塞,開始淋冷水。 “你這是干什么!”方映楨一把把他從洗手臺上拽出來,脫掉外套給他擦頭發,“瘋了嗎你!” 蔣乾一臉濕淋淋的,發梢的水不斷地往下滴,沾濕了他原本就黏在一塊兒的睫毛。 “好......好些了嗎?”方映楨顫著聲音問他。 蔣乾嗯了一聲,冷淡地點頭。 “不要這樣......好不好?”方映楨手指摸上蔣乾的鼻梁,“求你了......別這樣,好不好?” 蔣乾很久都沒說話,最后抱住了方映楨。 水龍頭沒有擰好,有水滴下來,規律地產生空洞的回響。 方映楨不知道蔣乾抱著他站了多久,只知道蔣乾抱得非常緊,一動都不動。蔣乾的腦袋埋在他的脖頸處,把他的衣領和胸口都弄濕了。 有風吹過窗臺,那扇半開的窗戶稍微動了一下,cao場上體育老師的哨子聲和學生說笑的聲音遠遠地傳進來。 方映楨突然生出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以為自己陷入了夢境,可抱著他不說話的這個人,又用自己沉默的呼吸告訴他,不是夢,是真的。 這是一個天氣晴朗的下午,沒有下雨,沒有陰天,只有陽光,把空氣渲染得鮮活剔透。 可方映楨滿身滿心能感受到的只有不安、忐忑還有絕望。 蔣乾像是一口枯死了的井,什么聲音也沒有,只知道死死地抱住他,連哭都不會。 “蔣乾......”方映楨伸出指尖,在他背上碰了一下,“你,有什么話,都可以和我說的,不要憋在心里。” “對不起。”蔣乾突然出聲。 “啊......你跟我不要說對不起。”方映楨心里酸酸漲漲的,用力摟住他,感受到蔣乾動了一下腦袋。 “對不起。”蔣乾還是說。 方映楨很想讀懂他的意思,但做不到,著急又不能說出口。 又是很長的沉默之后,蔣乾開了口:“我剛才是,想把他推下去。” “......嗯。”方映楨說。 “不僅是他。”蔣乾松開了方映楨,抱著他的外套往后退了兩步,背靠墻壁坐到了地上。 方映楨愣了一下,在他面前蹲下來:“還有是誰?” “還有蔣明州。”蔣乾發呆一樣地看著對面的墻壁,“我一直在等他出獄,我想......” 說到這里,蔣乾又沉默了,過了一會兒看著方映楨,又說了一句對不起。 “你不用跟我說這個的,”方映楨被他的眼神弄得心疼,伸手在他手臂和肩膀來回地揉著。 “我本來以為,我都忘了。”蔣乾聲音很悶,聽得人喘不過氣。 “可是智醫生最近問我一些問題,”蔣乾低了一下頭,不自覺地皺了皺眉,“我總是做夢也能想起來,那些不愿意想起來的東西。” 方映楨也直接坐下來,重新抱住了他。 “我真的想殺死他。”蔣乾把臉埋在他的胸口,輕聲說。 方映楨突然明白了。 這個他,不只是蔣乾的父親、袁茂,蔣乾所憎恨的一切人類。 還有那些和被隨意丟棄在街頭垃圾桶里且過期的食品罐頭一樣,散發出腐爛腥臭味道的不堪過去。